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檐醒來,就覺得很不對勁。
他是先聞到松木燃燒的味道,緊接著睜開眼,便看到了白煙滾滾環繞的景象,他知道申屠衍早起做飯的習慣,可是眼下這個情景卻是像是要把房子給點了。
他張了張喉嚨,想要喊一聲,卻是干啞的難受,他想要挪動著去尋一杯水喝,骨肉牽連著骨肉,竟是鑽心的疼痛,渾身仿佛在車輪底下碾過了好幾遭,忽然想起那人入睡前在他耳邊低伏著說的話。
所有荒唐旖旎的記憶一瞬間涌上心頭,他想起那個人曾經渾身□的擁著自己在這個被窩里律動,頓時又羞又惱,覺得自己活了大半輩子,紅塵軟帳,怎麼就這樣就又陷進去了呢?
申屠衍端了一碗稀飯,掀開簾子,便看見一個枕頭劈頭蓋臉而來,準確無誤的砸中臉,他接住枕頭拿開,只見那人咬牙切齒道,「你就是這麼給我生女圭女圭的?」
申屠衍花了很久才憋住笑,臉上仍是一本正經的模樣,卻用這樣較真學術的話語說著極其荒唐的事,「可能……昨晚我們都不夠努力,以後再試試,說不定我肚子就有了。」
「申屠衍,你這個混蛋!」那一個早晨,鐘師傅的嗓音沖破雲霄,震得整個雲宣城都抖了三抖。連對面的朱家寡婦也探出頭來,尖銳的嗓音直嚷嚷,「大清早的,殺豬崽子呢!」
申屠衍淡漠往外看了一眼,靜靜坐在他床邊喂粥給他喝,鐘檐其實也算不得真的生氣,現在身體也懶得動,就一口一口的小抿著,嘴里還不忘咧咧,「就為了這麼一碗東西就想把我的廚房燒了,你怎麼做飯的?」
申屠衍笑著,連聲說是。鐘檐肚子里有了東西,想要在床上懶一下,又要合眼睡去。風不知何時將窗子吹開了,吱呀一聲,鐘檐往出去,正好可以看見自家的傘鋪,青瓦屋檐下立在展開的傘間的那人似乎在怔怔出神,一直過了很久,才慢慢的打開另外一扇木門。
他感覺絲絲的涼意,才留神到玻璃絲般的雨水從空中飄散開來,乍暖還寒的季節,一場雨便是一場黃金油,他想,再過些時日,就又要了插秧的季節了吧。
他磨蹭了很久,才扶著腰去前鋪。
鋪子前面已經聚集了三三兩兩的顧客,起初申屠衍耐心的陪著笑,後來去後屋取了一個大嬸要的款式。
鐘檐咬牙,那塊大木頭不苟言笑,實在太會招蜂引蝶,少時在鐘府招惹他們家的小丫鬟們臉紅心跳,現在在他家鋪子前還招惹大嬸大媽的喜歡。
他走近去,卻听她們仍是吱吱喳喳的討論著城里城外的閑事。
——「吶,你看前些日子貼出來的告示了嗎?」
——「滿街都貼著,瞎眼才瞅不見呢,不就是私吞軍餉粗制兵器導致兵敗的那樁事嗎,听說上頭處理好幾個大官呢,只是那主帥,不罰反而有功呢?」
——「那是,人家是皇子,能有錯嗎?錯的還不是下面的……噓……小聲點,按照現在的形勢,以後坐椅子上的人,估價啊,就是這一位了……」
鐘檐看著申屠衍從後屋出來,就愣著,想起他們進城是一路貼著的告示,那麼明顯,他肯定是看到了,可是昨天他卻沒有提,他拍拍他的肩膀,「總算是還了公道,你也別瞎想了。」
申屠衍站在木門前,雨勢又有些急促了,剛才聚集的顧客得了傘紛紛作鳥獸散,回過頭來,眼角有些異樣,「這個世上有太多的無可奈何,皇帝老子也不是傻子,誰不懂得棄車保帥的道理。」鐘檐緩緩說著,這個朝堂是他們這樣的小人物無法參透的,浮華奢靡萬骨鋪,錦繡鴻途一朝盡。他的姑父是,現在申屠衍營中的將士也是,還有很多他不知道性命的,也是這般。
申屠衍脊背崩直,許久才在這泠泠雨霧中回過頭來,開口,「等清明的時候,我帶你去見見他們,說起來,你都沒有真正見過他們,好不好?」
鐘檐反應過來他口中的「他們」是誰,答應了一聲好。
「他們自小便投軍了,總是有些痞氣的,可是心眼卻是實打實的好,到時候我們帶些酒去,什麼都可以少,酒總是少不了的,到時候你一一給他們敬個酒……」
