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蘅過了一段心情頗為輕松的日子,每日里上午和伴讀閨秀們一同上上課,下午或是歇息,或是帶著李星望出宮散散心,恰是清朗明麗、萬物生發的春天,令人心情愉快。♀
然而輕松的日子沒過幾天,宮里忽然氣氛又緊張起來,宮內外嚴查進出,宮人被輪番找去問話,雖然阿蘅這邊沒什麼大響動,依然從下人的態度和言論里感覺到了不同,阿蘅問了問梅妝她們,她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據說是將宮里所有的木澡桶換了。阿蘅身為長公主,自有浴殿,從來沒用過那東西,也因此並不太在意,不過看宮里盤查嚴,她懶得自找麻煩,也頗有一段時間沒出宮。
然而這日琴課,顧微卻悄悄的找了她。
顧微眉目清婉,青衫碧裙,和顧曠有著相近的氣韻,教師授課的時候,她捏了捏阿蘅的手,使了個眼色。
阿蘅便借著如廁的名義和她出了去,找了個桃樹下立著說話。顧微低聲道︰「三哥叫我和您說,定北侯被關進大理寺了,希望您能從中轉圜一下……若是能說動太後說情……」一邊又小心翼翼看了看阿蘅的臉色,有些顫抖道︰「哥哥也是沒辦法……听說是皇上親自下的令……哥哥也說知道您不一定幫得上忙,只是……只是最後一絲希望,他外頭已經托了不少人都說沒辦法……」
春風里桃花亂飛,阿蘅垂下眼睫毛,沉默了一會兒道︰「是什麼罪名,進大理寺幾天了?」
顧微低聲道︰「也不太清楚,似乎是意圖謀害皇家子嗣的罪名,如今還在審,听說是皇上親審,已進去五天了,據說情況很不好,不讓任何人探視,好像連定北侯府都抄檢過了……」
阿蘅一直沉默,沉默得顧微忍不住抬頭去看她,卻看到她面無表情,清凌凌的一雙眉眼,眼神卻深如幽潭,她有些看不懂這神色,三哥叫她傳話的時候她心里很忐忑,後宮不得干政,長公主雖然是皇帝的親妹子,在這朝中大臣獲罪的大事上能說上什麼話?但是三哥一再哀求,她還是傳話了,卻拿不準公主會不會翻臉斥責。
阿蘅終于回過神來,低聲道︰「回去和你三哥說,崔家沒這麼容易倒的,叫他放心吧。」
顧微愣了愣,阿蘅卻早已轉回了課堂。
授課的是琴藝上極負盛名的柳大家,講完後還讓她們一人彈了一曲,阿蘅不疾不徐地彈了一曲《流水》,顧微心中有事,听到她這樣依然從容淡定的琴聲,想起三哥那著急的樣子,心里忽然起了一絲不滿來,輪到自己操琴時,心神不寧,錯漏甚多,被柳大家責罰了幾句,出宮回家時,見到顧曠急不可耐地來接著她等消息,更是替哥哥覺得不值,只將阿蘅說的話原樣說了,顧曠有些呆呆,顧微只道︰「哥哥,我看公主一句準話都沒有,只是泛泛的安慰,依我說還是別指望太後這頭了,我在宮里也听說太後一向不管事的。」
顧曠愁眉不展,自回了院里百般籌謀。
夜深了,御書房里獨孤晟翻了翻大理寺呈上來的折子,直接摔到一邊,沈椒園侍立一旁,獨孤晟氣不過道︰「仍是不肯認,皇宮當時全是皇後一手遮天,所有浴桶都是經過了六局進來的,不是他崔家做的手腳是哪個?居然狠毒如此!所有後妃侍寢前必要沐浴,這長年累月在浴桶木板中浸藥,六宮無一宮妃有孕!這般大的手筆,這般狠辣的用心,不是崔華辰還有哪個!」
沈椒園默然半晌道︰「沒有證據,崔華辰不認,大理寺也不敢上刑……其實就算上了估計也沒用……」皇上自己親審都問不出來,能指望大理寺什麼。
獨孤晟一拍桌子道︰「把六局當時的管事女官一個一個拉去上刑!總有招的!」
沈椒園嘆了口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崔華辰此人一世梟雄,兩兄妹都傲氣得緊,不像是做得出這般狠毒的事情,然而如今皇上已心中認定了是崔華辰,再透點意思到大理寺,自有上體天子意思的官員誘供,那些個內侍宮女,為了活命自然是隨意攀咬,胡亂認供,崔華辰這次在劫難逃……
