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宦娘的力氣比起徐平來著實差的太遠,徐平噙著笑意,稍一用力,便將她掐著他脖子的兩手拽了開來,隨即臉向上湊去,瘋了一般地親吻著她,從她散亂的發髻,親到小巧的耳垂,再是雙頰,下巴,最後終是咬上了她的唇瓣。
棺材內空間狹窄,潮濕卻也悶熱。宦娘大汗淋灕,慌亂躲閃,不住地踢打雙腳,卻還是被他單手捏住雙手手腕,後腦勺被死死地按壓著,不得不氣喘吁吁地承受著他的親吻。
徐平吻得投入,撬開她的貝齒後不住吸吮舌忝玩,宦娘心中羞惱,卻佯作乖巧,隨即待徐平松懈之時,狠狠張口去咬他的舌。徐平悶聲一笑,隨即收回舌頭,靜靜凝視著她清冷的容顏,眼中似是情意脈脈,卻又仿似漠然無情,令人捉模不透。
經此一鬧,棺材的空氣仿佛更稀薄了,宦娘但覺呼吸愈發艱難起來,不由得很是焦躁。
恰在此時,棺材似乎有了些動靜。二人止住動作,細細感受,卻原來這棺材竟動了起來!先是左右晃動,隨即猛地滑動起來,似是在沿著某條從高處向低處傾斜的暗道下滑。暗道里似乎還有水,棺材便浮在這水上,不住地升沉搖晃。
許久之後,正在宦娘感覺稍稍有些難以呼吸之時,棺材停了下來。
徐平面容冷峻,先是將宦娘壓在胸前,靜靜等待了片刻,隨即方才集中精力,出手將棺材蓋化作一片銅渣。銅渣成片落下,覆在二人身上,宦娘的發上、側臉上、衣衫上盡是銅渣。
她連忙起身,小心跨出棺柩,一腳踩到水邊的岸上,隨即用手去撢身上的碎渣。
因有宦娘在上,徐平並未受多大影響。他稍稍坐起身來,靠在棺材邊上,恍若是靠在小船里邊似的,口中調笑道︰「我們如今倒也算是睡過同一張床榻,躺過同一樽棺木的人了。試問天下有情人,有幾個能有你我這般緣分?」
宦娘恍若未聞,細細打量起四周的境況來。她甫一抬頭,便不由得心上一震。
棺材下並非流水,而是閃著銀色光華的水銀。水銀溶溶,流動成渠,渠上排列著樽樽棺木,披以珠玉,飾以翡翠,奢華難言。而眼前的「岸」,則佇立著尊尊宮殿,檐牙高挑,廊腰縵回,莊重而不失秀雅,遠比宦娘親眼所見的京都宮城還要富麗堂皇。
她微微發怔,緩步上前,率先走到了第一座宮殿之前。那宮門之上掛著個「籍」字匾額。宦娘張手,輕輕推了推宮門,便听得吱呀一聲,兩扇沉重宮門緩緩開啟。
她甫一踏入殿中,便見正中央處立著尊玉石制成的美人雕像,而四周盡是書籍,鼻間所縈,盡是書香之息。而那正中央的美人正手握書卷,端坐而讀,眉眼異常寧秀,宦娘一看,便覺得方才的焦躁之氣煙消雲散,心中分外安靜平和。
她慢步上前,卻見那美人腰間的絛帶上刻著數行小字,粗略一讀,不由得豁然明了。早聞開國皇帝後宮中有「十二美人」,而眼前這玉美人正是他那十二美中的青華夫人。傳說青華夫人出身清貴之家,自幼飽讀詩書,文才遠勝當時之男子,只可惜入了後宮之後便鮮少動筆,傳世之作不過寥寥。
絛帶上還寫了,若是有緣人入此「籍」宮,可帶走一本書籍。不過只許帶走一本,若是心有貪念,則必會遭致懲戒。
宦娘對這般的閨中秀女心懷敬畏,當即借著那鯨魚油燃成的長明燈細細打量起青華夫人這籍宮來,看了泰半之後,宦娘不由得很是心驚。她粗通文墨,可卻也能夠看出,這籍宮內的書籍里,隨便拿出一本都是價值連城。只可惜她並不喜歡詩詞歌賦等,便是帶走了這些書,也並無大用。
