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賀蘭一身便裝,騎著自行車,專門去西門外買了老胡家燒餅,往回趕的時候經過一個十字路上,看見路邊護欄上倚著一個賣花的婦女。梔子花的香味從她手中的竹籃里飄來,這時候賀蘭忽然有些傷感,她想了想,下車買了幾朵,一朵別在胸前,其它的裝在紙袋里。
于是,這個早晨,秦歌所在的病房里便也飄蕩著梔子花的清香。
這回,秦歌已經在醫院里呆了半個月。醫生替他診斷的結果是由于壓力過大,造成精神性麻痹休克。除了藥物治療外,病人需要靜養,所有的工作都必須停止。這種精神性麻痹最嚴重的後果,就是導致心髒停止跳動。現在,秦歌不得不佩服隊長的深謀遠慮,他似乎一開始,就已經預見到了早晚會發生這樣的事,所以,提前把賀蘭安排在秦歌身邊——在刑警隊干了一輩子,就算沒成精,也肯定是條老狐狸了。
「這回,你們沒伙同醫生一塊兒騙我吧。」秦歌說。
有沒有騙他,其實他自己一肚子數。那晚在杜剛家老宅,那種頻臨死亡的感覺,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如果那晚不是賀蘭及時趕到,也許,他就真的死了。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當警察這麼些年,也沒存下什麼家產,要實在不行,我就打算以身相許了。」只有倆人的時候,秦歌笑嘻嘻地說。
「稀罕。」賀蘭板著臉,裝出副凶巴巴的樣子,「就你那脾氣,這輩子甭想找媳婦。」
嘴上這樣說,但秦歌住院這半個多月,她每天都會抽出空來陪他。這天早晨,她記起秦歌說過他喜歡吃西門老胡家的燒餅,特意起個大早。現在,秦歌聞著梔子花香,已經把她帶去的六個燒餅全都吃肚里去了。她看出秦歌故意吃得賣力,好像這樣就能讓她高興一樣。但她真的挺高興,她今天才發現,原來這個大名鼎鼎的刑警隊副大隊長,有時候也很孩子氣。
這半個月里,秦歌閉口不談案子的事。他不問,賀蘭當然也不會主動提起,但有些時候,她還是會不由自主流露出一些憂慮。案子看起來線索挺多,但沒一條管用的。陸士新之死,顯然因為他曾經做下的惡行,如果杜剛還活著,那麼,一切都有合理的解釋。但現在,杜剛明明已經是個死人,一個死人,又怎麼會將活人殺死呢?
杜剛家在這城市里,再沒有別的親人。據他們的鄰居反映,十多年了,也沒見過他們家來什麼親戚,這樣,也就排除了杜家還有其它人,來為杜雲報仇的可能性——就算杜家還有親戚,但十多年不來往,必定沒有太深的感情,他們怎麼會為杜雲而冒這麼大風險?
至于杜剛家牆壁上粘的符,通過對周邊鄰居的走訪,沒有得到任何線索。大家對杜家老宅諱莫如深,平時打門前過都帶小跑,更別說有人敢往里去。發現符之前的幾天,沒有人察覺杜家老宅有什麼異樣,更不用說見到有人進去了。
更讓警方頭疼的是,疤面殺手連環案再度發生的消息,竟一夜之間傳遍貓城,再加上杜家老宅發現的滿牆符,更是被傳得沸沸揚揚。民間傳說總是在一張張嘴的流傳過程中,不斷被加入些新的內容。貓城傳說復活的杜剛貓面人身,能夠飛檐走壁,它只在夜晚活動,手持鋼絲飛索,但凡遇到曾經為惡之人,必定取其性命。
更有甚者,有些人開始諱忌杜剛的名字,在提到他時,只用「夜行者」三字代替。
——夜行者杜剛,再度讓貓城上空籠上一片血雨腥風。
刑警隊的電話,每天都要被打爆,省市領導對此案都異常關心,普通老百姓也不斷地打來電話詢問案情,並提供他們認為有用的線索。來自方方面面的壓力已經讓老狐狸隊長不堪重負,市里的高層也下達了限期破案的要求。
為此,老隊長已經向局里遞交了辭呈——不是他不想破案,實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賀蘭相信,雖然秦歌現在什麼都不問,但是他並不是不知道這些情況。她每次來病房,都會見到床頭櫃上擺放著一疊報紙,他這麼裝聾作啞,要麼就是故意在回避,要麼就是另有打算。她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秦歌會將自己置身事外。