他想了想到底道︰「穆離書將軍那日說的話也有道理,崔皇後身體當時病重如此,後宮無論哪個妃子生下孩子,她都是嫡母,陛下又說崔家有私兵,既有後路,不像是會做出這般絕皇上子嗣的沒有退路的事情。」
獨孤晟站了起來走了兩步,皺了眉頭道︰「崔家行軍布陣、出謀劃策,都是出乎意料、劍走偏鋒的,朕……拿不準,但是崔家一定有陰謀,且不提此事崔家嫌疑最大,便是沒有,朕也不能養癰成患了,不若借此機會除了崔華辰。」
沈椒園低了頭不再說話。
外頭御前總管吉祥卻低聲回稟道︰「皇上,良妃娘娘求見。」
獨孤晟有些意外道︰「就說朕還有折子要批,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吉祥遲疑了一會兒道︰「良妃娘娘說,是皇後娘娘從前留下的東西要轉交給皇上。」
獨孤晟與沈椒園對視了一眼,沉聲道︰「宣。」一邊對沈椒園道︰「你到屏風後頭去听著。」
沈椒園躬身後幾步果然閃入了御書房後的屏風內。
良妃姓馮,閨名螺娘,戶部侍郎的嫡女,也是獨孤晟初登基便封的妃嬪,為人一向低調平和,寬厚平和,並不喜爭寵,不愛出風頭,無論是從前崔皇後在的時候還是後來,都是在宮里默默不言的人,獨孤晟對她的印象十分淡薄,從前和崔皇後也並不怎麼親近,如何會有崔皇後的東西?偏偏又是在崔華辰入獄如今這個節骨眼上。
獨孤晟滿心疑惑,外頭已引了良妃進來,年約二十多歲,頭上挽起朝天髻,鬢邊簪著普通的珠環金飾,衣著也甚是素淡,進來便一板一眼的行禮,著實沒什麼風姿,看上去仍是一副老實樣子,並無什麼特別之處。他沉聲道︰「良妃起來吧,何事深夜來見?」
良妃起了身,微微抬了頭,果然雙手奉上一封信道︰「去年皇後娘娘彌留時,曾留了一封信在臣妾這里,言明若有一日等定北侯獲罪,便轉交皇上。」
吉祥接了那信過來,遞給獨孤晟,獨孤晟捏了捏那信封,感覺到里頭似有硬物,心中一動,對良妃道︰「皇後娘娘還有什麼話說麼?」
良妃低聲道︰「並無余言,只叫臣妾轉交。」
獨孤晟拿著那信,凝視良妃許久,良妃在那般威嚴銳利的目光下,仍然只是淡然立著,並不緊張,只拜了拜道︰「臣妾告退了?」
獨孤晟點了點頭道︰「下去吧。♀」看著良妃轉身出去後,信手拆開,里頭滑落一枚朱雀繞日玉佩,通透明澤,上頭刻著一個「晟」字,他手微微抖了起來,幾乎拿不住那信紙,再打開,岩苔箋上墨跡淋灕,無抬頭無落款,熟悉的字跡鐵鉤銀劃,力透紙背︰
「曾擬把臂同游,何意負盟此日,兄昔日以此佩許以爵,唯願換崔家滿門性命。」
他渾身發起抖來,覺得自己冰涼的胸膛里的那顆心,仿佛被什麼東西狠狠碾壓,忽然又酸又疼,沈椒園已從屏風後走了出來,看到他面色大變,不知何故,唯有低聲道︰「皇上?」
獨孤晟用力捏著那紙書信,眼楮發紅,半晌嘶聲道︰「擺駕……大理寺!」
沈椒園帶著幾個侍衛隨著駕輦匆匆而走,宮門一重一重的打開。阿蘅站在一處宮牆上,屋檐獸首陰影深重,掩蓋住了她縴細的身影。她默默地看著良妃進去,出來,然後帝輦微服深夜出宮……想必……是去大理寺了吧,她嘴角微微勾了勾,良妃果然沒有辜負自己的重托,獨孤晟,你當年許我的,如今還了,咱們……這便兩清了……
春夜風仍有些涼意,大理寺少丞抖抖索索地領著獨孤晟、沈椒園走過長而折的甬道,直接進了一間牢房前,低聲道︰「就在這里。」一邊命人開了鎖。
牢房內還算潔淨,桌上孤燈一點如豆,崔華辰素衣葛袍,端坐在輪椅上,手足上戴了鐐銬,看到獨孤晟來,只是淡淡掃了眼,孤寒若遠山寒雪,旁邊早有官員喝道︰「還不見駕!」
崔華辰似笑非笑︰「臣崔華辰見過皇上。」
獨孤晟也不理論,揮手讓其他官員退下,只留下沈椒園,然後將那信扔在桌上,冷笑道︰「崔家兄妹好智謀,好算計!一紙挾恩以報的故人書信,在死後還能呈到朕前!」
