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長問數二三事
我在工業科的時候，有兩位副市長先後分管鞍山市的工業生產。他們都曾親自找工業科了解全市的工業生產統計數字和情況。
副市長劉雁林分管鞍山市工業生產的時候，有兩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在我做日報的時候，劉雁林的秘書找到局里，要求我們給他辦公室的牆上畫一張工業生產進度統計圖表。
善科長把舒凱和我招呼過去，說道，「你們兩個，給劉市長的辦公室畫一張產值、產量進度統計圖表。具體有什麼要求，你們兩個再去找一下他的秘書。」
劉副市長秘書直接把我們兩個領到劉副市長辦公室，對劉副市長說，「他們倆是統計局工業科的，來給你畫統計圖表，我說不明白，還是請市長親自布置吧。」
劉副市長︰「我分管地方工業，我要每一個月看一看產值和產量的變化情況，做到心中有數。具體內容，你們是做統計的，你們定。我的要求，一目了然，把握全面，突出重點。」他站起來，手指辦公室北側的一面牆，「畫完了，貼在這面牆上，圖表畫多大，你們倆看著辦。」
回到辦公室，舒凱對我說，「沒有具體要求，等于啥也沒說。」
我︰「領導嘛，指出方向，定了原則，剩下的事情，就得你我去琢磨，去干了。」
舒凱︰「要產值，要產量，全面，還要重點，恐怕一張圖表不行。」
我︰「是。」
舒凱︰「產值畫一張，重點是工業局和手管局；產量，列入計委計劃的重點產品鋼、鐵、鋼材（那個年代以鋼為綱，地方企業也生產相當數量的鋼、鐵、鋼材），拖拉機、鬧鐘、棉布、絲綢、日用陶瓷、滑石、備品配件，10種，夠不夠？」
我︰「夠了。每一個指標都要畫三筆數，計劃數、去年同期數、和今年當月數。計劃數和去年同期數可以事先畫好，每一個月只填寫當月數就行了。」
舒凱︰「統計圖畫什麼樣的？你定。」
我︰「產值畫折線圖，產量畫柱形圖。用三種顏色分別表示計劃數、去年同期數和當期數。計劃數用紅色，去年同期數用藍色，當期數用黑色。」
舒凱︰「行了。我整理統計資料，你設計圖表。」
我們兩個在工業科都是辦事認真、悟性較高的人，況且又都有一些圖畫的「天才」，配合默契，起早貪黑，不到一個禮拜的時間，就把一套圖表畫完，張貼到劉雁林副市長的辦公室。
有一天，劉副雁林的秘書告訴舒凱，「市長非常滿意，讓我替他謝謝兩位小同志。」
我們每一個月到市長辦公室填數、畫圖，基本都是等市長不在的時候，怕打擾市長工作。一次，趕上劉副市長出去開會，沒走，看我把當月的數字填完，問道，「生鐵怎麼減產那麼多？」
我︰「小鞍鋼改造，停產，影響的。」
（說明︰在大躍進時期，地方建設了一個從鐵礦山到選礦、高爐、轉爐、直到軋鋼機，一應俱全的小型鋼鐵聯合企業——鞍山鋼鐵廠，號稱「小鞍鋼」，是國內小洋群之中的佼佼者。在「二五」末期新建兩座技術先進的100立米小高爐，還沒有投產，小鞍鋼在國民經濟三年調整時期關閉。鞍山市小洋群最高年產量，1960年小鋼61萬噸，小鐵32萬噸。）
劉副市長點了點頭，回到辦公桌拿起一個只有一半算盤珠的算盤，在圖表前，扒拉起算盤子。叨咕著，「加一加，看看，地方的鋼產量和年計劃還差多少。」
關于只有一半算盤珠的算盤，是劉副市長「問數」的第二件事情。
統計圖表張貼到他的辦公室幾天後的一個下午，劉副市長上了三樓，溜達到我們工業科。大家看到市長來了，紛紛站立。劉副市長笑著說道，「你們該干啥干啥，我隨便轉轉。」
劉副市長的眼楮在我們科辦公桌的桌面上左顧右盼，大家又不好意思問他想要尋找什麼東西；只是大家的腦袋也是隨著他的眼楮轉來轉去。
突然，劉副市長走向靠牆的一個閑置的三屜桌前，拿起了一個只有一半算盤珠的算盤。在手上掂量掂量，說道，「妥了，就是它了。」
周淑琴搶先說道，「劉市長要算盤子啊？我這里有好的。」
此時，大家都表現出對市長需要算盤子的舉動表示熱切關注，都有一種想要把最好的算盤子讓給市長的心情。