徐平此時也施施然步入了這籍宮。他稍稍在玉美人前駐足,閱罷那絛帶上的小字後便起身去看四周的書籍,須臾之後,他便轉過身來,扔了本書給宦娘。
「這書對你有用。」他輕描淡寫地說著,隨即又抽了本書放入自己懷中。
宦娘本就為這籍宮內的書冊之珍稀程度而驚奇,待看了徐平扔給她的書後,心中更是震驚不已。卻原來這籍宮內不止有詩詞歌賦之作,更有講述旁門左道之技的書作。徐平給她的這本書,名曰《宿妖》,講的竟是如何與寄宿在自己體內的妖物相斗,以及如何利用它們等。
若是災變之前,宦娘定會覺得這書不過是怪力亂神罷了,如今看來,不過粗粗一翻,卻也覺得是字字可謂珠璣,段段皆是箴言。將書小心收好後,她看向遠去的徐平,心內很是復雜。
不知他拿走的書會是什麼書?
二人將這空地上的數座宮殿逛了一遍,卻發現此處乃是旻帝為了他的後宮十二美專設的宮域。以美貌著稱的麗華夫人的「妝」宮內皆是瓶瓶罐罐的妝具,只可惜大半都已過了時限,從前的香芬之物現如今皆散發著古怪臭氣。紋華夫人的「扇」宮內收藏有各式各樣的扇子,折扇、團扇、紈扇、紙扇等,應有盡有,可惜年歲久遠,團扇上所繪的花鳥早已模糊,折扇已經不起觸踫,稍稍一模便現出了裂紋。
所謂風華絕代,終究抵不過時光侵蝕。所謂綣綣情意,到最後也只是塵歸塵,土歸土罷了。
最後只剩一座宮殿二人未曾進入。這宮名喚做「幻」。宦娘稍稍一回想,便猜出這是仙華夫人所屬的宮殿。
傳聞仙華夫人乃是為了助旻帝奪取天下而特地下凡的仙人,身有仙術,神通廣大。她的死也十分蹊蹺,旻帝即位後著手建造皇陵不久,仙華夫人便驟然消失,不見蹤影。
徐平一襲黑袍,行止散漫,見宦娘推門入了幻宮後,他也施施然跟了上去。
遽然之間,煙氛彌散。徐平凜然微驚,眼見宦娘就在幾步之外,卻仿佛怎樣走也追不上她似的,再往下追,她卻已經完全消失于煙氛中去了。
他微微眯眼,立在原地,手輕輕撫上腰間長劍的劍柄。
四下煙霧漫漫,那男人一身黑衣,紋絲不動,俊美的面容上分毫多余的情緒也無。那對狹長的鳳眸亦清亦濁,晦暗不明,恍似掩著千百種情思,又好似他生來冷漠無情,天下萬物于他眼中不過蜉蝣芻狗。
「這是你真正想要的東西。」
空濛之間,傳來了一個詭異的聲音。每說一個字,「它」的音色都變一次,有時是天真稚拙的女童之聲,有時是甕聲甕氣的粗野漢子之聲,有時是嬌媚的女子之聲,有時又變成沙啞低沉的老人之音。
听了這話,那男人微微勾唇,似是而非的笑容里滿是諷意。他眼瞼低垂,細密睫羽略略投下陰影來,掩住了他眸中光色。
濃霧乍然散了開來。
眼前是災變前的街衢巷陌之景。
清晨,剛剛破曉,東方初初顯露。
那少年看上去不過才十二三歲的樣子,長發高高豎起,一襲黑袍松垮垮地穿在身上,腰配長劍,足登木屐。
早起的商戶們邊在門前潑著水,邊偷偷打量著這獨身一人行走在大道上的少年。他這麼年少,卻喝的醉醺醺的,眼神分外迷離。他衣著雖乍一看分外樸素,可若是細細打量,便會發覺那衣料那針腳那滾繡均非凡品。可若是貴人家的小兒郎的話,又怎會獨身一人走在這賤民群聚的杏花巷里?
