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葙猛地睜眼,入目是一襲簡單的灰衣,普普通通的松江三梭布,再往上,她的視線撞上一雙沉靜幽深的黑眸,竟然又是那灰衣人!
他是怎麼出現的,為什麼偏偏在她最狼狽不堪的時候,而且出現得如此突兀卻又理所當然?
宋青葙腦中有片刻空白,很快反應過來,掙扎著想推開他,灰衣人卻箍得緊,讓她動彈不得。宋青葙又窘又急又怕,抬腳狠狠踩下去,「放開我。」
秦鎮猛然醒悟到自己的失禮,慌慌張張地松開手,宋青葙連忙提著裙角奔向迎面駛來的馬車。
秦鎮呆呆地看著遠去的裊娜身影,想起她柔軟縴細的腰身,清淡好聞的氣息,直覺得被她靠過的半邊身子酥麻麻的,而掌心似乎還殘留著她身上的味道。
正值元宵節,演樂胡同比往日更熱鬧幾分,車水馬龍里,一輛裝飾著素色獅頭繡帶的馬車慢悠悠地自西而東駛過,然後向北沿著南小街走了一射之地,拐進了拐棒胡同。
稍後,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騎匹蒙古馬也不緊不慢地進了胡同。
沒多大工夫,馬車慢悠悠地駛出來,卻已不是先頭的樣子。
高大的棗紅馬換成了土黃色的蒙古馬,結實健壯的車夫變成了半大小子,而車上裝飾的素色獅頭繡帶也沒了蹤影。
再過會兒,有人牽著棗紅馬緩步走出。那人二十出頭的年紀,臉龐微黧,手里拎著個藍布包袱。他不動聲色地四下打量著,像是在找什麼人,許是沒找到,他搖搖頭,翻身上馬,朝城外疾駛而去,直走到荒郊野外,打亮火折子將包袱里的東西一並燒了。
張阿全狀似悠閑地駕著馬車不緊不慢地往三聖庵趕,馬蹄踏在石板路上,發出清脆的「得得」聲。
宋青葙垂著眼簾,無意識地將月白的絲帕在手指上繞緊又松開,松開又繞緊,一邊繞,一邊嘆氣。
碧柳剛從方才的激動中平復過來,疑惑地問︰「姑娘,怎麼了?」
宋青葙再嘆一聲,「在想剛才那人,你說這也太巧了……」千算萬算怎麼沒想到會遇到那人,他若有心,到摘星樓一打听就知道怎麼回事,而且,他又知道扁擔胡同她們的住處,要是他把此事說出去,大家伙可就全完了。
宋青葙懊惱不已,如果自己不猶豫,早點跳下來,何至于被人抓個正著。
碧柳听罷,心也跟著提了起來,隨即,猶豫道︰「他應該不會說出去吧,否則,他就不會幫著姑娘。」
宋青葙突然漲紅了臉,惱怒道︰「他那是幫忙?分明……」驀地閉口不語,那人雖攬在她的腰間,可並沒有趁機亂模亂動。
其實,秦鎮遇到宋青葙完全是巧合。
自打他在良木定了磕花餑餑,這幾天都不辭辛苦地親自來取。
因是元宵節再加上五爺生辰,秦銘打算來瞧瞧熱鬧,兄弟兩人便合乘一輛馬車。秦銘直接進了摘星樓,秦鎮則去良木。
八套三十二個餑餑,一個食盒裝不下,崔旺很用心,每次都用特制的包袱包好。包袱是雙層的,里層是極精細的白棉布,外層則是尋常的藍布。
秦鎮拎著包袱不方便,遂將包袱先放到馬車里,等放好包袱回來時,敲好看到了站在牆頭臉色發白的宋青葙。
他也說不清是怎麼回事,反正看到宋青葙顫顫巍巍往下跳的那刻,他幾乎不受控制般地沖了過去。
看到宋青葙倉皇離去的背影,秦鎮有些失落。
他清楚地覺察到她在害怕。
怕什麼?
怕自己非禮她?
他知道自己名聲不好,可他並不曾唐突過任何一位女子。
她不會因為市井流言就對他心生畏懼吧?
