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衍修初來江南第一日,沈星淵就接到了消息。
落日樓明處是江南第一樓,暗處則是近些年來飛速崛起,收集販賣各路秘聞消息的天璣樓,這一點極少有人知道。更為鮮有人知的,天璣樓是雪衣教的勢力。
樓上被安插了三位筆法精妙,百里挑一的畫師,對照著一副人像畫卷,在每日過往的來客中觀察甄選,把與畫卷上相似的人細細描繪下來。
這樣的事情,自新教主接任以來就開始,一做就是五年,送去了上百幅畫,卻不見任何消息傳回來。
教主似乎在找人,可沒人敢揣測教主的意思。
教主說什麼,就去做什麼,多余的事情別說打听,想都不要想。這一點絕對是雪衣教上至護法堂主,下至普通教眾的一致共識。
直到落日樓來了一位白衣公子,明明與畫上人只有眼楮相似,卻被一位年事已高,眼光毒辣的畫師繪了下來。
那幅工筆細繪,栩栩如生的畫像被快馬加鞭八千里,從江南的落日樓,送到朔北的八荒山。
畫上那人一襲白衣,輕袍緩帶,玉冠束發,周身未曾佩任何兵器,而那身清朗氣度怎麼看都不像一個會持劍的江湖人,反倒是一個春日出游的翩翩貴公子。
那人有一張完全陌生的臉,卻是似曾相識的眼楮。
沈星淵看到畫的瞬間,仿佛渾身的血液都要燃燒起來,心突然被狠狠揪緊,這麼強烈的情緒波動他已經八年未曾有過。
一定是他!他回來了!
一路南下,碧湖上望見憑欄而立,衣袂飛揚的人影。落日熔金中,風姿無雙。
只是一眼,沈星淵就確定了。
白衍修有世上最好看的眼楮,他怎麼會認錯。
八年來夜夜入夢,刻入骨髓的人,他怎麼會認錯。
那人曾親手送給自己的玉佩,再度看見似是忘得干淨,不見半點留戀神色。
月夜小巷,交手的瞬間,一樣的步法,終于擁入懷中的熟悉溫度,可卻听見耳畔涼薄的聲音︰「什麼哥哥,閣下可是認錯人了?」
那一瞬間,千刀萬剮都不如這麼痛。逼的他幾乎要失控。
夜雨畫船,舉杯相邀,那人眼里的掙扎和不安,以及一瞬間流露出的心軟……沈星淵輕輕笑了,原來哥哥並非真的不記得。
他知道今夜有人會來,晌午時分就得到了消息,卻止住了要去斬草除根的手下。江湖上幾個老不死居然以為自己這次匆匆而來,疏于防備,重金買了一批一流死士來殺他,以為即使殺不了他,也可使他重傷,方便在錦繡山莊下手。可笑,自己何時需要防備那些不入流的人。不過這次,卻來得正好。
可惜哥哥似乎不怎麼喜歡他殺人的樣子。
沒關系,哥哥喜歡他什麼樣,他就是什麼樣。
不是沒想過將人直接禁錮在八荒山暗室或他們曾住過的院子,甚至在重新見到那人的一瞬間,腦海里就猛然躍出這個想法,隨即不可遏制的瘋長。那日交手間也有試探的成分,看似平手,他卻有一種敏銳的直覺,哥哥沒有盡全力。
看來還需多點耐心。一定要萬無一失。
重重簾幕深處,人影恍惚。案上的八角鏤空獸紋香爐,升起青煙裊裊。
跪在地上的藍衣女子,恭謹的低著頭,雙手捧起一個精巧剔透的玉盒,「屬下幸不辱命,已為主上尋得‘相思引’」
微風浮動,輕紗帳幔飛揚,玉盒便飛入了榻上青年的手中。
千年寒玉雕成的盒子里裝著兩枚形如米粒,光華內斂的白色蠱蟲,此時被寒氣繚繞,靜靜的呆在盒里不見動靜,看起來溫和而無害。
青年眼里似是有了笑意,依舊語氣淡淡,「此番你一路辛勞,便去歇兩天吧。」
隨即輕輕擺手,地上跪著的女子便無聲無息的消失在屋里。
