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英一語既出,場上又靜了一靜,阿蘅臉上卻並無被人喝破的羞窘,只是抬了抬眉毛。
卻忽然听到人群里有人哈哈一笑道︰「那便讓大寰的男兒來試一試吧。」
眾人轉身,赫然看到一名男子披著黑貂大氅騎著一匹高頭黑馬,也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旁邊的空地上,五官猶如刀削斧鑿出的堅毅輪廓,雖然嘴角含著笑,卻氣度森嚴,不怒自威,後頭跟著男子卻是一身勁裝,橫眉肅目,全身仿佛一把開了刃的刀一般森寒迫人,後頭幾個人侍立,昂首挺胸,腰腿挺直,一看便知是行伍中人。
早有人低呼︰「是穆離書將軍。」京郊大營就在這附近,穆離書在這兒出現並不奇怪,但是,能讓京郊大營統帥穆離書侍從的男子會是誰?
場里的多是貴族子弟,就算不通事務,也自有家人提醒,一時場上都靜了下來,卻不知應該如何是好,是該立刻跪下三呼萬歲,還是假裝不知皇上微服私訪?
獨孤晟卻笑吟吟地手一伸,早有人遞了把強弓過來,獨孤晟漫不經心地拿了那弓,一邊對後頭的穆離書道︰「子和你就替我拿靶子吧。」
穆離書應了聲,控馬轉過去,場上靜謐一片,只听到蹄聲如雷,穆離書轉眼已去到箭牌前拔了個箭牌回來。
獨孤晟在馬上笑著看了看阿蘅道︰「很有長進。」一邊又看了眼段英,腳一夾,馬已轉身,拿著弓的手一伸,黑色的袖子下是矯健而充滿了力量的手臂,那頭穆離書已舉了舉虎牌示意,獨孤晟喝了一聲,半空猶如響了個驚雷,座下的馬兒一聲長嘶,展開四蹄,向前奔去,輕輕躍過那青綠山,手一探,反手搭箭,已是順手抽了三支黑漆重鏃的巨箭搭在那強弓上,輕而易舉地挽了個滿弓,倏然射出,三道長長黑光,直劃而過,一路尖聲鏑鳴,疾若流光,三箭穩穩地射在了箭牌上。
獨孤晟和穆離書回來的時候,大家都看到了那箭牌上三箭深深地插在虎頭的雙眼和額心,喝彩聲響起,段英只是微微笑的鼓掌,卻並沒有什麼羞慚之色。只有人月復中暗罵此人真是面皮甚厚。
獨孤晟轉過馬拍了拍李昉的肩膀道︰「你們自己再玩玩吧。」又笑著看了看阿蘅,阿蘅卻並沒有看他,她仍然看著那靶子上的三根箭,似乎在想著什麼遙遠的事情,雙瞳漆黑悠遠。獨孤晟看她神思不屬,只得對李昉道︰「天冷,早點回去。」一邊帶著穆離書騎馬往京郊大營那邊而去。
圍觀諸人屏息看他走遠,才又竊竊私語起來,自然又有人好奇地來和李昉、顧曠打招呼,一邊瞟著阿蘅,卻也知道此女與李昉在一起,必定身份貴重,也不敢唐突。眼看這獵是打不成了,李昉好不容易月兌身,只得趕緊帶了顧曠和阿蘅回去。
穆離書跟著獨孤晟一路疾馳到了一處山崖,獨孤晟才勒住了馬往山崖下看,風獵獵吹來,獨孤晟呼了口氣,穆離書察言觀色,知他心情好了些,轉念想了想道︰「適才那小姐騎射果然優秀。」
獨孤晟笑了聲道︰「你沒看到拿箭牌的是李星望麼,只要她準頭不會差得太遠,李星望自然會用箭牌去就著她的箭,豈有不中的,不過她也習射沒多久,作為女子來說,相當不易了。」
穆離書看他雖然如此說,臉上的表情卻也柔和下來,總算比早晨過來的時候那一副見神殺神見佛殺佛的樣子好多了,便也笑道︰「別的不說,騎術相當不錯了,皇上認識她?」
獨孤晟微微一笑︰「是長公主,她那馬可是百里挑一的,自然也佔了便宜,在宮里也練了小半年了,倒是有些成效。」
穆離書恍然大悟道︰「英姿勃勃,果然有皇上的風采。」
獨孤晟忍不住笑了︰「想不到穆將軍也頗為精通這拍馬之事了。」
穆離書肚內暗罵要不是看你一副死人臉的樣子,誰稀罕,到底沒說什麼,獨孤晟與他征戰多年,自是知道他定是在月復誹,只不過礙著他是皇帝,沒像從前一樣直接罵出來,笑道︰「好了,上次叫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穆離書道︰「查不出下落,我派了幾路人將江北那一帶的土匪山賊盡皆都清過一次,簡直如同梳子一般梳過去了,並不曾找到蛛絲馬跡,若是按皇上所說崔家確有私兵,兵丁調動,屯扎總要吃喝,還有糧草所需必然不小,怎可能完全不留痕跡?」