鐘檐一一答應著,回過勁來,才總覺得不對勁頭,這口氣怎麼那麼想領著新媳婦回門的感覺……
早晨開鋪,晚上關門,又是一日,時間就這樣不緊不慢的在指縫中溜走了。又過了幾日,貴人事忙的崔五爺終于現身了。
那時申屠衍正在鐘檐的支使下糊傘面兒,最近他覺得記憶力正在慢慢變差兒,很多鐘檐說過了很多遍的步驟和工藝,他總是記不住,上一秒用過的工具,找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放哪里了,鐘檐嘲笑他是壯年的模樣,老頭兒的記性。
申屠衍一愣,勾起笑,「我像老頭兒?」眼神卻放在了不敢放的地方,顯然他聯想到了什麼不太對的東西。
鐘檐感覺到一陣莫名的壓力,臉不自覺有些紅,決定不自不量力的招惹他,決定上前面的鋪子里去。
一挑簾子,便看見一身紫衣金扇的崔熙來。
「怎麼?五爺這一日這麼有空,到我這寒舍來?」鐘檐也笑。
「師父。」崔熙來乖乖的喚了一聲,無論在其他人面前如何拽,在這個人面前,她總是像當年的那個小姑娘一般半點不敢放肆的。
「听說五爺好大的手筆,把鄰街任何人都不敢收的那件御賜糧店都收了?」
崔熙來知道這件事終歸瞞不了師父,接下來指定是一頓教訓,誰知道鐘檐眯了眼,嘆氣道,「你終歸已經是獨當一面的一家之主,應該有自己的分寸,我也不好說你什麼?只是最後勿忘徽商之本……給別人留條後路,也給自己留條後路……」
崔熙來一一應下。
見崔熙來表情認真沒有反應,他決定要逗逗她,就轉了話題說,「听說最近五爺新入一枚男狐狸精,所以忙得狠?」他覺得奚落一下自己二十出頭還沒有動一動這凡心的小徒兒,甚是有趣。
崔熙來嘿嘿笑,打哈哈,卻也不辯解,「瞞不過師父,只是,師父什麼時候把師娘領進門吶,為了師父的姻緣,可是愁煞了我呀!」
——制傘的功夫沒學成,反唇相譏的功夫卻學得一點不差。
鐘檐一直是無賴性子,也不遮攔,大大方方的道,「已經領進來了,正在後屋糊傘面呢。」
崔熙來掀開簾子,望見正彎腰皺眉思索著是削傘骨還是裱油紙好呢的男人,不知覺下巴都要掉下來。
她不是感嘆小師娘是個男的,而是師弟爬床的功夫真是……太匪夷所思,不過去了一趟北邊就順利跑上師父的床了。
師徒兩個許久沒見,扯著閑話聊了幾句,鐘檐說話沒有章法,崔熙來更甚,不知覺兒,就扯到了雲宣就發生了一件大事。
城里似乎是來了了不得的大人物,以至于城里有名的商賈貴紳都去了,後來,放出消息來,說是要尋一名邊防逃逸的……可是官家的話,終究不能說的太透,點到即止就可。
鐘檐沒有太多的興趣,一抬頭,看見申屠衍已經干完了一些活,站在簾子前面,擰著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崔熙來打量了一番,咂舌,敲了兩下扇子,感嘆,「師娘真是賢良淑德呀……」
申屠衍臉瞬間變色,鐘檐听了這一聲,卻頓時通體舒暢了。
正是一年開春的時候,雖然偶然還會飄冰咋子,但是往後的日子總歸不會太冷了,愛俏的姑娘們早已換了春衫,頭上別了一枝杏花,仿佛春日已經盛在這眼波眉峰之中。
申屠衍度過很多地方的春天,卻都沒有這個雲宣的春天來得真切。
申屠衍看了看院子里空著的土地,對著鐘檐說,「不如我們在這里種些菜吧,市集上買的總是比不上自己種的。」
鐘檐懶懶的坐在椅子上,沒有說話,卻是樂見其成的。結果兩個人忙得臭烘烘的,才算是干完了。鐘檐雖然嘴巴說能長出來嗎,八成全爛泥土里了,可是還是每一日到土地前前面去晃蕩一圈。
可是他們等到的不是菜苗苗冒出頭來,而是家里來了的兩個不速之客。
——正是當日幫忙送信的光頭匪爺和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