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同病相憐
大象鼻像行尸走肉一般,幽靈似的在走廊里徘徊,靈魂早已月兌離了軀殼,思想也已經僵滯。在他的內心深處,只有一個下意識的願望,就是速速逃離——逃離這喧囂的人群,逃離人世間的是是非非,逃離這個已經不再屬于他的世界。
在樓梯口的拐角處,他看到了一絲微弱的光亮,大象鼻瞬間激動起來。他仰起頭往上看,透過那束微弱的光亮,他仿佛看到了一個新的世界。只要他順著那束光亮爬上去,他就可以到達自己的極樂世界,到達那個他曾經夢想了無數次的天堂。
大象鼻一口氣爬上了56樓的樓頂。
夜幕四合,樓頂上一片漆黑,微風親吻著他的臉頰,他的脖子,他的骨頭,他的皮膚,他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那種親吻,像吸血鬼粗暴的蹂躪,讓他感受到了徹骨的冷意。
大象鼻仰起頭呆望天空,整個天空仿佛被一個巨大的黑色幕布籠罩著,看不到一絲光亮。大象鼻就這樣呆呆地佇立著,終于,他看到了一顆星星,那顆星星痛苦地扭曲著身子,著急地眨著眼楮,好像在向他求救,他的心一下子碎了。
看來,天堂也被黑惡勢力霸佔了。大象鼻心里不自覺地冒出了這樣一個念頭。
大象鼻漫無目的地在樓頂上走著,終于來到樓頂的前沿,再往前跨一步,他就可以和大自然親昵地擁抱在一起了。也許他會化成一捧和著血色的泥土,也許他會化成一堆丑陋不堪的朽骨,也許——他會變成一張非常有藝術魅力的相片,像蝴蝶的標本一樣。
大象鼻俯身往下看,竟然連一點眩暈的感覺都沒有。大象鼻可是有重度的恐高癥,若在平時,漫說是56樓的高度,就是5樓,甚至是1樓,只要他低頭往下看,心髒馬上就會狂跳不止,腦袋眩暈、腫脹,四肢發麻,渾身癱軟得就像一堆爛泥。可能是行將就木的軀殼再也迸發不出任何的激情,可能是濃濃的黑暗掩蓋了情愫的色彩,可能是他的靈魂已經完全月兌離了,所以他再也不會有任何的恐懼了。
任憑大象鼻如何地失落,絕望,樓下面的一切卻依然故我地熱鬧著,嘈雜著,喧囂著,繁榮著。大街上依然燈火通明,車水馬龍;飯店里依然霓虹閃爍,燈紅酒綠;酒吧里依然推杯換盞,紙醉金迷;k廳里依然歡聲笑語,鶯歌燕舞。大象鼻的孤獨,寂寞,失落,絕望,根本與這個世界無關,大象鼻再一次感受到了被人遺棄的悲涼。
透過這車水馬龍,燈紅酒綠,紙醉金迷,鶯歌燕舞,大象鼻仿佛看到了富貴鼻那不可一世的樣子,看到了明星鼻那狂妄不羈的神情,看到了苗喵那沒心沒肺的笑容。想到苗喵,大象鼻的心里又揪了一下,也許明天,苗喵就會和一個男人勾肩搭背地走在大街上,不!也許是今天晚上,她就會赤身**地撲進男人的懷里??????
愛誰誰吧,一切都結束了!大象鼻終于鼓足了勇氣,張開雙臂擁抱著天空。
「這個姿勢不錯!」身後傳來一聲蒼涼而冷漠的聲音,蒼涼得如同古墓幽靈的哀鳴,冷漠得像淒厲的寒風鑽進了人的骨頭里。
大象鼻沒有回頭,人卻牢牢地定在那里。
「其實這是個不錯的選擇,也是個極佳的歸宿,既然沒有了任何希望,空留一個軀殼也實在沒有什麼意思。」身後的聲音依然蒼涼,依然冷漠,仿佛回響在空曠的山谷里,激蕩起悲愴的回音。
大象鼻仍然沒有回頭。
「不過你這張相片有點大,我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合適的相框。既然在這里巧遇了,那就說明咱們之間有非同一般的緣份,怎麼著我也得把你的身後事安排好了。」
這句話讓大象鼻有點惱火,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說這個?是幸災樂禍還是別有用心?
