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這次募捐的受益人是阿星,但他根本就不知道。班上知道這件事的人就只有梁正天和胡玲玲。
張欣為什麼要為阿星募捐呢?原來,昨晚阿星的阿爸從遙遠的村公所(現在的村委會)打電話到學校辦公室,電話鈴響起的時候正巧張欣在辦公室,是張欣接的電話。阿星的阿爸在電話里對張欣說,阿星的阿媽去山里砍柴,背柴回家的路上摔了一跤,股骨斷裂,已癱瘓在床多日,體弱多病的他再也無力支撐這個本就負債累累的家,要求學校批準阿星輟學,回家跟他做活供養年幼的弟弟和癱瘓在床的阿媽。張欣邊接電話邊流淚,她一再勸阿星的阿爸讓阿星繼續讀下去,並且向阿星的阿爸承諾︰「……叔叔,阿星這兩個學期的書學費和生活費不用您再寄來了,由我們學校想辦法解決。我也知道您們二老不容易,但是這麼一棵好苗子就此夭折,我們做老師的實在心痛啊……」說著說著,張欣實在說不下去了,她緊緊的捂住電話的傳聲筒不讓阿星的阿爸听到自己的抽泣聲。其實,阿星的阿爸在電話那邊也已經是老淚縱橫,他顫著聲音向張欣道謝︰「謝謝張老師嘍,多謝張老師嘍,我們阿星能夠遇到張老師您們這樣的好老師也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接著張欣老師就听到了電話那邊的哭泣聲,旁邊似乎還有人在勸慰阿星的阿爸。張欣用含糊不清的話勉強對阿星的阿爸安慰了幾句,就趕緊掛了電話。她怕再說下去自己會控制不住情緒。
傷感良久,張欣用紙巾揩干臉上的淚準備走出辦公室,副校長胡桂昌恰好走了進來。
胡桂昌知道張欣正在談戀愛,看到張欣抹淚,還以為是情侶之間鬧別扭,作為有威望的前輩和領導,他也不便問張欣傷心的原因。
他不問,張欣倒主動跟他說起了「抹淚」的「理由」。
胡桂昌听了張欣匯報的情況,心情也很沉重。沉思了片刻,他起身對張欣說︰「走,我們一起去找校長商量辦法。」
商量的結果只有一個︰為阿星募捐。那時國家也沒有現在富裕,學生基本上都沒有困難救濟款,要想讓阿星繼續讀下去,唯一能為他做的就只有募捐。校長決定︰由胡桂昌副校長主持向全校教師募捐;由張欣老師主持向高二(3)班的同學募捐。
在開班會前,張欣把班長梁正天和胡玲玲找到辦公室,向他們透露了給阿星募捐的消息,並一再叮囑嚴守秘密,決不能讓阿星知道。梁正天和阿星的關系一般,不好也不壞,他作為班長想捐個五十,沒想到胡玲玲出手就是一百,這讓他捐款的時候大感尷尬,以至猶豫了半天。當然,這些都無關緊要。
在教師捐款的時候,張欣老師又捐了八百塊,兩次捐款,把她這個月的工資全部捐光光。她只好向男友借兩百塊錢做生活費,男友大度的給她五百,並和她開玩笑︰「你把你的工資捐給了學生,我又把我的另一半工資捐給你。」
……
募捐款數字出來了,總共是六千六百二十塊。這六千六百二十塊是阿星這兩學期的救命錢,張欣老師小心翼翼的把它鎖在書抽里,到時按期發放給阿星,騙他說家里的錢寄來了!
