鐘檐忽的往後退了一步,回頭看去,原來是一段井繩。
——虛驚一場。
他的心仍舊突突的跳,卻不知道是為了哪般,總覺得今天晚上有什麼事情發生。這一天他留宿在宮中,心里卻想著另一樁事,為了證明他的猜測,他趁著天黑就翻出了牆。他其實小時候也算得上混世魔王,翻牆搗蛋都是常干的事情,只是後來性子漸漸磨平了,而今天重新做起了這些事情來,還是很順手的。可是今天翻牆的時候他的左眼卻跳得厲害。
好不容易翻出了牆,卻發現隔著一道薄薄的圍牆,他就已經翻出了停鶴居,他順著園林亭廊轉了一圈,沒找到太子妾媵的住處的入口,倒是遠遠的瞧見那綠樹環繞的池子在月光下散發著淡淡的銀色,那一人高的樹木上竟是系滿了殷紅色的穗子,不似宮中之物,倒像是民間用來祈福的平安結。
樹影婆娑,紅穗招風,卻听不見風聲。
耐不住好奇性子,他還是走了過去,然後就踩到了這一段井繩。
他心中騰地一聲,望著滿樹的紅纓,想著定是那些入宮不久的宮女,學著民間的樣子,才營造了這樣的一樹寄托吧。
他覺得有趣,也解下矮枝上的一段紅穗,可是才拿到手里,卻發現自己還沒有想到要求什麼呢。
求什麼呢?他認真的想了一陣了,最終放棄了「要很多很多錢」,「讓時間重來一次」和「讓亡者重生」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他默念著一個名字,許下了一個當下可以實現的最質樸最平凡的願望。
——請平安回來。
他將紅穗兒高高的拋起,然後它悠悠的落地,他彎腰撿起來,重新向樹上拋,仍舊落地,他一遍一遍的向上拋,不厭其煩,卻怎麼也拋不上枝頭。
民間有傳言,講平安結拋上越高的枝頭,就說明實現願望的可能性就越高,如果拋不上枝頭,則為大凶之兆。
鐘檐沒有求到什麼,心中卻沒有沮喪,他努力對自己說,神明和他誰更可信呢?神明尚且會讓忠良蒙冤,情人含恨,可是他卻是沒有一次騙自己的。
所以,這樣想一想,還是他比較可信。
所以,他信他。
他轉過身去,放棄這個無聊的游戲,想要繼續尋找。他之前在宮娥口中也听得一些懷昭太子和這位奉儀娘子的事情,那宮娥敘述不甚連貫,他也听得囫圇吞棗,懷昭發妻乃是河間徐氏,奈何福薄,之後殿下便極少寵幸其他娘子,後來納了奉儀娘子,便是椒房獨寵了。「奴婢平日倒是時常見到奉儀娘子,她仍舊是做宮女的模樣,溫婉如春日里開敗了的白玉蘭,低眉順首,不甚明艷,就要低到塵土里哩……」他笑著道,「主子神仙人品,奉儀娘子也不怎麼樣?你怎麼也不爭上一爭?」只听得那素衣宮娥紅了臉,半響才答道,「奴婢常听人說,才子佳人,可是殿下這樣的人物,已經不是凡女配得上了的,站在他身邊,難免不被誤傷,太子妃是,奉儀娘子也是,想必她們都過得極不容易。至清無魚,至剛易折,這樣的道理,奴婢還是明白的。」
鐘檐感嘆,從那一刻時,他既希望奉儀娘子是小妍,也害怕她是。
——做哥哥的,總是希望自己的妹子平安喜樂,哪怕是個庸才,也勝過嫁個注定要使她辛苦一生的男子。
他忽然有些明白當年他父親對待姑姑的心情了。如果小妍活著,他想要小妍落在適合的枝頭,而是一樹高枝。
他在停鶴居的周圍尋了幾遭,仍舊找不到進出的旁門,他沿著那些錯落的小徑走了一段,在回頭,竟然迷路了。
他仍然不服輸,又沿著路走了一段,到他面對著一道石壁的時候,他再也無法淡定了,扶額,好了,這下徹底回不去了。
他一介布衣在禁宮私自行走,若是被發現,肯定是重罪,所以他不敢貿然回頭,他彎腰通過狹小的山洞,到了最後,霍然開朗,竟是皇家校場。
穿堂過廊的夜風重新回到他的耳廓,他听清了,也看清了。不止風聲,還有夾雜在其中呼嘯而來的箭劃破空氣的聲音。
他驚了一下,一發十箭,例無虛發。
因為隔著太遠,他不確定那兩個人究竟是什麼人?但是深夜能在校場射箭的,想必是極其顯貴的,他正想著,忽的有人拍了他的肩膀,回過頭,原來是白日里伺候他的太監。
「喲,鐘先生,怎麼跑到這里來了?快跟老奴回去。」
鐘檐應了一聲,跟在老太監的後面。
校場上的男人沒有注意到這邊插曲,仍舊專注于自己的交談,所以,鐘檐也不會知道,他錯過的內容,會讓他後悔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