崔華辰看了眼那書信,一眼已看清楚上頭所書,冰雪一般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訝然,獨孤晟緊緊盯著他臉上的表情,知他也不知崔皇後的布置,順口譏道︰「人都死了,還要利用到如此地步,果然算無遺策?你們沒有心肝麼?朕真想挖出你的心肝看看是什麼做的!」
崔華辰淡淡道︰「皇上將莫須有之罪加于崔家身上,往死去的皇後娘娘身上潑髒水,又是什麼君子行為了?」
獨孤晟︰「神不知鬼不覺在浴桶上做出這般大手筆的布置,除了當時掌著六宮的皇後,朕想不出還能有誰做得到!這且不論,只說這書信,你們是怎麼哄華瀾寫下這些的?你們就有那麼大的自信朕會看他的信的面子上,饒過殺死他的凶手?」
崔華辰臉上終于微微顯露了一絲困惑︰「華瀾?什麼凶手?」
獨孤晟看他神容冷淡,怒氣更生︰「他為崔家建功立業東征西戰!最後卻連祖墳都沒有入!你們的宗譜上甚至連他的名字都沒有寫上!你猜我要怎麼做,崔華辰?我會殺了你,然後把定北侯的爵位襲在他身上,給他過繼個子嗣,讓他有後人供著香火,而你崔家嫡系,將斷子絕孫,從此再無香火!」
崔華辰眉頭微微蹙了起來,出現了一絲茫然之色︰「你是在說誰……崔華瀾?」
獨孤晟看著崔華辰臉上茫然的表情,怒火熊熊燃燒,他沖上前直接揪住了崔華辰的衣襟︰「你忘了他?你殺了他!燕子磯那一戰他受了重傷,他的副將說你去探望他後便說傷重不治去世了!再沒人看到過他,連尸體葬在何處都無人知曉!他怎麼會死!他吃了我給他的大還丹,絕無可能會死!因為他礙著了你的地位是不是!他手下親信數日內離奇失蹤,不是打仗失蹤了就是死了,李星望連夜投了我這里。你們崔家一直想要這天下!你怕他聯合我扳倒你是不是?你殺了他……你殺了他!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還是廢了雙腿,輸給了朕!輸了這天下!」
崔華辰看他怒氣洶涌,臉上含譏帶誚︰「李星望是這麼對你說的是麼,所以,你登基後一力打壓崔家,甚至冷落皇後,是為了崔華瀾報仇?」
獨孤晟臉上涌上了痛楚的笑容︰「不錯,你們一力打壓的私生子,朕偏偏要讓他成為你們崔家的家主,等你死去,他就會上了你們的族譜,成為你們定北候這一支的家主……他到底葬在哪里,朕要厚葬他。」
崔華辰似乎想起了什麼事,臉上帶了凜然寒意,冷冷問道︰「那麼皇後的死,是你的報復?」
獨孤晟面上涌起了怒氣︰「你把朕當成什麼人?皇後不是一直用的你們崔家的人柳煥麼!她怎麼死的你們應該最清楚不過了!朕也很想知道,皇後年紀輕輕,是怎麼積勞成疾死的?」
崔華辰臉上恢復了平靜︰「與你無關麼?」聲音里帶了一絲嘲諷。
獨孤晟想起最後一次看到崔皇後的時候,臉上一絲脂粉都無,那與華瀾相似的臉上蒼白之極,唇色蒼白,雙眼似乎看到遙遠的地方,人卻是在微笑著,戰亂年代聚多離少,卻到底有一分患難與共的情分在,登基後他從未和她同床,到底對她是有些心虛的。
獨孤晟胸中的怒氣忽然散了些,將崔華辰的衣襟松了手,背著手站了起來。
崔華辰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獨孤晟轉過臉看他,崔華辰臉上依然有著一絲詭異的笑容︰「其實我也很奇怪,皇後娘娘與你同床共枕這麼多年,難道……你沒發現皇後娘娘和崔華瀾很相似麼?」
獨孤晟冷哼了一聲︰「既然是兄妹,自然是有些相像了。」
崔華辰道︰「這幾年,我一直以為你心里有數,只是沒往外說,皇後娘娘自入宮後,也再也沒有見過我,更沒有只言片語給我,我一直以為,你和皇後娘娘感情很是不錯,還專門等到皇後娘娘逝世了,才來找崔家的麻煩。」
獨孤晟呆了呆,崔華辰繼續道︰「現在看來,只怕皇後娘娘一直受著冷落吧……但凡有過恩寵,或是略近身,怎麼會一點都沒發現?」