在這個梔子花飄香的早晨,秦歌吃完燒餅,賀蘭要回隊里工作了。就在她正要將包燒餅的報紙揉成團時,忽然听到秦歌驚訝地叫了一聲。
能讓秦歌吃驚的事情,肯定不是小事。
秦歌一把抓過她手中的報紙,展開,目光怔怔地盯著看,好像上面有什麼讓他著迷的東西。
西門外賣燒餅的老胡,今年已經六十多歲了,他至今仍然保持用舊報紙包裹燒餅的習慣。他的報紙多是家邊的鄰居送給他的,雖然有人批評過他報紙包燒餅不衛生,但他已經這麼大年紀了,要改變幾十年形成的習慣,實在很難。
所以,秦歌才能有機會在報紙上見到杜剛的一張照片。
普通人也許一輩子都沒有機會上報紙,但有時候,偶然發生的事件,也許會改變這種情況。秦歌手中的報紙上有則圖片新聞,一段簡短的文字,配了兩張抓拍的照片,標題是「妙齡女失意輕生,好市民奮勇搭救。」
賀蘭湊過去,一眼就看到了照片上的男人,正是杜剛。
第一張照片是遠景,看不清面孔,只見到一個男人抱著一個長發女人,正慢慢向河岸走來,河水漫及他的膝蓋;另一張照片是近景,那男人蹲在地上,將女人置于自己的膝蓋上做按壓,記者的鏡頭剛好將倆人的臉全都捕捉進來。
記憶的閘門露出一條縫隙,秦歌隱隱覺得這件事好像就存在于自己的記憶里。
他使勁想,終于想到了去年秋天的某個傍晚,他獨自開著車在環城路上轉悠,經過玉帶橋時,發現橋上聚滿了人。那會兒他正為疤面殺手的案子頭疼,神經有點過敏,見到那麼多人,立刻想到會不會是疤面殺手再度作案。待他沖到橋上,才發現,原來是有人輕生落水。
看報紙的時間,他確定圖片上的內容正是自己那天遇到的。但是他卻沒想到,那天救人的居然是會是杜剛。
「其實現在的人都這樣,你不能簡單地用好人壞人來評價他。杜剛這算是又一個例子,惡貫滿盈的殺人犯,也會見義勇為助人為樂,他如果不來投案,也許社會上還能號召大家向他學習,政府部門說不定還能頒他一個良好市民的獎狀。」賀蘭感慨。
「杜剛投案具體是哪一天?」秦歌眼楮還盯著報紙,沉聲問。
賀蘭想了想,說了一個日期。那日期跟報紙上的時間,只相差半個月。秦歌不說話了,腦子里有道光亮一閃而過,他敏感地意識到,自己正在接近些什麼,但偏偏又不知道那是什麼,所以,他又覺得腦袋開始隱隱地痛。
「好了,你快回隊里吧,也許,用不了幾天,咱們又要並肩戰斗了。」秦歌說。
賀蘭走後,秦歌盤腿坐在床上,覺得自己身子繃得特別緊,異常緊張。他使勁地想,雖然一時間腦子里還很亂,但他卻知道,自己必須抓住這轉瞬即逝的靈感。
在此之前,他心里最大的疑問就是,杜剛既是疤面殺手,殺的又都是奸惡之人,為什麼他在投案前,不為自己的妹妹報仇,偏要等自己死後,才殺死譚川和陸士新?
警方到現在也沒有弄清楚杜剛投案自首的真正原因。如果將之歸結為他知道自己身患絕癥即將不久于人世,但通過醫院的檔案,他被確診患有肝癌是投案前兩個月時候的事,這中間,他還依照自己的作案頻率,殺死了謝海鵬。
如果杜剛真想在自己死前,將埋藏在自己心底的秘密公諸于眾,那麼,換成任何人,也會在替妹妹報完仇後,再向警方自首。
秦歌還記得,杜剛玉帶橋上救人那天,又發現一具疤面殺手連環案受害者的尸體,死亡時間正是前一天夜里。雖然說人有多面性,善惡可以共存,但杜剛夜里殺人,白天救人,中間僅相隔一天時間,這說起來委實有些讓人難以置信。
他殺人到救人,再到向警方投案,這中間只有短短的十五天時間。在這十五天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他做出投案的決定?
秦歌知道自己找到了問題的關鍵。
他盯著報紙照片上倒臥在杜剛膝蓋上的女人,想到也許她,能夠幫助警方破解這道難解的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