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貴主和親後,一半胡風似漢家。
祿東贊的預感沒有錯,年輕美麗的文成公主帶去的不只是和平。她給高原王朝送去的,是翻天覆地的變革,富足文明的生活。以至于,千百年後,那里的人們仍在傳唱︰「「土地肥沃,土地肥沃,肥沃土地在白歸雄,文成公主帶來的谷類,撒播了三千八百種。」
可這一切,坐在輦車里的李文婉,並不知道。
花釵翟衣,重重疊疊,珠環翠繞,繁繁復復。公主出嫁的裝扮將她禁錮得喘不過氣來,喧鬧歡慶的鼓樂里,她臉色蒼白,袖中的手緊緊攥著。心中的酸澀難以抑制。
終于又要離去了,這一次,是永遠的離去。
長安,這個讓她痛恨,也讓她眷戀的地方。那一年,也是一個飄雪的日子,她隨著即將西去參戰的父親來到這里,憑空得了縣主的封號,也就此注定了今日的結局。他們讓她學釋家的佛禮,藩國的語言,異地的風俗,卻不知道她想學的只有因類賦彩,描摹丹青。其實,她也不是真心喜歡學畫,她愛上筆墨紙彩,只是因為那一雙溫潤的眼楮,那一張俊秀的臉龐。
偌大的長安城,莊嚴冰冷,只有他的笑容是溫暖的。
他總是對他柔柔地笑,可那笑中卻分明藏著憂傷。
她從不知道,這憂傷的源頭。
直到那一回,他微微蹙眉,點評她繪的第一幅飛天︰
「學得真快,竟比她還……」
原來,「憂傷」,是因為「她」。
滿城裹素的盛夏,「她」終于闖了進來。
怔愣地跪在那里,穿著粗鄙的衣服,帶著倔強的表情,那樣骯髒卑賤,卻照樣生機勃勃,英姿颯爽,叫人難以忘懷。
「她」回來了。從此,他的眼中就只有「她」。
文婉,一直都知道。
「公主……」梅朵擔心地輕拽她的衣角。
文婉扭頭,看著她黑紅的小臉,美麗純潔,卻帶著猙獰的傷口。她需要時時看到這張臉,才能不忘記自己的「位置」。
「梅朵……」文婉溫柔地撫模她的小臉,笑容明媚。
自那一晚之後,她就只會微笑,她要把這種微笑,帶出大唐,帶到吐蕃,一直帶到生命的終結。
「最後看一看長安吧。」
她輕輕掀開車簾,打量起繁華美麗,愛恨糾纏的帝都。
貴冑公卿們喜氣盈盈慶賀著帝國的盛事,目送她的遠行。她仍是微笑,直到在那一邊,看到了「她」。
茜色狐裘,窈窕美麗,依舊颯爽奪目。身邊站著的兩個少年,一個還是那樣妖冶多姿,一如三年前的清夏,棕色的眼楮里含著憐惜。另一個卻換成了器宇軒昂的少年將官,自信滿滿,雄姿英發。
他呢……
他,終究不在了……
她又恢復了笑容,張開嘴,無聲地向他們道別。
「你猜,她說的什麼?」金滿郡公輕輕問身邊愁眉緊蹙的墨玉娘子。
「和當年一樣吧……」風雪淒迷,竟讓她有瞬間的恍惚,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夢境。
「可惜他不在……」
盈翎一愣,扭頭望著他棕色的眼眸。他笑意繾綣,帶著遺憾,含著惆悵。
貞觀十年,那個花落無聲的長安夏夜。涼風撫過柳枝,沙沙作響,吟唱著別離的旋律。清冷的月光中,馬車漸漸消失在街口。三個少年在毗沙府門前,向著車子消失的方向,定定站了半晌,告別那個叫文婉的小「畫友」,也告別賦彩閣里陽光明媚又青澀酸楚的每一個日子。
如今,雪落長安。該是永別的時候了。
文婉小妹,變成了文成公主,隔著車窗,一如當年一般,輕輕喚著︰「莫要忘了我。」
一腔深情,終于在帝國瑞雪中,埋藏得完美無缺,無聲無息。
「她,比我強……」盈翎痴痴地笑起來。
尉遲樂想要安慰,卻終究沒能說出口。此刻,擁她入懷已是奢望,可他竟然一直都……還在奢望著。
他們這樣靜靜站著,忘記了喧鬧的鼓樂,繁雜的人世。朱雀大街,一如他們初到這里的那一天,也是漫天銀白的。
不過,這一次,大唐在歡唱。
侯羿風冷冷打量著陷入回憶的兩人,不禁暗暗嘆了口氣。
那些屬于于闐的回憶,是他永遠也無法介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