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那群道貌岸然的人攻入洛陽的時候,他在人群中找到我。
然後一把拉住我衣袖拼命向後拽。
我抵不過他的力。
「你回去待著。」
那時候我才進昭門不久,咫角驂駒,稚齒婑,仗著一股子年少氣盛沖他喊︰「我不,我要幫你們,我功夫很厲害。」
其實我功夫真的很厲害,雖然和他比起來太過不堪一擊。
他沒有和我爭拗。
後來,他為了保護我,一劍正中胸懷。
華山那群人落荒而逃。
之後我才知道,這不過是那群偽君子想要建功立業的噱頭,打著名門正派的幌子誓要圍剿武林第一邪派昭門。想想也好笑,邪派又如何,千百陪勝過他們虛偽嘴臉下的咄咄逼人。
當然,那時候我無暇思考這些。
那是我第一次見胥隱衡受傷。
他咬著一塊錦緞,眼睜睜地瞅著大夫將那只箭從他身體里拔出。
血濺出的一瞬,我手中的湯藥流了滿地。
他側過臉瞅了我一眼,厭惡而忿然。
「別添亂了。」他冷冷說了一句,「你回去吧。」
于是我就回去了。
我總覺著那一箭是我刺進去的,我總覺著他應該給我一個笑臉,或是一句慰問,但是他沒有。都說投桃報李,誰又會給射自己一箭的人笑靨如花。
那天晚上,我輾轉反側,總想找他說些什麼,卻最終還是拉緊了被角。
外面風聲大作,我也許,只是想知道他睡得好不好。
時間一天天過。
我習慣了他的所有,怒罵,歡愉,頹唐,嗤笑,一幕幕一件件我都努力也自然而然地了然于心。
很多事,胥隱衡都覺著我做的不對。
畢竟,他是昭門的門主,我服從他的一切,雖然往往伴著口角,爭執,甚至是真槍實劍比劃一通後怫然甩袖。
我和他去歸一宮的時候也沒能免了這些。
我不喜歡他和老狐狸多做交集,老狐狸兩面三刀,不比那些丑惡的正派人士好上多少。可是他執著于自己的想法,他和老狐狸做了一筆交易,只是我不知道,他暗自盤算了很多。
他和祈正天聊了徹夜。
就在燈火輝煌的廳堂里,古木的桌椅充滿了江南的溫婉與鐘靈。
第二日天亮了起來,才各自散去。
他也許很累。
于是就那樣坐在那里,然後身子慢慢側了下去。
我接了住,用肩和臂。
他睡得很安穩,我猜,至少比中了一箭的那晚要安然得多。
我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然後莫名就無知覺地麻了半邊。他面龐的線條還是那麼堅毅而冷峻,即使近在咫尺,我卻永遠靠不近。
也許有一天,不對,是始終有一天,他的肩也會給別人依偎,體會他的溫暖與寬宏,只可惜,那個人不會是我。
半個時辰之後,他醒了。
天已然大亮。
「走吧。」
我點點頭,腳著地的一刻鈍鈍得疼。
他回頭︰「怎麼了?」
「沒事。」我笑笑,然後跟上了他的腳步。
那是一個冬日的晨曦,我拿走了老狐狸廳堂里蓋在椅子上的皮氈,然後給自己披了上。
沒有去管他。
我和胥隱衡像是很矛盾的相處。
靠的太近就傷人傷己,離得太遠就口齒難啟。
我常常告訴他,也告訴自己,等我完成我的使命,我就會離開他,離開昭門。
胥隱衡總是無謂。
我以為他會難過,可是他沒有。
我以為他會勸慰我一些什麼,可是他也沒有。
三個月後,他修煉純陽內息失敗了。
甚是頹然。
我幾乎有些慶幸,他不可一世的人生里,竟然也有蹉跎。
他還是那麼倨傲,面對著每一個人,擺盡了傲睨一世的姿態。
我想和他說說話,他卻不理睬我。
我在他眼里看出一種難堪,皎如日星,毫不遮掩。
「胥隱衡,無論發生什麼,我都很需要你。」
我忘了一點,也許,他並不需要我需要他。
我知道純陽內息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武林盟主,一統江湖,他想要的一切榮耀和尊崇。可是他總認為我不知道。
之後的事,要稍微好上了一點,他漸漸開始緩和對我和對昭門上下每一個人的態度,也開始轉換一些信仰,雖然沒有那麼昭然若揭,我卻始終相信我能看見。
直到另一個人的出現。
裴嬋像是刻意討好我一般告訴了我胥隱衡和冷秋涼的事情。
我其實早知道。
于是我拂了拂袖子。
「你,出去吧。」
她看著我,並不打算離開,然後兩行涕淚驀地就流了下來︰「聖姑,我怕,怕是元青也喜歡那個女人。」
我揚了揚眉,安慰道︰「不會的,元青心里只有你。」
我總是這樣,非要做出一副寬以待人的模樣,也許我並不想勸慰她些什麼。畢竟是她自己,在愛與恨里都太愚昧痴狂了點。
裴嬋巴巴兒閃著眼,一雙淚花翻騰的眸子我見猶憐。可惜這樣的神態實在不適合她,她應該是狠毒的,果敢的,利落的。
我說︰「真的,你要相信元青,也相信自己。」
于是她說她明白了,她就走了。
我卻不明白。
不明白冷秋涼的存在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
我開始惶恐一些事,我怕我太依賴胥隱衡,依賴到無法將他拱手讓人,明明我們之間只是永遠結束不了的爭吵和叫囂。
胥隱衡很愛她,我知道。
但是這段感情又何嘗不是在殺戮著他們的心和人?