少年面上噙著迷離慵懶的淺笑,不屑去看兩邊的人,徑自走向旁邊的小道。兜兜轉轉繞了數圈後,他不由得凝住了身子。
看來似乎是迷路了。怎麼也繞不出這處處散發著低賤氣息的巷子,真是晦氣。
不遠處似乎傳來了些嘈雜的爭吵聲,其中夾雜著咒罵、喊叫,直令這貴人出身的少年蹙了蹙眉。
可不知怎地,他忽地又來了興致,抬了抬眉,轉身循著那聲音發出之地走去。
繞了幾圈後,少年靠在牆邊,淡淡地觀賞著眼前的景致。
三五叫花子圍著個樣貌清秀的女童,面上帶著流里流氣的骯髒笑容,嘴里嚷嚷著些咒罵之語,手上則在搜著那女童的身子。少年細細一听,便明了了事情的緣由。
叫花子好吃懶做,而這女童每天都會揣著娘親給的饅頭等物,起早去學堂外邊站著蹭課。叫花子觀察了幾日,便在她必經的這條靜僻小巷里等著欺負她,告訴她讓她每天從家里頭拿饅頭來打給這些個乞丐,不然就要去她家里頭鬧。
少年靜靜地望著那女童。她大約比少年小個三四歲左右,面色發黃,身形瘦小,可即便如此,也能瞧出她眉眼的標致和秀氣來。她面上很是鎮定,一雙眼楮清亮至極,卻也透著森森冷意。
他微微笑了笑,心里燃起了些許興致來,便拖著木屐,手執長劍,緩緩朝著那些個叫花子走了過去。
三五乞丐抬頭一看,暗自在心里頭比較起來。這人手里頭有劍,看著那容華風範,絕非是杏花巷中人,大約是湊巧經過,想要行俠仗義的天真少年吧?反正今天的饅頭已經到了手,大不了改日再來佔這小姑娘的便宜。
這般想著,幾人慌張起身,魚貫而奔。
女童見他們走了,抬起頭來,清亮的眸子看向眼前的黑袍少年。須臾之後,她舒眉而笑,聲音嬌俏,「謝謝哥哥。」
她笑起來很是好看。從常人的眼光看,這小姑娘笑起來遠比面無表情時好看許多。而看在這少年的眼里,她分明眼含冷意的時候更加好看,笑起來時反而顯得做作而虛偽。那舒展的縴眉,微微彎起的漂亮眼楮,露出的白牙,淺淺的梨渦,看在少年眼里,都分外刺眼。
他伸手去掐她的下巴,迫的她收起笑容來,「不許笑。」
女童听了,乖巧地收起笑容來,往後收著下巴,小心地月兌離了少年的桎梏。她在懷里掏了掏,掏出了支釵子來,遞給了黑袍少年。這釵子看上去並無精巧之處,不過是幾朵形狀簡單的珠花擠擠挨挨地湊在一起罷了。
少年漫不經心地掃了眼,隨即笑道︰「讓我拿這個束發?」
女童搖了搖頭,隨即獻寶似的將珠花捧在手心里,隨即撥弄起那珠花來。少年垂頭看著,微微一哂,卻原來那珠花撥開後下邊還有珠花,再撥開後又是一層,朵朵珠花湊在一起,煞是艷麗。
少年卻是不接,但道︰「若是那些個叫花子以後還來為難你,你會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