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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拓雙目失明之事,目前只有幾名近臣和太醫知道。他們被下了封口令,皆不敢對外宣揚。但他們認為此事肯定隱瞞不了多久,畢竟眼盲直接影響了一個人的行動力,根本無法正常處理事務。

原本以赤拓的脾氣,早該暴跳如雷,卻沒想到他如此沉得住氣,既沒有折騰太醫,也不曾遷怒他人。反而收斂心性,開始處理積攢了數日的政務。

書房中,赤拓坐在椅子上,手指把玩著皓月。未然則坐在地毯上,輕緩地誦讀著奏章上的文字。

大臣們的奏章有一個特點,總喜歡在陳述諫言時,加入各種無用的贊頌謙卑之語,堆砌華麗,讀起來特別費勁,也格外浪費時間。

故而未然一般會先默讀一遍,然後直接將主要內容簡述給赤拓听。如此一來,厚厚的一疊奏章,不過兩日便批改完畢。

赤拓感概道︰「孤總算明白自己為何不耐煩批閱奏章了,原因便在于此。」

未然對此不發表意見。

用膳時,宮女布好菜後,未然便托起赤拓的手,引導他順利拿起碗筷。雖略顯遲滯,但影響不大。

赤拓的眼楮在未然和太醫的調理下,已經消去了紅腫。睜開眼之後,除了目光有些無神之外,幾乎與常人無異。

這幾日,他沒有召見大臣,亦沒有上朝議政,而是在努力適應盲人的生活,務必要做到讓人看不出異常。

他與未然,也因為此次意外而變得更加融洽親密。

身處于黑暗中,赤拓時常會生出惱怒氣餒的情緒,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無用的廢人。他無法想象,若眼楮永遠恢復不了該如何自處?漆黑的世界,空洞而無味,難以掌控,事事需要依靠他人。這種無力感,是赤拓從未有過的。幸好有未然在身邊,她的存在,如和風細雨,撫慰著他暴動不安的情緒。

午膳後,未然領著赤拓去花園散步,如水一般清涼的虛影輕輕握住他的手,為他指引前進的方向。

兩名宮女遠遠跟著,心中詫異雙目失明的大王在無人攙扶的情況下,竟然走得四平八穩。

走進涼亭,未然扶他坐下。

赤拓手搭在木欄上,憋悶道︰「孤的眼楮到底何時才能好?」

不過才幾日,他就已經無法忍受了。

「別急躁,失明其實也有失明的好處。」未然說道。

「失明還有好處?」赤拓不敢置信。

「人一旦失去視覺,其他知覺便會相應提高,特別是听覺。」未然緩緩說道,「你試著靜下心來,去聆听周圍的一切,你會發現許多以前不曾發現的東西。」

「是嗎?」赤拓閉著眼楮,仔細去聆听,結果只听到風聲,樹聲,水流聲。

他撇撇嘴︰「什麼也沒有。」

「那是因為你的心還不夠靜。」未然望著陽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泊,微微笑起。

赤拓易驕易躁,性情不定又缺乏耐心。身處高位,一般都是別人緊追他的步伐,而他卻不需要顧及別人的感受。

如今他雙目失明,不得不停下腳步,平心靜氣,去學著適應周圍的一切。

這便是未然暫時不為他治眼的原因。

「赤拓,你對你的臣子了解幾分?」未然突然問道。

「什麼?」赤拓不解。

「他們對你是恭,是懼,是忠,是奸,是誠,是虛?」

「哼,他們敢對孤不忠不敬嗎?」赤拓表情凌厲。

「你對臣下希求的只是一個‘不敢’嗎?」

「只有先讓他們畏懼,才能讓他們心服。」赤拓如此回道。

「那你能分辨得了誰是真心臣服,誰又只是假意奉承嗎?」

赤拓默然,這如何分辨?