「你就安心地去吧,我知道你沒有什麼遺囑可交待的,如果不是眾叛親離,你也不會想到走這一步。」
大象鼻忿忿地扭回頭。光線太暗,雖然近在咫尺,大象鼻卻看不到對方的面容,只看到一雙碩大的眼楮,在黑暗中發出幽幽的寒光。
「你不該轉身,你回頭的一瞬間,我就知道,你已經把放下的包袱又重新背上了,是我害了你。」
大象鼻看到,在那蒼涼而冷漠的幽光里,居然有晶瑩的東西在閃。
「我原以為,只要我能推你一把,你就會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死亡,現在看來,我錯了,不是一般的錯,是大錯特錯,是錯得太離譜。」
說到這里,那個蒼涼的聲音嘆了一口氣,像是要吐出千斤重的東西,「我只是拿自己當年的境遇來推測今天的結果。當年,當我和你一樣站在這里的時候,如果有一個人能推我一把,給我一些鼓勵,我就會毫不猶豫地擁抱死亡。如果是那樣,我就一了百了了,何至于像現在這般痛苦。」
大象鼻怔怔地看著對方,突然對他的話產生了興趣。
「當年,我和你一樣,風華正茂,嗅覺超群,我有個響當當的藝名,叫歡樂鼻,整個鼻世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這個響當當的藝名並沒有給我帶來歡樂,相反卻給我招來了無盡的痛苦。」
大象鼻吃驚地張大了嘴巴,原來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曾經蜚聲整個鼻世界的老前輩歡樂鼻。
「當年的我,可比你要慘的多。因為我,女朋友死了,母親瘋了,父親離家出走了,我被人打得稀爛,整個身體就像是一塊破布包著一堆碎骨頭渣子。我是爬著來到這里的。爬上來的時候,四周也像今天這樣黑暗,天空也像現在這樣陰森,這種黑暗和陰森讓我感到了寂寞,讓我感到了孤獨。于是我就想,如果我就這樣孤地到另外一個世界里去,會不會永遠像現在一樣孤單?我多麼希望有一個人能站在我面前,送我最後一程啊!哪怕踹我一腳也好,可是沒有,這種如死一般的沉寂讓我陷入了更深的絕望當中,所以我害怕了,退縮了,一下子沒有了跳下去的勇氣。」
歡樂鼻仰起頭,呆呆地望著天空,好久好久,仿佛入定了一般,在一聲無可奈何的長嘆之後,他又直起頭,直直地看著大象鼻,「人之所以不肯離開這個讓自己痛苦,讓自己悲傷的世界,就是因為身上還背著沉重的包袱,就像女人一樣,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自以為把包袱放下了,其實沒有,只是把包袱轉移了一個地方,從肚里挪到了心里。一個人如果不能放下包袱,就不可能毫無牽掛地離開。」
「我無法放下的包袱,就是對那些曾經傷害我的人的仇恨,我要親眼目睹他們的下場。于是我就到了一個幾乎沒有人煙的地方,恢復自己的身體,培植固有的元氣。整整三十年,我踏冰臥雪,和血伴泥,終于把自己重新打造出了一副鋼筋鐵骨。于是我就迫不及待地下了山,重新回到了眼前的世界。」
天空一下子明亮了許多,那些一直被烏雲遮蔽的星星們,實在耐不住寂寞,探出身子,眼楮眨動著看著人間。
「回來後我才發現,世界完全變了,唯一不變的,就是我那些仇人的嘴臉,他們依然那麼囂張,依然那麼無恥,依然那麼瘋狂。更可悲的是,我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能力對抗他們的囂張,他們的無恥和瘋狂。」
「如果可以的話,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對抗這種囂張,這種無恥和瘋狂。」大象鼻終于說話了,聲音是那麼急切。
「孩子,這可是一條不歸路啊!你不但要忍受痛苦,忍受寂寞,甚至還要忍受失敗,忍受再一次的打擊。」
「我不怕!」
「世界上最殘忍的事情,不是無情地看著別人死,而是傷情地煽動著別人活。我知道我又把你害了,哎!這都是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