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李績听了,抬頭問道︰「這徐平,據你們所見,是個怎樣的人?」
鄭甲冷哼一聲,「看著道貌岸然,實則包藏禍心。他顯露出真面貌的時候,身上那股子戾氣與殺意,比咱們從前在西北干掉的殺人不眨眼的土匪頭子還厲害!」
宦娘亦道︰「看著眼下這般境況,善良之人最易心生動搖,險惡之輩卻如魚得水。徐平那般邪氣的人物,說不定,真扛得住三種字力……」
李績沉默半晌,穩聲道︰「天道有輪回。我還就不信了,這老天爺將人逼到絕境,竟是為了讓那些險惡之輩逞英雄的嗎?他總有破綻與弱點,咱們總會有報仇的契機。」頓了頓,他又遵囑道,「你們不要輕易顯露異能,不然必會被送到羽林監那里,燕王殿下還會落下個謀逆的名聲。」
宦娘和鄭甲連連點頭。
劉幸嘻嘻笑道︰「俺真羨慕你們!俺真想知道,要是俺有了異能,會是啥異能!」他站起身子來,正色道,「好了,大哥大姐,你們安心去尋燕王罷。府里頭俺絕對會照看好——用俺的腦袋和俺的命根子保證!」
李績抿唇,踢他一腳,厲聲道︰「女郎面前,說什麼葷話?」
「哎呀哎呀,忘了忘了。」他不好意思,連忙捂口。
宦娘長在市井之間,形形□□的人物見了不少,並不介意,只是面上稍稍有些紅暈罷了。軍中將士,性情正直,言談率真,比宦娘從前見的大多人都可愛許多,她如何會惱呢?
府上馬匹尚余四匹,其他的要麼因變異而被砍死,要麼因缺水而渴死,余下的四匹亦精神稍稍有些萎靡。從中挑了三匹出來之後,李績跨鞍上馬,頭戴笠帽,一身鐵甲,面貌俊朗堅毅,端是英氣。鄭甲有騎馬前和馬說話的習慣,先是溫柔撫著馬的皮毛,低著頭沖著馬頭說了些什麼,方才上了馬背。
宦娘頭戴笠帽,發髻低綰,躊躇道︰「我不會騎馬。」
這倒也是正常。會騎馬的女子,多半都是英姿颯爽且還沒有纏足的高門貴女,如宦娘這樣的女郎,一點機會也沒有。
李績稍一猶豫,抿了抿唇,拍了拍自己身後,道︰「不嫌棄?」
男女大防,此時也不必多加講究,若非要講究,倒顯得矯情。宦娘點了點頭,李績大臂一揮,將她撈到馬背之後。
她望著李績寬大厚實的脊背,不由得生出羞意來︰自從見了這男人後,不是你救我我救你,便是被他扛在肩上,壓在榻上,同他共乘一騎,真是不知哪里來的緣分。幸而如今綱常已亂,境況危急,不講究那些條條框框的道理,不然的話,依著世俗規矩,她必須嫁給李績不可,要是李績不要她,她可就誰也嫁不了了。
只盼著日後的夫君不要在意這些,否則日子當真難過。
正胡思亂想著,驟聞一陣嗡鳴之聲由遠及近,令人寒毛倒豎,心上充滿壓迫之感。宦娘凜然坐直,做好施展字力的準備,卻乍然感到嗡鳴之聲劃過頭頂,一只什麼東西霎時間用足勾走了她與李績的笠帽。二人抬頭看去,不由得愕然大驚——這東西頭長觸角,身背半透明的翅膀,通體草綠,口中咀嚼著草帽,兩個黑洞洞的圓眼隱隱現出赤紅之色,分明是一只成人大小的蝗蟲!
狗變成了惡犬後仍是喜歡食人白骨,蝗蟲變異後對草帽分外口饞,由此看來,動物雖變異,卻仍保留著最原始的本性。即便如此,鄭甲三人仍不敢掉以輕心,嚴陣以待。
幸而這蝗蟲似乎對她們並無興趣,拍拍翅膀,又向著遠處飛去。听著嗡鳴之聲漸去漸遠,宦娘等人均是余驚未退。昔日蟲獸,何等弱小,似這蝗蟲,只要不成災群,便只是一踩即死的小蟲子,誰能想到有朝一日人們竟會對它們心生畏懼?
幾人心悸難去,繼續前行。途中又不斷遇上數只喪尸,還不待宦娘出手,李績便居高臨下,身手利落地以手中長刀或刺瞎喪尸雙眼,或割斷喪尸的人頭,解決了危機。又有幾次,因馬兒精神萎靡,未曾注意蹄下因地裂而生出的鴻溝,連人帶馬差點跌入其中,幸而有驚無險。
至于崇財道上的店鋪,卻原來早就被人搶了個干淨,被變異的動物吃了個干淨,絲毫糧米鹽油也不剩。
鄭甲望著不斷殺怪的李績,心中隱隱有些低落。一來他不喜自己的異能,覺得所謂營造假象全然如同雞肋一般,毫無用處,二來,他尚未領悟、開拓自己的異能,並不知曉該如何更好地使用才是。
三人于馬上跑了不到半個時辰,總算是到了求賢道上的燕王府。同其余房屋一般,燕王府也只殘留了幾間依舊佇立的房子,周遭亦是斷壁殘垣,落瓦碎磚。三人甫一下馬,遽然听見不遠處傳來陣陣馬蹄聲。
李績下意識以為是燕王,收刀回首,卻見塵土飛揚之間,來了一隊均是身著黑衣紅邊服飾的人士,頭戴笠帽,腰間清一色地配著瓖綴有碧珠白玉的寶劍。這樣的打扮,李績和鄭甲熟悉得很,便連宦娘昔日也曾見過,正是京兆羽林軍。
然而最為當先的那匹逸塵白駒之上,坐著個頭戴笠帽的黑袍男子,看上去應當是領頭的,可非但衣飾不同他人,便連腰間所佩的長劍也與他人不一樣,劍柄上什麼綴飾也無,分外簡單。他的笠帽壓得極低,令人只能看見一個線條優美的下巴,以及披散下來的墨色青絲。
那身形對于鄭甲和宦娘來說分外熟悉,絕對是徐平!