考慮到阿星知道這件事後有可能會情緒波動,胡桂昌副校長還特別提出讓高二(3)班的同學這個學期加班到春節前兩天才放假。估計那時阿星的阿媽也許會有些好轉……
過後的幾個星期里,阿星到哪里吃飯都會跟胡玲玲「不期而遇,」胡玲玲總是找各種理由讓阿星「幫忙」自己,讓阿星吃掉自己「吃不了的飯菜。」
捐款所剩下的二十二塊生活費早就用完了,可家里卻遲遲不給自己匯錢來,沒法,他只好去找張欣老師借一百塊做生活費。
張欣老師笑著對他說︰「哦,我忘了,其實,這個月的生活費你父母已經給你匯來了,是我忘了拿給你。」
阿星疑惑的看著張欣︰「我阿爸把生活費匯給您了?平日不都是直接匯給我的嗎?」
張欣︰「哦哦,我想,你阿爸是想借給我匯款的機會寫信跟我側面的了解一下你的學習情況吧?」張欣老師從小到大都是個誠實的人,編謊對她來說確實是個天大的課題,這次對阿星說個善意的謊,她也費盡腦汁鼓了很大的勇氣,盡管如此,這個謊言還是漏洞百出詞不達意。好在她是阿星最信賴的人,這才沒有露出馬腳。
阿星默默的接過張欣老師遞來的一百二十塊錢往教室走去。
又一個星期一的晚飯時間到了,阿星拿著飯盒去打飯,他打了五毛錢的飯和五毛錢的菜,又和做飯師傅買了一毛錢的米湯,獨自到另一個僻靜的角落去吃。——他不敢再到平時吃飯的地方去,怕胡玲玲又跟來讓他「幫忙吃飯」。他也知道胡玲玲這樣做完全是出于一番好意,但他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不願欠別人太多的人情。他怕胡玲玲「跟蹤」自己,走路的時候特別留意後面,見後面確實沒人,這才蹲在一棵落光了葉的樹旁吃起來。剛往嘴里喂了兩口飯,一聲熟悉的「嗨」又在身後響起。阿星不願傷胡玲玲的心,強顏一笑︰「嗨,你好玲玲,我們又在這里相遇了。」
胡玲玲笑道︰「是啊,我們真有緣分,無論到哪里吃飯都能遇到你。」
阿星轉過身面向胡玲玲︰「既然有緣,我們就一起吃吧。」
胡玲玲也蹲了下來︰「謝謝你不趕我走。」
阿星繼續吃自己的飯︰「我干嘛要趕你走啊?」
胡玲玲笑道︰「也是哦,都是好朋友,一起吃飯有什麼不好的?!」說著,向阿星遞來一張廢報紙︰「喏,拿這個墊著坐在上面吧,蹲著吃飯多不舒服。」
阿星不接報紙︰「謝謝,還是你墊著坐吧,我已經習慣了。」
胡玲玲硬把報紙塞在阿星懷里︰「干嘛硬要蹲著吃?坐下來吃不好麼?」
阿星只好把報紙鋪開坐在上面。
胡玲玲也把報紙鋪開坐在上面︰「這才對嘛,蹲著吃飯多不雅。」
阿星幽幽說道︰「我是從貧窮落後的大山里出來的,吃飯從不講究雅不雅?我會站著吃、走著吃,邊干活邊吃。蹲著吃飯對我來說不算什麼。我的阿爸阿媽在家干活有時連飯都來不及做,頭天晚上就把第二天要吃的玉米面粑粑做好。有時還可以把粑粑熱一下,實在沒時間,就邊干活邊啃又干又硬的玉米面粑粑,再喝上幾口山泉水。這就是我們山里人的生活。我在這里蹲著吃白米飯,已經是享福了。秋收的季節特別忙,又要收又要種的,也不知我的阿爸阿媽累成什麼樣子了?」說著說著,語音有些哽咽。
胡玲玲那雙水汪汪的大眼楮定定的看著阿星,一副悠然神往的樣子。
阿星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來吃自己的飯。
胡玲玲突然說道︰「阿星,這個寒假我跟你去過春節好不好?我……特別想見見叔叔阿姨。」
阿星連忙搖頭︰「我們山里的生活你過不慣的,那不是你想象中的世外桃源。我們山里的生活很苦,苦得你無法想象。」
胡玲玲︰「正因為如此,我才想親身去體驗一下。」
阿星的態度很決絕︰「不行,我們明珠離永昌足有一百多公里呢,到時你想家了,怎麼回到你們明甸?」
胡玲玲打開了飯盒︰「這些事以後再說好不好?我們先吃飯。」
阿星︰「對,先吃飯。」
阿星剛才一邊和胡玲玲說話一邊吃飯,剩在飯盒里的飯菜已經不多。他狼吞虎咽的往嘴里扒飯,準備一吃完飯就溜,不願再跟胡玲玲糾纏不休。盡管胡玲玲對自己特別的好。正因為這份「特別的好」,阿星心里覺得很不是滋味。他吃完了飯,端起搪瓷缸喝米湯。
