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才將手中那張紙放到案上的燭台上,靜靜的燒了。
「愛卿的密奏,朕也略知一二。只是,眼下錦王之勢不可小視。所以,此事切不可張揚,還需從長計議。」
朱梓曦自然知道其中利害,他點頭稱是,恭敬行禮之後,才轉身退下。
蕭錦彥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口,方才疲憊的倒在龍椅的靠背上,口中長嘆了一口氣。
夜,初春乍暖還寒。
這夜,白貴人被召來含元殿覲見。
她到來時天色已晚,大殿被數十盞宮燈映得通明,燈光下的女子膚色晶瑩,頭上一支樣式簡潔的金枝玲瓏步搖的水晶串珠瑩瑩晃動,更生出一圈圈朦朧光暈。
胤帝溫言命她不必行禮,金案下,早已擺好了琴架和繡墩。李德全親自奉上茶水,又識趣的讓所有宮人都退下在殿外候著。
白玉墨在幾句寒暄之後,便坐下開始彈琴。她的琴技的確高超,顯見是師承名師,功底深厚。
蕭錦彥坐在金案後,微微閉目傾听之余,更不自覺的以手指在案台上隨著音律輕輕叩著。
一曲梅影罷了,她又重新再起了另外一個韻律。燭火下但見十指縴縴如玉,美人容顏灩灩迷離。蕭錦彥微微失神的看著眼前之景,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心底總有一絲失落?而今這一切,不正是自己從前期望的麼?可是,為什麼他總有種把握不住的感覺,好似掬在掌心的一汪清水,聚散輕重都讓人力不從心。
無風的夜晚,燈火幾乎沒有絲毫搖曳,胤帝用听不見的聲音在嘆息,那或許是無可衡量的將來,一切皆因無知而畏怖。待第二支曲子彈畢,白玉墨方才直起身子,她微微抬頭,看著皇帝道︰「陛下,可還想听別的曲子麼?」
蕭錦彥微笑著搖頭,命李德全將她送回沐華閣,道︰「夜深了,你還是早點回去安歇吧,都已經亥時了。」
白玉墨輕輕點頭,她從來便不屑在皇帝面前撒嬌賣弄那些閨中手段,聞言便斂衽告退。蕭錦彥見她離開之後,眼光只怔怔的看著殿中的那架琴架,李德全上來請皇帝翻牌子時,他方意興索然的揮手道︰「不必了,朕今夜歇在含元殿中。」
李德全正要領命而去,忽然瞅見殿外輪班的徒弟沉音在門口朝自己做了一個焦急的手勢。他命左右服侍皇帝洗漱休息,自己則端了盤子出來,走到沉音跟前細細一听,登時臉色就變了。
「陛下,方才太醫院來報,衍夢宮蓮嬪娘娘有喜了。」
蕭錦彥已行至屏風後,聞言錯愕的回過頭,問道︰「有喜了?」這一驚之後,心中又是一陣不自覺的欣喜,面上便不由的浮上微笑來。「什麼時候的事?怎麼這會子才來報?」
說這話時,他已經邁步往殿外走去。李德全連忙叫人前去準備御輦,一面命沉音將方才來報的消息再細細復述一遍給皇帝听。
「這麼說,太醫診出蓮嬪已經懷孕兩個月了?怎麼她自己之前一直都沒察覺?唉,心兒的性子,有時候就是太急躁了些,連有了身孕這等大事都如此馬虎。李德全,你趕緊叫人在前面通傳一聲,就說朕馬上過去瞧她。」
李德全應了一聲,底下自有人機靈的馬上一溜小跑去了。他瞧著皇帝面有喜色,便笑著道︰「奴才給皇上道喜了。蓮嬪娘娘果真是個有福的,懷上了咱們宮中的第一胎,奴才听太醫院的院正大人探脈說,娘娘月復中這一胎十有**是個皇子,如此一來,陛下肯定會更加疼愛娘娘的。」
蕭錦彥笑著點點頭,只覺得渾身的疲累都消散在這突如其來的喜訊中。他自登基以來,後宮嬪妃雖然陸續納了不少,但卻一直無所出。為此不但國中百姓私下議論,就連朝中也徒生了不少覬覦之心。如今得知蓮嬪有孕,他的心情自然是不免喜出望外的。
胤帝踏進衍夢宮寢殿時,蓮嬪身上著淺雲色雲錦宮裝斜躺在花梨木長榻上,榻上墨青錦墊映得她臉色蒼白如素,整個人看似嬌虛無力一般的姿容。鬢間那一只赤金雙尾掛珠鳳釵更顯得格外沉重,仿佛幾欲不支就要墜落下來。
見到皇帝走進來,她正要起身行禮,卻被他快步上前摁住。
「你有了身子,躺著就好,有沒有外人,何必鬧這些個虛禮?」
