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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飼主討債

兼思看了看天色。如果到中午,守墓人還沒有帶著醫生回來,那他就過橋去。

他希望寶刀活下去,還有慕飛。雖然慕飛一開始就沒給他留下什麼好印象,但也不該就這麼死去。應該有人為他們再做一次努力。

簡竹坐在他自己房間的幽影里,帽帷遮住了他的臉。

星姑娘又來找他了,點塵不驚的,雙足一落地,自己都覺得好笑︰「狐君啊狐君,我們是一路的,我來找你,本該都是套交情、論功績才對。」

「然則姑娘這次來,又是問罪了?」簡竹語氣安然。

「嗯!」星姑娘把臉狠狠一板,「那塊白玉,我已經拿在張邑露過臉。‘敲山’這一出,我已經做到了。‘震虎’這一折呢?」

「虎子已震。」

「可是虎子不走!」

「那是因為忽然來了這場病……」

「這場病都因為他們年紀還小,朝夕跟你這個妖精相處,沾染的!還不是你害的!」星姑娘一句快似一句。

「姑娘請客氣一些。自聖人明帝遠渡重洋,為我等大地劃下十二城格局,城際立界碑,碑底至今有靈氣逸出。人類察覺不到,我們獸類可以。而能沾染靈氣、感悟天地至理、通靈變化、凝聚人形的,唯我狐類而已。焉知不是神明聖靈,分潤在我們身上。你看不起我狐,莫非也看不起神明聖靈!」簡竹話說得很重。

這最後一句指控,星姑娘也擔不起。

她低頭怔了一會兒,問︰「你們狐,世上還有多少只?」

簡竹不予作答。

「會不會只剩你一只了?」

簡竹仍然不理她。

星姑娘清了清嗓子︰「右夫人在派人找仲少君是真的。你得快點讓他逃跑。不然以後的戲就不好唱了。牽連到你,我們拋了這商號,另換身份從頭做起,也麻煩。我真不懂你容他耗著做什麼!把小匪丫交他帶走不就得了!死在路上——」

「寶刀姑娘病死在路上,豈不太便宜了?你這支仇債如此這般就算報完了嗎?」簡竹在帽帷里瞟了她一眼。

星姑娘雙手握拳,眼楮里已有淚光︰「不然怎樣?你犧牲你的靈力、道行——不知你們狐怎麼叫那東西——救她回來,好讓我慢慢兒折磨她?你、你、你是打算,真到萬一時候,要救她回來?我要叫你現在就殺她,你听不听!?」

太陽已接近中天。

陽光越是明亮,房間里的陰影,就顯得越黑暗。簡竹徐徐回答︰「我狐為畜,畜類只知飼主而已。定當從命。」

星姑娘吁出一口氣。

是她取人血救他回人間。她是他的飼主。他永遠月兌不出她手掌心。

「……知道你的心,我就放心了。討債原也急不得,慢慢兒來罷!」她破顏,嫣然一笑。

遠處,忽爆起一片沸騰人聲,如雷碾過。

是雲曉河夾岸的人們,歡聲雷動,守墓人已經換了身干淨衣裳,背著劉醫生,從橋那邊走過來,高高托著劉醫生,沒讓他沾一滴水。走在橋上,他一步都沒滑。往這邊來了,水又越淹越高了,他再次把劉醫生托高。水淹到他的胸,他雙臂銅澆鐵鑄般高舉,像托一只小雞雛似的,把劉醫生托在掌上。他答應過,不讓醫生沾一滴水,劉夫人才放人。他遵守他的承諾。

這邊的人們都醒過神來了,忙著趟水接應,七手八腳把劉復生接過去。劉復生回頭叫︰「我的藥箱!」

他的藥箱掉在水里,還好,沒漂到河中,還在沿岸這邊,可以走過去拿。守墓人就走過去。

上流一股大浪挾著新的碎冰,猛如獅虎撲過來,嘩!足足撲倒了十來個人。這些人狼狽的爬起來,互相叫著名字,確定平安。其中一個離河最近的人,懷里抱著藥箱。在浪撲過來時,這箱子像被誰推了一把似的、直捅到他手臂上。他想,應該是浮冰推的,真巧了。