秦鎮無奈地朝摘星樓的正門走去,沒走幾步,隱約听到里面吵吵嚷嚷的聲音,他猛地想起不經意一撇看見的馬車上的素色獅頭繡帶,有瞧瞧丈二高的圍牆,不由加快了步子。
摘星樓亂成一團糟。
千家班定于巳初開演,五爺辰正三刻到的摘星樓。他听慣了教坊司精心排練的小曲,對看戲沒多大興趣,可听說安國公請了個名不見經傳的草台班子,一時興起,就想來看看千家班到底有何本事,竟然入了安國公的眼。
暖場的鑼鼓一停,起了二黃慢板,大花旦甩著水袖上場亮相,那扮相、那身段、那眼神,頓時鎮住了全場。
五爺愜意地眯了眯眼,嗯,有點意思。
不料,西邊院里突然響起清脆的 里啪啦聲,接著听到有人喊「走水。」
五爺沒當回事,摘星樓是他名下的產業,徐掌櫃是用了多年的老人,這點小事用不著他操心。
大花旦開口唱道︰「我本是清河縣徐家莊一名孤女,五歲父喪七歲母亡,」聲音清亮,眸光靈活。
五爺拍著折扇點頭,對身邊的褚永道︰「是個可造之材。」說罷,眼角瞥見徐掌櫃提著衣襟正急匆匆地往看台上跑。
三九寒天,徐掌櫃熱得滿頭汗珠子順著臉頰往下淌,跑到五爺面前,已是上氣不接下氣,「五爺,出事了。」
五爺冷著臉問︰「什麼大不了的事兒,這麼沉不住氣?沒看見爺在听戲?」
徐掌櫃斜眼看看旁邊的安國公,又瞅瞅不遠處的順義伯,這話實在說不出口,只好賠著小心哀求道︰「爺,您去看看吧。」
五爺「啪」甩開扇子,沒動身。
徐掌櫃猛朝褚永使眼色,褚永俯在五爺耳邊悄悄說了幾句。
五爺皺著眉頭起身,「帶路。」
安國公見狀心里犯起了嘀咕,包下摘星樓請戲班子是自己張羅的,若出了什麼事,絕對月兌不了干系,一尋思,便坐不住了,緊走幾步跟了上去。
有幾個素來擅長察言觀色的,彼此看了看,不約而同地綴在了後面。
此時的四號院門口已圍了不少人,幾個膀大腰圓的僕役正奮力攔著,可架不住往里擠的人多,而且有幾個腿腳利索的早從牆頭翻了進去,還有更多人正源源不斷地跑過來。
五爺不悅地「哼」了聲,「成何體統!」
徐掌櫃扯著嗓子喊︰「讓開,都讓開。」
許是被五爺的氣勢鎮著,人群「嘩啦」閃出一條道來,五爺走進小院,指著地上零碎的鞭炮碎屑還有未燃盡的兩捆稻草問︰「就這個?」
徐掌櫃撩起衣袖擦擦額頭的汗,「爺,里頭,在里頭。」
沒等走到正房,里面傳來男子沉重的喘息聲和一聲接一聲的慘叫,五爺愣了一下,臉上浮起饒有興味的笑容。
身後跟著的官員有幾個年輕時也曾荒唐過,有的現在也還荒唐著,听到這聲,豈不明白里面的情形。
有兩人撐不住,「噗嗤」笑出來。
「傷風敗俗!」安國公怒叱一聲,尷尬地笑笑,又惱怒地瞪著徐掌櫃,這點屁事值當驚動五爺?
徐掌櫃心道︰笑吧,笑吧,待會就笑不出來了。
內室仍是暗著,依稀能看到兩人死纏在一起,一人拼命掙扎,另一人卻摁住不放。
五爺示意徐掌櫃拉開窗簾,屋內頓時明亮起來。
「嘶」,有人倒抽一口涼氣,這不是安國公家的老二跟順義伯世子,他們怎麼搞到一起了?