蓮嬪臉上微微浮出幾分緋色,嬌羞垂眸道︰「皇上好些日子不來臣妾這里了,臣妾方才還在想著,明日是不是要去沐華閣向白貴人求教一下琴藝。否則,只怕將來月復中皇兒誕下之時,陛下早就將臣妾忘了。」
蕭錦彥溫然含笑的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撫上那尚且平坦的小月復,微笑道︰「心兒真是孩子氣,都快當娘的人了,以後不許在皇兒面前說這種話。朕最近實在是太忙了,否則哪里會不過來看你?」
蓮嬪趁機鑽進他的懷里,撒嬌道︰「那陛下以後要每日都來看臣妾,不然,臣妾便也托人去明月樓請教些琴譜過來練著,免得陛下總想不起臣妾一絲好來。「
蕭錦彥原本笑的溫和,聞言不由微微皺眉,問道︰「明月樓?心兒說的明月樓,是宮外的酒肆茶樓麼?朕竟然未听過呢!不過,怎麼這酒肆茶樓還賣琴譜的?」
蓮嬪見自己話中話果然惹得皇帝上了心,便轉眸玩笑道︰「陛下還說自己沒听過?這話可不盡不實,陛下,您可不能在孩子面前扯謊。」
蕭錦彥不由搖頭失笑,伸手寵溺的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右手滑上她的小月復,側目道︰「這話是怎麼說的?朕何時在孩子面前扯謊了?」
蓮嬪努起櫻桃小嘴,道︰「莫非白貴人沒有在陛下面前提過麼?這明月樓……可是她的福地呢!陛下尤為喜歡的那支梅影堪憐,可不就是明月樓的花魁嫣柔姑娘在登台時彈的麼?她一曲傾城倒名動京師也罷了,難得的是,竟然帶攜著白貴人也一步登天,成了宮中的寵妃。陛下,您說這明月樓是不是不同一般?」
蕭錦彥終于听明白這話中的意思,他兩眉微鎖,將那個名字在心中暗暗琢磨了一會,臉上卻不動聲色的問道︰「愛妃說的這明月樓,莫非是中京的一座青樓?既如此,這白貴人又怎會……」。
「是啊,臣妾也不知道,原來白貴人妹妹交游如此之廣,居然連明月樓這樣的地方,都有耳聞。陛下,看來回頭您得跟她打听一下,或許這明月樓里真有位琴藝不凡的仙子也未可知呢!」
蕭錦彥連日操勞,此時眼中不由的泛出幾絲疲勞的血絲。他勉強笑了笑,道︰「朕也不知道這曲子背後竟然有這麼一段故事,改日必好生問問白貴人才是。愛妃,時候不早了,朕扶您早些進去歇息吧。」
蓮嬪將身子往他懷里又是一靠,嬌聲嗲道︰「皇上,臣妾腳好酸呢!不如您把臣妾抱到床上去嘛………」。
蕭錦彥無奈的搖頭,眸光落在她的**,應道︰「好吧,朕就當一回豬八戒,背一回你這丑媳婦好了。」
蓮嬪嬌笑連連,賴在他懷里,兩手勾住他脖子道︰「皇上好壞!臣妾哪里是丑媳婦了?」
他將她抱起,在原地旋轉了一圈,笑道︰「無妨,便是再丑,朕也是喜歡的。」
蓮嬪只覺耳畔風聲呼嘯,周遭的一切都隨著他的身影轉動起來。她十分愜意的合上眼簾,身子靠在胤帝的懷中一步步進了屏風後,皇帝的腳步輕快有力,踏在金磚地上微微作響,震的雲鬢間的雙枝金簪花微微顫動起來。
沉魚軒里,嫣柔躺在床上半夜里忽然醒了過來。四下里都是極靜的一片,月光從窗欞縫隙中透進來,照著床幃雙層紗帳上綴著零星的小珠,發出微弱的些許熒光。
她注目看了一會,只覺那一點熒光不明亮但卻特別柔和,散碎的光經過銀線連成一片,好似夜間浩瀚的星空一般,撩人遐想。
也不知道是不是臨睡前喝的茶水太濃,她輾轉昏睡幾回,終于忍不住掀開紗帳,伸腳在床下的腳踏上勾到鞋子,輕輕的走下地來。
這夜的月光極好,隔著窗紗也能見得院子里一片清輝。嫣柔伸手在窗前的小幾上模著了火折子,擦著之後點起了紅燭。
燭火照見她單薄的身子,長而瘦削的倒影落在窗紗上,滿頭青絲隨意垂散下來,形容里微生曼妙可憐之態。嫣柔無聲的嘆了一口氣,走到妝台前自匣子里找到那根發釵,眼楮落在那簪尾的小小一個芫字上,久久失神。
那夜在郊外別院中與他不歡而散,這些日子里想來,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會這般任性。其實早已在心中告誡過自己千百遍,過往的那些矜貴而今早已不堪回想。從登上明月樓選花大會的圓台那一刻開始,她只是以色事人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