指尖細細摩擦著盒上的雕花,絲絲寒氣縈繞溢出,俊美青年緩緩笑了,猶如午夜綻放的優曇。
困龍鎖,相思引,現在就只差最後一樣東西了……
你騙我說什麼都不記得能怎樣,我在你心里連一把劍都比不上能怎樣,你回來之後還想離開又能怎樣。
我不管這八年間發生了什麼,為何你容顏盡改,為何不來找我,為何留下我……一個人。
我反要謝你,這些年的背離,讓我明白了自己心底想要的是什麼。
我最親愛的哥哥。
這次不一樣了,你別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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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白覺得自己最近過上了「我與土豪做朋友,吃喝玩樂好基友」的米蟲生活。
那日舊地重游之後,又被沈小淵帶著碧湖泛舟,一路順游而下出了秀水城,期間品美酒,賞瓊花,之後登岸換了白馬輕騎,像春日踏青的公子一般綠柳長街打馬而過。如此過了五天,程小白有些倦了,便換了寬大舒適的馬車徐徐向前。
雖平日里不見有人跟著,可每逢一點需要,沈小淵連手都不用招,就有人悄無聲息的把一切打點好。程小白舒服的每天都要忍住模肚子打滾的沖動~
除過秦樓楚館,煙花陌巷沒去過,這一路可謂游遍江南。
程小白看了一眼彩綢飄飄,花團錦簇的長街,大呼可惜,要是自己一個人,免不了去那「燕子樓」「萬紫千紅」逛一圈,听說那里的糖蒸酥酪就是出了名的好吃!可看了看跟在身邊,笑意溫柔的青年,這……算了,還是不要帶壞了孩子。
不知不覺,就到了錦繡山莊的地界。
暮色將盡,離燕歸。
看著張燈結彩的繁華街市,面前「錦繡樓」的描金牌匾,程小白恍然想起自己找劍的事還沒著落。
「小淵……我們來這里干什麼?」白衣公子拉了拉錦衣青年的衣袖,面露不解。
身邊人似是知道他在想什麼,輕輕一笑,「哥哥,我已經得到了那把劍的消息……待此間事了,便帶哥哥去尋它。」
對啊!錦繡山莊!主角前一陣子去提親,現在該訂婚宴了,男二沈小淵作為好基友也得來說句恭喜恭喜子孫滿堂啊。
真是想到什麼來什麼。
長街忽而揚起一陣喧鬧,隨著眾人回頭望去,只見那英武高大的紫燕騮疾馳而來,馬蹄踏過濺起重重落花,那策馬的人一身玄衣,眉目凌厲張揚。
程小白即使以前從沒見過這人,也知道他是誰,因為那張「刀劈斧砍」「鬼斧神工」臉,只差明晃晃寫著「主角」兩個字。而看他神采揚飛,眉間是掩不住的喜意,看這一身打扮,又可以標上「臨近he結局,迎娶白富美,逆襲成功的人生贏家」。
只見玄衣青年一勒韁繩,馬蹄高揚長長嘶鳴,堪堪停在了他們面前。利落的翻身躍下,抬起手似是想拍拍沈星淵的肩膀,又在後者冷冷的眼神下,訕訕的模了模鼻子。似是打量了一眼周圍,見圍觀群眾還在朝這邊瞟,輕咳一聲說︰「我們進去說吧……」
錦繡樓里的小廝將馬牽去馬廄,一行三人便進了酒樓。
堂里的掌櫃連忙將人迎上了三樓雅間,水酒小菜頃刻就到,利落的一關門。
方桌臨窗,白衣公子與錦衣青年同坐一邊,玄衣青年獨坐對面。
程小白默默月復誹,果然是主角啊,還真有些門路,人還沒娶回家,先把人家的產業整的跟自己的似的。
不過……主角你在訂婚前夕找好基友做什麼?如果是想來個告別單身的狂歡夜……這樣真的大丈夫麼?!