獨孤晟問︰「發現什麼?」
崔華辰沒有理會,臉上掠過了一絲哀傷,淡淡道︰「皇後娘娘是死于舊傷復發,如今想來,應該還是心如死灰不復溫吧,背負在她身上的東西,委實多了些。」
獨孤晟敏感問道︰「舊傷?」
崔華辰有些嘲諷的笑著︰「大還丹也不過是暫時續命,其實那樣重的傷,到底是留下了後患,原本就是壽命不永的,便是散掉所有功力,好好的調養著,也活不過五十歲,更何況是心有死志……我也料不到她病發這麼快,我總以為她得償所願,和你在一起,總該幸福安樂,能多活個十數年,也算不枉辛苦一場。」
獨孤晟轉過頭︰「你說什麼大還丹?」
崔華辰淡淡道︰「我父親委實只有我和娘娘兩個孩子,再無別人。皇後娘娘閨名是崔華儀,乳名卻是蘭兒,蘭花的蘭。」
仿佛一聲驚雷從天上劈下,獨孤晟艱難道︰「你說什麼?」
崔華辰依然一副平靜的樣子,娓娓道︰「娘娘自幼就喜歡扮成男子出外行走,對外只說是崔家的二少爺,時間長了以訛傳訛,別人也只說是崔將軍的私生庶子,為了不玷污娘娘的閨譽,我們也沒有否認,後來天下大亂,你是知道的,她領兵上很有一手,武藝也頗拿得出手,我爹也便將她當一名得力干將用著……因怕事情外露,對下邊將士都只說是崔家二郎,因軍中大部分時間都穿著盔甲,她領軍作戰,父親和我再加以遮掩,消息還算掩得好。」
獨孤晟忽然大吼起來︰「你胡說!你明明一向和他不和!他那麼怕你!皇後卻和你感情甚篤!」
崔華辰淡淡道︰「你若有個幼妹,自然也不喜她出去拋頭露面,和將士們同臥同起,母親早逝,父親常年忙碌,長兄如父,蘭兒本就是我一手帶大的,她怕我有什麼奇怪。」
獨孤晟腦袋里隆隆作響,幾乎不能相信,崔華辰卻繼續道︰「後來和你們成了婚,卻根本沒有圓房你就出征,把她留在了松川。之後戰事緊張,崔家人丁稀少,折損多,可信的少,特別是我父親死後……崔家幾乎無可信之將,她千里奔喪回來,只得又撿起了這身份東征西戰,卻只能對你們緊緊瞞著。可笑的是她行軍中多次和你會軍,你卻居然一點都沒看出來。」
「到燕子磯那次,她自作主張為了救你差點死掉,當時大勢已定,正合退隱,我便索性順其自然的讓崔華瀾這個身份死去,讓她恢復身份回你家,獨孤家百年世家,禮節上講究得很,我三令五申讓她收了那些跳月兌的性子,更不許泄露曾扮成男將這個事情,否則要讓獨孤家和朝臣們看不起,到你做了皇帝,她身為皇後,更要謹言慎行,然而我一直以為,夫妻之間,到底還是瞞不過你的,沒想到,直到今日,你居然都還蒙在鼓里……只要一夜你就能發現她身上的舊傷了,只能說,你根本連踫都沒有踫過她……」
獨孤晟喃喃自語︰「我不信!你胡說!我不信!華瀾怎麼可能是女子!他與我生死之交……他……」他喘息起來,種種昔日情狀飛快掠過,那馳騁千軍,橫槍而立,萬夫莫敵的英姿,那領兵遣將排兵布陣時的老辣熟練,飲馬埋灶、扎營歇宿時他們比武斗馬賽射,總是互有勝負,那雙純淨通透如同琥珀般的雙眸,微笑的時候像是能融化冰雪,即使再疲憊,再處于劣勢也永遠不屈不撓充滿自信……怎麼會是女子!他感覺到呼吸似乎在一寸寸被抽離,身體開始站不住。
崔華辰淡淡給了最後一擊︰「崔華瀾和娘娘,從來沒有同時出現過,你仔細想想就該知道了——不管是崔華瀾也好,崔華儀也好,反正……都已經死了,皇上何必還要糾纏這些呢?」
牢里死寂一片,空氣凝重而粘窒,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獨孤晟呆呆地向後退了幾步,木然道︰「都已經死了?」
崔華辰淡淡道︰「不錯,作為開國元後葬在皇家陵寢內,無上榮光,若是皇上只是想要厚葬崔華瀾的話,您早就已經做到了,不必再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