宦娘如臨大敵,全神戒備,鄭甲亦是面色發赤,雙拳緊攥,胸中情緒繁亂。
在這緊要關頭,宦娘電光閃念間想起徐平「評」之異能,便對鄭甲悄聲道︰「快施展你的異能,心里想著要制造讓別人看不出你有異能的假象,一直想著!」她並非沒有想過讓鄭甲也為她營造假象,只是尚且不知鄭甲的精神狀況能否承擔,亦不知他是否能同時營造多種假象,若是弄巧成拙,反倒會暴露了鄭甲。
徐平好不容易有了施展異能的契機,連忙集中精神,腦中清空一切,唯有「制造讓別人看不出自己有異能的假象」這麼個念頭。
那一行人馬愈來愈近。徐平見了這三人,勒住馬匹,微微勾唇,兩指輕輕抬高笠帽邊沿,露出一張光映照人的俊容,鳳眼狹長,暗蘊幽光,聲音沉黯︰「原來是故人。別來無恙否?」
因鄭甲笠帽壓得極低,又站在後頭,徐平倒也不曾認出他來,獨獨把目光放在了仰頭望他的沈宦娘身上。
徐平的字力之一即是「評」,他稍稍眯了眯眼,便能看出宦娘異能的強弱來。在異能者的手腕上縈繞有帶顏色的光環,恍若手鐲一般,而這「手鐲」,唯有擁有「評」之字力的徐平能夠看見。這顏色的強弱排序,簡單說來是「赤橙黃綠青藍紫」,細細區分,即是分為赤紅、橙黃、燦金、柳綠、翠青、碧藍、黛紫七種顏色。赤紅最弱,黛紫最強,照此類推。
徐平笑意漸深。有趣,當真有趣。他這個異母妹妹非但沒死,還生出了橙黃階的異能!只是有了異能,卻不先去羽林監報備,而是由這朔陽侯領著來見燕王,其義不言而喻,昭昭自明。
至于徐平自己的異能,「評」之字力是柳綠階,「平」之字力是燦金階,而「屏」則為橙黃階,比之宦娘,要厲害許多。幸而此時的鄭甲成功營造了假象,徐平一眼掃過去時,見他腕上並無光環,便不再留意。他這人,自傲得很,若入不得他的眼,再看一眼也是多余。
徐平心中自有計量,並不急著揭穿,而是轉而直視著李績,平聲道︰「這位應當是朔陽侯罷。我乃現羽林軍副統領徐平。若是李將軍見著身有異能的高人奇士,可要記得帶著人來尋我才是。」
不過數日,徐平便被提拔為羽林軍副統領,足可見其實力之強,以及當下異能者之稀缺。他此番來燕王府,則是奉了太子石祁之命。石祁聞听燕王府內外常有人士出入,生了疑心,便要燕王及府上眷屬一並遷入宮城,以便嚴加看管。
言罷下馬,徐平一襲墨袍松松垮垮,面上帶著清淺笑意,腰間長劍凜凜生光。
宦娘心知自己的異能瞞也瞞不過,這般拖延著不說反倒會令他抓了把柄,連累了燕王及李績。她抬起笠帽,笑道︰「可巧了。李將軍正說著要帶我去尋羽林軍,我便遇上了徐統領。」
「哦?」徐平饒有興致地抬眉,「我只能看出沈女郎的異能是橙黃階,卻不知到底生出了何等異能?」
宦娘殺不了他,心有怨氣,便笑道︰「統領可願親身領教?」
一旁的羽林衛出言喝道︰「大膽女郎,竟敢冒犯統領!」
徐平卻點了點頭,勾唇道︰「盡管來罷。」
宦娘集中精力,徐平稍稍眯了眯眼,竟見她腕上的橙黃色隱隱有朝燦金進化的趨勢。然而不過一息,那顏色復又恢復成濃重的橙黃色,而徐平亦感覺頸邊傳來少許冰涼之意。
以發絲替換鞘中寶劍!周遭羽林衛均抽出寶劍,面帶駭意。
徐平笑意愈深,緩緩拿下肩上長劍,又拈起腰間劍鞘上的一股斷發,平聲道︰「斷發乃是定情之意。沈女郎這般示愛,還請容在下細細考慮。一會兒事畢之後,你且先隨我一同回羽林監。」言罷,他對宦娘的異能有了了解,不再多加耽擱,率著一眾羽林衛氣勢洶洶地闖入燕王府。
宦娘咬了咬牙,連忙跟上。李績估計徐平不曾發覺鄭甲的異能,心上大松,細細叮囑他,要他以後待在燕王身邊護衛燕王殿下,鄭甲連連點頭。
李績隨著宦娘入了府中,而鄭甲則從後繞行,去見燕王石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