忽然見對面坐著的人正仔仔細細的盯著他看,程小白不由一驚︰「這位兄台,可是有事?」
話音未落就見人齜牙咧嘴的「誒呦」了一聲,瞪了一眼他身邊坐著的沈小淵,似是有些委屈道︰「我就是看看,看看都不行麼?」
沈星淵不理會,卻是轉頭對著白衣公子溫聲道︰「這位是秋峰行,如今的武林盟主,我舊時的故友。」
那玄衣青年起身一抱拳,「白兄,星淵常與我提起他所尋多年的哥哥,今日有幸相見,緣分難得,你既是星淵的哥哥,那以後也便是……嘶,星淵的哥哥……」
程小白怔了一下,這展開不對啊……
難道不該是「我的哥哥」,要是把武林盟主和魔教教主都收成了小弟,這絕壁是人生贏家的節奏啊!!
面上卻是謙和一笑,「哪里,與盟主相識才是幸事……」
程小白自認笑的十分清雅俊朗,卻不知怎麼把對面人嚇得連連擺手「不敢當不敢當……」
畫風也不對啊,現在的主角都這麼謙虛?男二也這麼好脾氣?不會穿錯劇本了吧?!
沈星淵為身邊人斟了一杯酒,一面似是隨意問道︰「怎麼現在這時候來?」
秋峰行給自己倒了一杯,面露尷尬,「我接到你的暗信就來了啊。可能……沒看清時間……」
總不能說是出于好奇,為了看一眼沈星淵心心念念的哥哥,專門這時候來吧?剛才那兩道真氣可沒留情面啊……
沈星淵一笑,也不拆穿,只是為身邊人布菜。
這半月都是這般,程小白起先不習慣,就見熊孩子失落的看著他「哥哥以前與我一起吃飯,不也是互相夾菜麼?」程小白一想……是啊,好像也沒什麼不對……就隨他去了。
卻不知他覺得很正常的事,可落在秋峰行眼中,心里霎時揚起驚濤駭浪。
沈星淵……居然會做這樣的事。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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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影幢幢,窗紙上映出兩個模糊不清的人影。
「明日訂婚,各路世家人馬齊聚,勢力錯綜不好盤查,應是最好的時機。凝雪說穿心刃就放在她爹書架的第三層最左邊的暗格,我先去拿了,半夜子時再來找你……」
「你告訴她了?」
「她畢竟是我妻子……何況她嫌她爹事太多,給我說她看了黃歷,明日宜動土宜出殯宜嫁娶,反正就是諸事皆宜,約我一起去私奔……這種事我怎麼能答應,只能告訴她借著晚宴,還有些事要辦……」
錦衣青年淡淡道︰「哦,然後呢?」
秋峰行想起他那個不靠譜的未婚妻,只得苦笑一聲,「她高興壞了,說到時候裝暈倒制造混亂……」又不解問道「對了,你要穿心刃做什麼?」
對面人沉默不答,俊美的面目在搖曳的燭光下,看不清表情。
秋峰行急了︰「沈星淵!我跟你二十年交情,你一句話,我舍了老臉連未婚妻娘家東西都偷,你當這是咱倆五歲那會兒去大街上偷饅頭,那是穿心刃!再說……」
卻忽而被打斷︰「相思引。」
秋峰行似是想起什麼,不可置信的瞪大眼︰「你瘋了?!」隨即搖頭,「這種秘法百年未有人再試過,就算你已經有了‘相思引’,配上穿心刃,依然凶險至極,若是出了什麼岔子……」
那人語氣篤定︰「不會。」
秋峰行澀聲道,「你不能選別的方法麼?非要……這樣留下那個人。」
錦衣青年不說話。
沉默良久,他忽而想起白日酒樓上,那個風姿清朗的白衣公子,和沈星淵眼里的笑意,只得一聲嘆息,
「我知道你是給我面子,不然一個錦繡山莊而已,你就算殺進去也是易如反掌。甚至你不用來,雪衣教里可為你辦妥這件事的也大有人在……我也知道勸不住你……」說到這里一時悵然,「這些年江湖飄零,幾多不易,我認你這個朋友……你,你多保重。」
晚風起,燭火亂。
沈星淵眼神清亮,緩緩笑了,「我知道。」
我也認你這個朋友。
可我放不開手了,我經受不起再一次的背離。
作者有話要說︰作死的人生不需要解釋……
至于結局與正牌攻問題,正在糾結……淚奔
離結局還有一段距離,大家先看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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