我本來該慶幸的,我的任務終于要完成了,我不用再呆在昭門里做這些拉攏人心,勾結武林勢力的活計。我可以很快回去,做我的小郡主,無憂無慮,坐享其成。
那一晚,他拉我去喝酒。
柳西辭要走,我也難受。
觥籌交錯,我其實特別不勝酒力,自小如此。
但是那一夜我總是想喝,淋灕酣暢似乎就不用前瞻後顧。
喝得多了,我就分不清我是因為柳西辭想喝,還是因為胥隱衡而難以把持。
我說︰「再過一段時間,等你練成純陽內息,一統中原武林,我就可以走了。」
他一愣,杯中的酒晃蕩了兩下,清冽的波紋很是好看。
「嗯。」
最後,他還是什麼也沒說,我猜,我也許是失望得。
他喝了很多,卻不醉。
我也不醉。
可是我不想這麼清醒地與他四目相視,在他的瞳仁之間尋求對別的女子的眷顧,還有深邃的我永遠看不明白的悵然。
于是我假裝喝得很多,最好再夸張一點可以爛醉如泥。
他拍拍我的肩。
「你醉了。」
「我沒有。」
我是真沒有。
他就笑,那只手卻沒有拿開。
我突然想到了,也許我只是太眷戀來自于那只手源源不絕的安心與依賴。
「我們走吧。」
我說︰「好。」
那是個有星星的夜,天已然熱而燥,只是恰好徐風格外清透人心。
我仰天,一個人走在後面。
他聒噪著,說了很多和我無關的人和事。
我猜想我也許真得醉了,否則為什麼我現在的雙眸里,只盛得下他,和滿目星空璀璨。萬家燈火,和他的背影比起來,都像是一座萬馬齊喑的空城。
他也不管我,不管一個醉了的人。
良久,才到了我的屋門口。
寥寥數步,我卻渴望走不到終點。
「胥隱衡,我走了。」
他點頭︰「快回去吧。」
我以為他還想說點什麼,但是他沒有。
我抬起頭,視線氤氳成淡淡的迷蒙︰「胥隱衡,你難道,不想給就要離別的人一個擁抱麼?」
「就要離別的人?」他明知故問,「誰?」
我沉下了笑意,也不知是心灰意冷,還是早已料中。
「沒有誰。」我轉過身,那麼難堪,不如不要看著他,「我走了。」
「別。」
然後手腕一緊。
我轉過身。
他一只手臂環過我的脊背,將我緊緊攬入懷。
我想哭,卻哭不出來。
我貼著他的胸膛,可惜听不見他的心跳,那一剎那,也許世間所有的懷抱都是我的。只是那一剎那過後,我還要通通歸還。
他松了開。
「回去歇著吧。」
「嗯。」
我不知道今晚的酒有沒有讓他好過一點。
至少我沒有。
我一步步走遠。
也許該回一個頭,但是我沒有理由。
我听別人說,一個擁抱就像是一場天荒地老,那一秒,要比花落無聲了好幾度更為久長。
我卻不這麼想。
如果我可以溺死在那樣的懷抱里,我就再也不願活過來。
可惜,輕狂容易埋葬,痴妄如何涅槃呢。
那天晚上我看了很久的星星。
在這樣一個失眠的夜里。
我猛然發現,很多個這樣的夜,我為了他而歡笑過,輾轉過,淒然過,最終在他的面前歸于平靜。
我從來就不相信這是愛,何況這本來就不是。
我想了很久以後的日子,等他徹底從我的命途中淡去,我一個人應當如何好好自處。
最終我想不通,于是沉沉睡了去。
有時候,我們面前都是懸崖,從來沒有人推你一把,你卻偏偏在五毒五蘊中不由自主地****。
我不知道我在胥隱衡心中是什麼樣子的,但是我始終相信,我眼里的他和他眼里的我,是不一樣的。
第二天,天亮的很早。
我寧願相信我醉了。
早就記不起昨夜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