藥箱交回到劉復生手里。河岸邊此起彼伏的呼喚著一個個名字,彼此確認平安。

誰都在,只有守墓人消失了。

劉復生昏頭昏腦給病床上兩個孩子把脈。

孩子真是奇怪的東西,他想。有的病,譬如某種熱病[1],大人都抗不過去,小孩子反而不會死。還有的病,大人雲淡風輕,小孩子卻完蛋了,譬如相思……

呃咳,最後一句是某個惡作劇的小精靈,忽然往他腦袋里開了一句玩笑。

總之,言歸正傳,孩子和大人的治法,是不同的。

盡管雲曉河的漩渦似乎還在他眼前繞來轉去,盡管守墓人的下落抓著他的心,劉復生畢竟是專業的醫生,他手按在寶刀脈上一會兒,靜了下來。

他的人生,一半在泥土里,一半在脈案中。拿起鋤頭,他也是個農民。他是農民的兒子。按著脈,微閉雙眼,他會覺得自己的血,同病人的血一起跳動奔流。病人血氣的聲音,回蕩在他耳邊。少陰、少陽、太陰、太陽這些專業的名詞,在他心中淡去,血管、經脈、五髒六腑,在他面前鮮明起來。緊、沉、促、實,一切變化,如听弦音而知雅意,叩樹軀而知病蟲。一場病是一場大戰,金戈鐵馬,聲聞于外,他按著脈相,揣知病患體內的戰況。

他按著寶刀的手腕,足有半個鐘點,然後張開眼楮,查看寶刀的臉色。他要求胡九嫂解開寶刀的衣服,查看寶刀的全身。他提問,胡九嫂告訴他情況。

寶刀血氣凝滯,股下、腋下、喉邊,已經出現了一些青紫,像是凍壞的人,像是尸。

她身體上有一片一片的紅疹。

劉復生詢問寶刀和慕飛的發病始末。山烏檻的人告訴他。

劉復生手指按上慕飛手腕時,已經是半個鐘點之後。

他按慕飛的脈,半盞茶還不到,就放開手,又解開慕飛衣服看看,就開藥了。

胡九嫂覺得不公平!為什麼醫生看寶刀看這麼久,看她的兒子就這麼短?

她不替自己兒子爭、誰來爭!

劉復生剛去開藥箱,她就追著問了︰「醫生,你看好啦?」

陪著點笑意,給醫生面子,笑意下頭的焦灼不滿,濃濃地往外透。

劉復生「呃」了一聲︰「看好了。」

立刻就有人問︰「那麼他們算是什麼病啊?」

這問話的,是街尾布店桑果酒鋪屈老板,每年拿桑樹上新結的果子釀入酒中。青桑果釀的,叫青桑酒,酒品清新,有種動人的酸味,飲慣的人說,一聞見這味兒,口水就自己咕嘟嘟往外冒了。紫桑果釀的,叫烏桑酒,酒品芳醇,被戲稱為「烏大嫂」。有那二流子品評青桑酒和烏桑酒的區別,就是閨中小姑和盛年嫂子的區別。猥瑣固然猥瑣,男性酒客都會心而笑,持杯大快。酒鋪里又有二果合釀的,正經名字叫「雙桑酒」,因有了二流子的批語,酒客們都叫它「姑嫂酒」,滋味豐饒,搖曳生姿,獨樹艷幟。

這酒鋪,是張大佬的產業,屈老板不過是看門的。張大佬與山烏檻不和,屈老板跟大佬一條心。山烏檻有事,屈老板樂意看熱鬧。

但他今天來,可不是光為看熱鬧的。

原來山烏檻原來請的本地醫生,經常錢不湊手,向屈老板長期借貸。他生意不好,就是屈老板本息收不上來。屈老板把他視為自己養的一只綿羊,一定要吃得好、養得壯,這才能剪毛!誰不給綿羊醫生喂食,就等于損傷了屈老板的財產,屈老板要代家畜出頭。

山烏檻的兩個孩子,綿羊醫生本事不濟,看不好,這也還罷了。偏有多嘴的女人,提什麼鄉下醫生。又有那憨蠢傻缺的守墓人,跟真的一樣,發大水,像請神仙一樣把人家請來!宣傳聲勢造足了,兩個孩子醫不好還則罷了,一醫好,劉復生「草根神醫」的金字招牌豈不掛定了?這一帶還有綿羊醫生刨食的機會嗎?