你說兩人好就好吧,還非得到這里來,弄得人所皆知。
五爺「哼」一聲掉頭就走。
安國公因被五爺擋著沒看清,這下正好讓出空當來,他湊近一看,上面那個**撅得老高的不正是自己的兒子,一張老臉頓時漲得紫紅,渾身禁不住地哆嗦,「孽障,孽障……」一句話沒說完,身子就軟軟地倒了下去。
床上的丁駿渾然不覺,仍在奮力拼搏。
褚先生含著絲絲笑意,慢條斯理地吩咐︰「將安國公抬到前面,趕緊找個太醫,抬桶冷水讓這兩人清醒清醒,然後找人送回去……都是公侯子弟,諸位口下留情。」
在場之人俱都點頭,卻是神情各異。
小院外面,已有眼快嘴快之人在興高采烈地講述方才的活色生香。講者口沫橫飛,這十兩銀子花得太值了,到哪兒能看到這千年一遇的光景。听者暗恨腿短,自己怎麼不跑快點,大好的機會給白瞎了。
更有人前頭剛听完別人講,轉身就添油加醋地說給另外的人听。
不過瞬間工夫,摘星樓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這樁新鮮熱鬧事。
剛進門的秦鎮也不例外,還沒得及發問,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講述,「這位大爺,您晚了半步,沒看到好光景,安國公府上的丁二爺真是勇猛……」
秦鎮听著加過無數作料的版本,不由想起數月前在得月樓听到的那席話,又聯想到方才牆頭上的宋青葙,心里「咯 」一聲,朝四號院走了幾步,沒走近,又辨了辨方位,行至牆根處,抬腳抹去了地上的鞋印,接著急匆匆地向外走。
下窪子。
凌雲正照著鏡子甩水袖,嘴里還哼著自己寫的唱詞,冷不防,鏡子里出現了一張冷傲不馴的臉。
秦鎮不費吹灰之力就知道了事情的根由始末,難怪付姑娘,不,宋姑娘要找人盯著鄭三跟丁二,原來就是這人搞得鬼。
看著面前這張不男不女的臉,他恨得牙癢癢,你說人家無父無母,孤苦無依,就夠可憐了,還要被他們欺負算計。生生將人一個弱女子逼得這種境地,你說今天這招多險啊,無論安國公還是順義伯都不是吃素的,但凡露出一丁半點蛛絲馬跡,他們都能把京都翻個底兒朝天。
秦鎮氣上心頭,手底用力,少頃,凌雲翻著白眼軟倒在地。秦鎮踢了兩腳,見沒反應,也不理會,仍舊從牆頭翻了出去。
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秦鎮心情焦慮陰郁,眼前似乎總有個人影在晃動,一會是她看著窗外嘆氣,「世人多以貌取人」,一會是她迎著燭光微笑,「做好了指定賺錢」,一會又是她低著頭,顫著聲說「讓開」,還有方才,她顫顫巍巍站在牆頭的身影。
不行,她一個小女子太難了,這場劫能不能躲過去還兩說,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無依無靠又陷入絕境。
良木點心鋪子的磕花餑餑,他吃上了癮,還想再吃幾年,就是吃一輩子也不膩。
秦鎮打定主意,找到自家馬車,也不管車夫跟秦銘,駕車就往正陽門奔。
在得月樓苦苦捱了好幾個時辰,天色終于暗下來,秦鎮熟門熟路地進了扁擔胡同的宅院。
院子里燈火通明,屋檐下掛著好幾盞紅燈籠,西府海棠的枝椏上也掛滿了小巧掛的兔兒燈、猴兒燈,東廂房傳來男女的低語,後罩房有兩人就著燭光做針線,惟獨西廂房黑漆漆的。
秦鎮的心驀地空了一塊。
天上明月皎皎,地上燈光爍爍,可秦鎮卻覺得周遭是昏天黑地的暗,以致于他怎麼樣都找不到那道嬌弱婀娜的身影。
這個元宵節,對有些人來說,注定是個不眠夜。
興王府的偏廳,徐掌櫃躬著身子道︰「那兩個僕役在床底下找到了,手腳被捆得結結實實,嘴也塞得嚴嚴實實的,一個說是听到屋里有聲音,想進去看看,剛進門就被一悶棍打倒了,另一個說就站在門口沒動,突然覺得腦後一涼,就沒了知覺。」
褚永啜著清茶,頓了頓,吩咐道︰「給他們點銀子打發回鄉,告訴他們嘴巴閉緊點,免得禍從口出。」
徐掌櫃點頭哈腰地離開。
褚永轉身將這話回給五爺,五爺笑得耐人尋味,「爺管著教坊司,這麼些年听的曲兒看的戲無以計數,就數今兒這場戲最好看,也不知是誰給爺送這麼大的禮,爺真得好好謝謝他。」
褚永雲淡風輕地說︰「這接下來的戲會更精彩,爺就等著瞧好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