「赤拓,人總是戴著各種各樣的面具。他們臉上笑著,心里或許在哭著;表面敬著,暗地鄙著;說話恭著,內里誹著。人的眼楮看到的不一定便是真實的,但心不會騙人。」未然的手輕輕觸了觸赤拓的心口,「試著去聆听他們的情緒吧。無論他們的表情如何變化,他們聲音中反應出來的細微起伏,才是他們內心最真實的體現。」

「聆听情緒?」赤拓若有所思。

未然點頭︰「以你的武功修為,若集中精神,甚至能在五步之外听到人的心跳聲。心跳是一個人情緒變化最直接的反應,你何不去嘗試一下?」

「听起來似乎很有意思。」赤拓露出饒有興致的表情。

第二日,他召見了昌伯,與他討論最近準備實施的一些新政。

昌伯聲音平和,不急不緩,無論是褒是貶,是恭是謙,語調始終如一。

赤拓甚至故意借詞刁難,昌伯卻絲毫不為所動。

他不由得對未然之前的話產生了懷疑。這根本是毫無情緒啊!或者說,昌伯本身就是一個寵辱不驚的人?

而後,他有召見了向來寵信的谷梁中。

此人做事圓滑,言語風趣,善于揣摩上意,人也頗有才華。

赤拓一直挺欣賞他。此次召見,他同樣與他討論了新政。

谷梁中侃侃而談,語氣激昂,活力四射。

赤拓暗暗皺眉,好吵……

與昌伯淡然相反,谷梁中的情緒如波濤般澎湃起伏,同樣讓人難以捉模。

赤拓有些失望了。怎麼一個個都跟人精一樣?

他對未然說出了自己的疑惑。

未然笑道︰「你沒發現,剛才你與谷梁中說話時,完全忽視了他對你的溢美之詞,而只關注于他話中的重點嗎?」

赤拓一愣,似乎確實如此。因為看不到谷梁中的表情,只能憑听力去交流,所以他不願意浪費精力去听一些沒用的東西,而是直接篩選重點。

剔除贅語之後,谷梁中與其他大臣也一般無二。論才華不及昌伯,論氣度不及左相,論忠誠不及莫狄。

他以前到底為何獨獨偏愛他呢?

赤拓若有所悟。

之後幾天,他又分別召見了數十名大臣,逐漸有了更多發現。

他們聲音中泄露的些許情緒,果然能幫他更準確地分辨其語言中的真實性。

有些人恭維中帶著幾分畏懼,有些人褒揚中帶著幾分空洞,有些人謙卑中帶著幾分冷淡。

七天之後,赤拓基本適應了失明的狀態,與未然配合無間。

當他再次上朝時,幾名了解內情的近臣心中皆頗為訝異。

赤拓高高坐在大殿之上,鎮定自若地與大臣們商議國事,完全看不出任何異常。

中途甚至有人臨時遞了奏章,請求赤拓定奪。赤拓展開奏章,瀏覽片刻,竟然真的給出了適當的回應。

他真的看不見嗎?不是故意裝出來玩他們的吧?幾名近臣不由得在心中嘀咕。

只有站在最前列的昌伯看見了赤拓雙眼中的無神,但他同樣猜不到赤拓究竟是如何閱讀奏章的。

「大王,你打算如何處置那名女刺客和那些村民?」下朝後,昌伯在花園覲見。

赤拓閉著眼楮,手上把玩著一株花枝,緩緩回道︰「女刺客秘密處死,那些村民……放了吧。」

昌伯眼中閃過訝異,沒想到赤拓竟然會如此處理此事。

只听赤拓又道︰「若要繼續追究,必然會被有心人察覺到孤目前的狀況,于國于我皆為不利。況且此次被刺,追根究底還是孤的疏忽,以致讓他人有機可乘。日後孤必會謹慎其事,不會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昌伯對于赤拓的決定很是意外,這完全不符合他的性格。不過數十日,他又發生了莫大的變化。

究竟是誰有此本事,能讓暴烈的赤拓變得越來越沉著?

遭遇刺殺皆可以一筆帶過,雙目失明亦能處之泰然。

如此心境,已初具明君的風範。

昌伯實在很好奇其中因由,暗自思量著要不要開口詢問。

赤拓耳朵微動,听到了昌伯不同往日的心跳聲,開口道︰「昌伯有話要說?」

昌伯頓了頓,問道︰「微臣斗膽,想問大王一個問題,不知大王是否願意為微臣解惑?」

「何事?」

「大王身邊是否還有一位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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