綿羊醫生躲回家里痛哭,屈老板跺腳罵了聲「不爭氣的!」親自來看。

正為著守墓人鬧下這麼大動靜,桑邑的八卦份子,一半留在河邊,活等著見人、死等著見尸,還有一半就都擁到了山烏檻,等著看鄉下神醫露一手。

屈老板跟著這些看熱鬧的一起進了山烏檻,仗著腦袋尖、動作靈活,擠到了最前面。劉復生情商低,沒有敷衍好病人家屬,胡九嬸發聲質問,屈老板眼楮一轉,就跟著起哄,非要听听劉復生的見解。

劉復生回答說︰「是中邪氣,跟流感一起發了。」

屈老板頓時嗆他︰「前面醫生本來就說是中了時邪,你說的也沒新東西嘛!」

劉復生頓時訥訥的答不上來。他嘴笨。所謂時感發熱,那種理論上的「邪」,和他把脈把出來的這種邪,還真不一樣。但他讀書不多,說不出來怎麼不一樣。

他先開箱子,拿藥丸要緊。

屈老板尖著嗓子朝旁邊人開玩笑︰「這醫生為了省個抄片兒,連方子都不開了?!」

說得尖酸,激起幾聲哄笑。

所謂抄片兒,是醫生箱子里帶了寫方子的東西。原來一般的醫生看完病,總得寫了藥,叫病人家里去藥鋪抓了來熬。病人家不一定有紙。出診醫生的藥箱里,就自己備紙。但麻紙不結實,藥箱拿來拿去的,顛簸揉搓,麻紙容易弄爛了。而且病人家屬著急時候,可能把紙抓皺了、又或者急汗把字濡開了,藥鋪看不清,更要誤事。所以有的醫生藥箱里備的,是薄瓦片。用灰白的細泥燒的,沒有彎曲度,平平一片,墨寫上去,倒是字跡清楚,用完了,把墨洗掉,還能重復使用。除了醫生之外,食鋪、雜貨鋪等地方,也都會用它,一般都用來開列商品名字,小伙計在手里一抄,跑來跑去抓藥備貨都方便,俗話就管它叫「抄片子」。這東西固然好用,畢竟是泥石的東西,有那麼點兒份量,藥箱里也不會放得多。屈老板拿這個開玩笑,沖淡了「神醫拿藥」的肅穆氣氛,也掩藏了自己的擔心。

劉復生沒拿抄片子,屈老板心里格登一下,還真有那麼點兒說不出口的擔心。

胡九嬸也擔心。怕她兒子沒死在病上,死在庸醫手里。她問劉復生︰「醫生,這是什麼藥丸?」

劉復生解釋,是他自己做的。祛邪補氣。以前鄉下有女圭女圭撞邪,他就是這麼治好的。

「每個女圭女圭都一樣嗎?」屈老板飛出這麼句話。

胡九嬸怕的也就是這樣!

劉復生只好笨嘴拙舌地竭力解釋︰補氣在這種案例里,總是相宜的。祛邪各有不同,先下這個丸子,算個引子,他另外還有藥︰「蠍子草現在正女敕,采些來熬湯,在發毒疹的地方擦洗。千萬別買陳年有毛刺的那種。這可以把疹給洗了。再買一些猴闥子粉。病人能吃東西了,先用粥水送這個下去,補補氣。」說到這里,劉復生想起同行的面子也不能駁,照著道上規矩,給先來的醫生留臉面︰「從前的藥,等我看看邪氣稍許祛掉些,元氣也補足了,可以繼續喝。那個治流感還是對癥的。」

听到他補充的場面話,屈老板臉上泛起含義不明的微笑。

[1]猩紅熱病,見茨威格《猩紅熱》︰「小孩子得這種病容易好,但成年人卻難逃厄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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