算盤子是我們統計工作者工作的重要武器，人手一副，就如戰士的槍一樣。鐵城是大科員，對于算盤子這類東西並不在意，隨便有一個就行了，甚至有時臨時抓一把就用。我比較起來是一個新兵，總想找一個機會，換一把好的，尚未實現。燕恩是一個不管做什麼，都是和他寫字似的，有形有體，有模有樣，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算盤子自然是局里一流的了。舒凱有兩把算盤，有一個黑色塑料框、白珠的小算盤，便于攜帶，自然愛不忍釋。
「劉市長，那個破算盤子，不能用了。我這里有一個小算盤，你使用方便，給你。」舒凱說著，把黑塑料框小算盤遞向劉副市長。
劉副市長︰「謝謝。不用。好算盤你們用，省得把數算錯了。我不是天天算數，使用半拉算盤子就行了。」說著，走出我們科辦公室，在手中晃了晃破算盤子，回頭笑著，「走了！」
劉雁林副市長，在1965年6月，在四支隊禮堂給公安局干部作報告的時候，突然病，倒在講台上。不幸逝世。
孫平副市長，江浙人，面色白皙，一只眼楮有點毛病，梳平頭。1946年曾在黑龍江雞西縣工作，我們密山中學的學生會主席（我的上年級）的姐姐林森嫁給了他。
一天下午，孫平副市長的秘書找善科長，說孫平副市長讓他去一趟他的辦公室。善科長下樓不久，秘書又回來，讓我也下去。
孫平副市長讓我們談前三個季度的工業生產情況，分析一下四季度的趨勢，估算全年完成計劃的幅度。孫平副市長雖然也是分管地方工業，但是，對鞍鋼的情況，全部工業生產情況同樣關注。他說，「地方工業的展，不是孤立的運行，是和鞍鋼、其它中、省營企業聯系在一起的。和其它行業的運行狀況也是聯系在一起的。你們學習毛主席的《矛盾論》，就要學會全面地觀察問題，注意事務之間的聯系性，避免片面、孤立地看問題。」
我听了孫副市長的話，有一種肅然起敬的感覺︰還是市長認識高，理論聯系實際。
在討論全年工業生產展形勢之後，孫副市長提出一個善科長和我都回答不上來的問題。他問︰「我們鞍山市現在生產的工業產品有多少個品種？」
善科長︰「多少個品種？這個，大概無法統計。」
我︰「我們有每年新試制的產品數和新產品名稱。」
孫副市長︰「不是新產品，是現在我們能夠生產多少個品種的產品。」
善科長︰「計委沒有這方面的計劃。計委沒有這方面的計劃。國家統計局的報表制度也沒有這類指標。我覺得，好像統計一個市有多少個產品品種沒有什麼意義。」
孫副市長︰「不對吧。沒有計劃，不能沒有統計；因為沒有統計他才沒辦法計劃。意義很大呀！就拿鞍鋼為例，解放初期能夠生產多少鋼材品種，現在生產多少個鋼材品種，多了很多吧！說明什麼問題？你們搞統計的，懂經濟，會分析。不是沒有意義吧！」
善科長本來不白的臉，變得紅、紫。我也覺得不好意思。我暗想，即使不能統計全市全部的工業產品品種數，我們也應該掌握某一類產品、比如鋼材的品種數或一個企業生產的產品品種數。
正在這個時候，孫副市長舉起右手，母指和食指圍成一個圓圈，用一只眼楮對著我們，皮笑肉不笑，說道，「我給你們的統計打零分！」
走出他的辦公室，我倒是覺得沒有在他舉起右手給我們打零分之前的那種自疚感覺。因為，之前，確實是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到那一步，沒有達到滿足黨政領導需要的程度；之後，孫副市長以偏概全，他給我們統計打零分，我不認為我們的統計就因為沒有統計產品品種數而是零分，自疚感反倒沒有了。看起來，《矛盾論》只對我們起作用。
出了孫副市長辦公室門，上樓梯的時候，善科長說，「作為市長，不應該給下屬部門的工作瞎打分。打零分？哪能開這種玩笑！這個事，回去不要說，影響不好。」
我說了一聲，是。
（2011年7月9日16︰3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