獨孤晟鎖了眉頭,深思道︰「崔家定有私兵,大寰朝初定之前,最後清掃戰場,崔家幾次戰損都太奇怪,崔華辰雖然雙腿已殘,絕不至于打一些遺漏收尾的戰役都會死那麼多人,一些將領也死得古怪,定是私藏了兵力,便是他的妻子和兒女說是自請下堂回娘家,細查卻根本半路就失蹤了,必是趁亂藏到了什麼地方,崔家定是在候著東山再起之機,若是查不出來,來日必為心月復大患!」
穆離書如何不知獨孤晟的顧忌,崔華辰雖然雙腿已廢,當年卻是赫赫威名,算無遺策,如今只如毒蛇冬眠蟄伏,誰知哪日便要奮起給人致命一擊,他嘆道︰「雖然明知道他家小失蹤大有問題,如今找不到證據翻臉,崔華辰又龜縮府中不出,心月復一律不見,當年崔家的部將陸續也辭官歸鄉,明面上的把柄一絲都抓不到。」
獨孤晟咬牙道︰「便是如今宮里似乎都仍有崔家的勢力,貴妃莫名其妙小產,偏偏朕就是查不到!若是給朕找到把柄,崔華辰……朕定要千刀萬剮了你!」
穆離書听事涉宮闈,不敢輕易搭話,嘆了口氣,知道獨孤晟和這個大舅子從認識開始便各自看不慣對方,誰都不肯向誰低頭,僵持這麼幾年,崔華辰已成了初登帝位的建元帝心頭刺眼中釘,日夜難安。崔皇後一死,建元帝只恨不得立時將崔華辰斬了,他更是謹言慎行,滑不留手……其實同為經歷過那些年戰亂的將領,他對崔華辰到底是有幾分佩服的,不管怎麼說,能把一向戰無不勝的獨孤晟逼到這般地步,亂世梟雄是稱得上的。
獨孤晟長長地呼了口氣,穆離書只是沉默,他也知道如今君臣位份已定,這些臣子們再不會像從前東征西戰時那般百無禁忌的和他開玩笑了,他有些悵然地打馬回轉,低聲道︰「回去吧,你再擴大範圍查一查。」
穆離書應了聲,獨孤晟催馬往西山大營疾馳而去,地上雪沫飛起,穆離書連忙催馬跟上,厚密的灰色彤雲籠罩著整個天空,空氣冷得像刀鋒。
晚間獨孤晟回宮,思及白日阿蘅射箭之事,倒有些意思,便著人開了庫房,自去選了柄弓和羽箭讓人送去露華宮。
阿蘅正懨懨地翻著幾頁書,只略瞟了眼那弓沒說什麼,讓梅妝收下,賞了那小內侍。
梅妝、蕉書她們卻是十分興奮,唧唧呱呱地看了半日又去問阿蘅︰「這弓看起來明明是木頭的,拿著也輕,為何卻看上去十分堅硬。」
阿蘅也不去看那弓,只淡淡道︰「那弓名叫雀舌,鐵柘木制的,配的燕牛之角,海魚之膠,前朝名家墨玄親手制的,算得上名弓了,因輕巧玲瓏,適合女子用。」
梅妝她們喜道︰「皇上對公主可真好啊,還特意選了這般好的弓,這箭卻又霎是沉重,又是為何?」
阿蘅道︰「那是鐵雁羽制的,沉重才好射。」
蕉書笑道︰「這下公主天天射箭可有趁手的好武器了。」
阿蘅笑了一笑,手里只是翻著書並不搭話。
京城定北侯府棋室內,神思不屬的顧曠被崔華辰冷冷呵斥︰「若是心不能定,明天就別來了。」
顧曠將冰涼的棋子握入手中,面上有些羞慚。崔華辰看了他一眼,忽然破天荒地開口聊天一般的道︰「今天去打獵了?」
顧曠有些悵惘︰「是……听說侯爺從前文武雙全,想必武學一道也是極高的吧。」才說完卻又看了看對方一直不能動彈的雙足,如夢初醒︰「對不起。」
崔華辰將子投入棋盆里,淡淡道︰「怎麼了?」
顧曠想起今天阿蘅的張弓射箭的英姿,忽然面紅耳赤,將今天的事情說了一遍,又喃喃道︰「今天看到公主騎射精絕,忽然有些自愧不如,她女子之身,卻頗有任俠之風……」
崔華辰卻深思了一會兒道︰「公主有名師指點麼?」
顧曠想了想道︰「興許是皇上指點的?我看皇上的騎射也十分高明。」倒是心悅誠服,崔華辰嘴角噙了絲冷笑,什麼都沒說。
夜深了,顧曠告辭後,崔華辰招了鐵辛來︰「去查查公主從前在松川那邊的時候,琴棋書畫包括騎射,請的是什麼老師,再想辦法將她從前的字跡找來。」
鐵辛點了點頭,有小廝提了個木桶進來,里頭熱氣蒸騰,蕩漾著黑色的藥液,鐵辛親自上來替他褪下鞋襪,將他雙足泡入桶內,一邊熟練地替他按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