胡玲玲見了,說道︰「能給我喝一口嗎?我也想喝米湯。」
阿星有些尷尬︰「可是,我已經喝過了呀,你怎麼不早說?」
胡玲玲笑道︰「沒關系嘛,你又沒有傳染病。」
這句話戳到了阿星的痛處,阿星的阿爸有一個咳嗽病,山里人說那是肺癆,阿星知道那是肺結核。他不願胡玲玲看到自己難過的神情,轉過頭說道︰「你真要想喝的話我給你去另打一碗。」說著,起身準備去打米湯。胡玲玲趕緊起身拉他︰「不用,我就喝一口,真不願意就算了……」話沒說完,突然用手按住右下月復「哎喲、哎喲」喊叫起來。阿星以為胡玲玲是想再次騙自己吃她的飯菜,所以裝痛。本想不理她轉身離開,但胡玲玲的申吟聲更加大而急促起來。他轉頭一看,只見胡玲玲滿面通紅,額頭上布滿了細碎的汗珠。阿星一看之下有些慌神︰「怎麼啦玲玲?肚子痛麼?」
胡玲玲點了點頭︰「是……是。痛得厲害。哎喲,哎喲。阿星,你扶我起來。」阿星彎拉起胡玲玲的手讓她摟住自己的脖子,連托帶扶的把胡玲玲拉了起來。胡玲玲的右腿也不听使喚,申吟的聲音越來越急,身子還有些顫抖。阿星相信胡玲玲是真的病了,也顧不了那麼多,扔下飯盒背起胡玲玲就往醫院跑。
二十分鐘後,阿星滿頭大汗的把胡玲玲背到了縣醫院。
經過醫生診斷,胡玲玲是急性闌尾炎,必須馬上手術。
一個胖胖的男醫生問阿星︰「你是這女孩的什麼人?」
阿星︰「同學」
醫生︰「我們必須馬上給她手術,你去交四百元的押金,辦好住院手續。」
阿星囁嚅道︰「醫生,我,我沒帶那麼多錢。」
醫生皺著眉頭問道︰「那麼她在這個縣城里有沒有什麼親人?」
阿星連忙道︰「有有,我們學校的胡桂昌副校長就是她的親叔叔。」
胖醫生笑逐顏開︰「這就好辦了,你趕緊打電話通知你們的胡副校長,讓他來為這女孩交押金辦住院手續。」
阿星︰「醫生,哪里可以打電話?」
醫生沒好氣的答道︰「辦公室。」
阿星不知辦公室在哪里,但又不敢再問這個脾氣暴躁的醫生,他想︰「我一層樓一層樓的找,總會找到的。」這樣想著,邁開步子往二樓的左邊走去。
胖醫生在後面喊道︰「辦公室在四樓的右邊第二間。唉,算了,還是我自己去打,你回來照顧你的同學吧。」
听了醫生的話,阿星又轉身返回,往急救室走去。到了急救室,看到胡玲玲已經好了一些,但臉色依然慘白,沒有一絲血色。
見阿星進來,胡玲玲掙扎著從手推床上坐起來,微笑著向阿星招手︰「過來。」
阿星向胡玲玲走去︰「你別起來,躺著可能會舒服些。」
胡玲玲︰「我已經好些了,不像剛才那樣疼痛。謝謝你,阿星。」
阿星一愕︰「謝我什麼?」
胡玲玲莞爾一笑︰「謝謝你把我背到醫院里來呀,傻瓜。」
阿星也笑︰「這有什麼好謝的?假如我病了你也會把我送到醫院來的,不是麼?」
胡玲玲點了點頭︰「但我還是要謝謝你。」看到阿星離自己一公尺的地方站定,嗔道︰「離我那麼遠干什麼?我會吃了你麼?來,坐在這里。」說著,用手拍了拍手推床。
阿星向胡玲玲邁近兩步,看著手推床皺起了眉頭︰「手推床那麼高,坐在上面我的雙腿不得吊起來?」
胡玲玲看著阿星問︰「雙桿和手推床比起來哪樣高?」
阿星︰「當然是雙桿高些了。」
胡玲玲︰「我時常見你坐在雙桿上,難道坐在我身旁就不行?」
阿星無奈,只好雙手後撐坐到了手推床上︰「這樣行了吧?」
胡玲玲笑道︰「這就對了嘛。」頓了頓︰「阿星……」卻無下文。
阿星︰「嗯?」
胡玲玲突然伸出雙手握住阿星的右手︰「你知道嗎?你是第一個背我的男生。小時候我爸爸背過我,我舅舅背過我,我叔叔也背過我,十歲以後就沒有人背過我。真的,你是背我的第一個男生。」
阿星的右手被胡玲玲那軟綿綿的小手握在里面,覺得有些不妥,但又沒有勇氣抽出來,這時听了胡玲玲如此說,不由得滿臉通紅︰「今天,今天是情況特殊嘛,如果你好好的,我為什麼要背你?」
胡玲玲︰「我是你背過的第幾個女孩?」
阿星︰「第一個呀。好端端的我背女孩子做什麼?」