「听說玉門關已經被破了?」李胥挑眉。
「是,沒想到這個名不見經傳的人這麼厲害?為此,王很是憂心。」
李胥咬了一下唇,想著,申屠衍啊申屠衍,總該也有他母親一族的血統,忽的,他輕哼了一聲,「他會憂心這個?」他忽然拉滿了弓,箭矢搜的一下,越過箭靶,沖向天際,應聲而下的,還有貪慕月光的飛蛾。
「這樣不就可以了嗎?」他嗤笑了一聲,他欣賞申屠衍,也極其厭惡他,因為他們太相像,恨著他,就像恨著另一個自己。
而此時申屠衍正走在破城後的廢城上,他身邊擦身而過的士兵抬著的擔架,衣裳襤褸的百姓,還有哭著找家人的稚童。他覺得,那些人如同幽魂一般,往著他的反方向走,而他,卻只能一直往前走。
一切都結束了,可是他卻沒有感覺到輕松,反而是茫然,他打了那麼多年的仗,頭一次,打了勝仗,還是這樣難過。
殘留下來的人口還沒有總數的一般,因此城里格外的空,他晃蕩著晃蕩著,不知覺到了一家酒館前。
說來也是怪事,剛遭遇了這樣的劫難,那老板竟然還大喇喇的敞開門做生意,絲毫不忌諱。
堂中自然是門庭冷落,遭遇了這樣大的事情,誰還有閑心喝酒?可是老板卻絲毫不介意,申屠衍覺得有點意官,想要什麼酒?」
「來一碗子規吧,相思總有吧?」申屠衍剛說出口,就覺得不對了,連忙改口道,「五兩白干。」
那酒店老板笑嘻嘻,說,「客官你說的統統都沒有,可是你鄰桌的那一位老道長卻又一味好酒。」
他會回過頭去,果然有雞皮鶴發的老道士和一個小童,莫名的,竟然有些熟悉,他彎唇笑道,「哦?什麼名頭?」
老道笑道,「我這一葫蘆呀,本來沒有什麼好名字,但是現在卻也想給他取個名,就叫歡喜酒罷。」
「何為歡喜?」
「世間煩惱皆拋卻,便是歡喜。」
申屠衍想了一想,開口,「可是我還是不想要這樣的歡喜,我想要記住那些歡樂,也想要記住那些痛苦,能記住一日是一日。」
老道嘆氣,「一年之期快要到了,你終究要忘記。」
「可是我現在還記得。」申屠衍咬牙,慢慢向幽長的街道走去。一年前,他死里逃生,老道就告訴過他,他的頭顱受損,為了將他從鬼門關拉回來,救他的老道士不惜用了很烈的藥。是藥就是三分毒,而他身體痊愈,頭顱上的毒卻已經進入了五分。
所以他要還趁著他還記得的時候,去江南。
並且一意孤行。
所以有了後來的情節,雨歇處亮蹭蹭的屋檐,背著他跨過飛濺的水花,還有院後面油亮亮的一畦菜……雖然他終將忘記。
申屠衍走回去的時候,他的副將騎馬過來,仿佛舒了一口氣,「將軍,你總算回來了,密旨已經侯了好些時辰了。」
申屠衍走向前去,恭恭敬敬的下跪,從信使的手上接過聖旨。
他幾乎是顫抖著將那明晃晃的卷面打開,皇帝蒼勁有力的字躍然紙上,老皇帝從北靖與大晁對峙的歷史和局面的形成談到了皇室子嗣單薄,龍體式微的家事,最後順便提了提南邊的藩王也不太老實,洋洋灑灑。他將通篇文縐縐的文字讀下來,已經十分不易,終于領悟了這道旨意。
——無非是過祁鑭,誅北靖幾個字。
他想到這里不自覺心驚肉跳,他覺得自己被卷進了一個無止境的漩渦里,用無法解月兌。他抬頭望去,這座燈火通明的空城終于要亮起來,可是它那麼空,那麼靜,即使天亮以後,也不會商賈小販的叫賣聲,也不會有繡閣小姐怯怯伸出的一方絲帕,更不會有昔日川流不息的煙火生息。
他想要後退,卻發現終究是無路可退,他是名將,是要死在戰場上的,他還活著,就必須要一日一日的浴血奮戰,開疆拓土,只有這樣,才能讓百姓去歌詠,讓統治者去贊賞。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可是他們忘記了,將軍也是人,他最初上戰場的願望,不過是想要守住那個自己愛著的人的故土。
「小檐兒,我,好像被困住了。」
將軍的聲音極低,所以很快就被吹散過去了,根本沒有入任何人的耳。
所以他放心的,將後半句吐露。
「這一次,換你來救我,可好?
作者有話要說︰哈哈,終于把憋了很久的狗血灑出來,那個通體舒暢啊,雷到的童鞋請深呼吸。
(申屠小攻︰納尼?老子演了這麼久,啥都不記得,不白瞎了嗎,坑爹呢!)
作者︰n,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