胡玲玲悠悠道︰「我相信你。」說著把頭倚在了阿星的肩上︰「阿星,你知道嗎?你背著我往醫院跑的時候我覺得特別的幸福,好想永遠就這樣被你背著,永遠趕不到醫院,就這樣一輩子被你背下去。」
阿星正色道︰「胡說,趕不到醫院怎麼治療你的病。」
胡玲玲吐氣如蘭︰「真的,我在你背上的時候覺得我的病已經好了,已經一點都不痛了。」
阿星︰「別騙人了,進急救室的時候你還‘哎喲哎喲’的哼個不停,這時卻說不痛了。」
胡玲玲︰「那是因為離開了你的緣故,我在你背上的時候你听到過我的申吟聲嗎?」
阿星用左手撓了撓頭︰「這個,這個倒確實,似乎沒有听到你申吟過。」
胡玲玲︰「因為我在你背上覺得好舒服好舒服。」
阿星剛要說什麼,突然听到外面有雜沓的腳步聲傳來,里面似乎還有胡桂昌副校長的說話聲音︰「我家玲玲身體一向都很好的,怎麼突然會得了闌尾炎?」
阿星趕緊抽出被胡玲玲握住的右手,幫她扶正了倚在自己肩上的頭,踴身跳下了手推床。
「得急性闌尾炎的人不一定身體都不好。多虧那個男孩送來得及時。我們已經給你的佷女打了鎮痛針,再過一個小時就可以上麻醉做手術。」是那個胖子醫生的聲音。幾人說著話,一個護士小姐手托針具走了進來。接著又有五人走了進來,張欣和胡貴昌走在三名醫生前面。
張欣快步走到手推床前握住胡玲玲的手關切的問︰「玲玲,還痛嗎?」
胡玲玲搖了搖頭︰「不怎麼痛了。張老師,謝謝您來看我。」
張欣愛憐的模了模胡玲玲的頭︰「傻孩子,自己的學生病了,老師哪有不來看的道理?玲玲,下次病了一定要先告訴老師,不要硬撐著,這樣會耽誤病情的。知道嗎?」
胡玲玲點了點頭︰「知道了。這次疼痛完全沒有一點先兆,吃著飯突然就疼起來了。」
胡桂昌握住阿星的手感激的說︰「阿星,謝謝你。多虧你及時把玲玲送來,要不然玲玲就危險了。」
阿星︰「不用謝,胡老師,只不過是同學之間相互幫忙而已,這是我應該做的。」
師生之間說著話,護士小姐給胡玲玲輸上了液。
一個小時後,手術開始。
胡桂昌來的時候就要求院長派最好的醫生給胡玲玲手術,院長答應了胡桂昌的請求,派了兩名最好的外科醫生和最熟練的護士給胡玲玲手術。
胡玲玲在手術室里手術,阿星和兩個老師坐在手術室門外焦急的等候。
天已經黑了好一陣,只不過這里全都亮著燈阿星沒有感覺到罷了,胡桂昌和張欣就是打著摩托車燈趕過來的。本來上晚自習的時候阿星答應幫李偉東完成化學作業的,這事只能告吹。
張欣從手提袋里拿出一瓶礦泉水遞給胡貴昌︰「胡校長,喝水。」
胡桂昌搖了搖頭︰「我不渴。」用手指了指阿星︰「阿星可能渴了。」
張欣把礦泉水遞給阿星︰「阿星,喝口水吧。」
阿星背著胡玲玲跑了十多里路,又忙這忙那的跑了一陣,確實感到很渴,接過礦泉水擰開瓶蓋就往嘴里猛灌。一口氣喝干瓶里的水。抹了抹嘴,向張欣道謝︰「謝謝張老師。」
張欣又遞過一瓶︰「喝吧,還有呢。」
阿星把空瓶子扔進身旁的垃圾桶,擺了擺手︰「不用了,已經喝夠了。」
張欣把礦泉水復又放回手提袋︰「渴了你就過來拿。」
阿星點了點頭︰「好的。」
手術很成功,四十分鐘後護士推著胡玲玲從手術室走了出來,三人趕緊湊上去察看。只見胡玲玲躺在手推床上緊閉著雙眼,她還處在昏迷中。
安排胡玲玲在病房里睡下,胡貴昌和阿星騎著摩托車返回學校,張欣則留在醫院里照顧胡玲玲。
摩托穿過喧囂的街道,呼嘯著向縣一中而去。初冬的夜已是寒氣襲人,阿星坐在後面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胡桂昌感覺到身後的阿星在微微顫抖,問︰「很冷是嗎?」
阿星︰「是的。」
胡桂昌關切的說︰「回到學校就別再加班了,趕緊回宿舍熱乎乎的睡上一覺。」
阿星「嗯」了一聲。
回到學校,宿舍里的燈已經全部熄了,只有幾個教室的燈還亮著,——那肯定是勤奮的同學還在加班。
阿星和胡副校長在學校的操場左側分手,各自向自己的宿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