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長公主府今日熱鬧之極,門口的車馬直排到了巷子口。國喪期才過,大長公主發了帖子要開馬球賽,京中貴族們自然是能來捧場的都來了。
阿蘅不耐煩等,便戴上冪離直接步行進入大長公主府,澤陽公主得了稟告早已迎了出來,接著她笑容可掬︰「還以為你不來了呢,從前下帖你都是不來的,今兒倒稀罕,沒想到今日賓客這般多,倒是怠慢了你。」澤陽公主獨孤萍已年過四旬,仍貌美之極,她早年喪夫,封了大長公主後,也並沒有打算再嫁,卻是招了不少美貌面首。因她之前也是為了獨孤家嫁了個軍中將領,後來在東征北伐中戰死了,又是獨孤晟碩果僅存為數不多的長輩之一,因此獨孤晟也都由著她,並不干涉,更何況前朝公主蓄養面首的也是常事,朝中人早已習以為常。只是隆福太後對此頗為看不慣,阿蘅是她一手帶大,自然也一直和這個姑姑不太親近,平日里雖然每次宴請大長公主都依然發了帖子給阿蘅,阿蘅卻是從來沒有來過的。
阿蘅一邊東張西望地看著來往賓客,一邊笑道︰「姑姑這里好生熱鬧,我怎能不來呢。」賓客們早已好奇地看向這個讓大長公主親自迎接的少女,雖然戴著冪離,但是華貴的衣著以及內侍宮女的前呼後擁已經讓她的身份呼之欲出,建元帝唯一的胞妹,太後的掌上明珠,貴不可言的明華長公主。
這日是難得的好天,天空藍得柔軟而清澈,陽光燦爛,還沒到最熱的時候,一切都剛剛好。馬球場邊早已搭好了帷帳,供賓客們隨意坐著觀看,茶水食物樣樣精致,阿蘅自然是在中間視線最好的高台里觀看,澤陽公主坐在一旁笑盈盈替她解說,同樣都是公主,這個卻是皇帝的親妹子,隆福太後的心肝,是萬萬不能得罪了的人。
場里魚貫而入的馬球隊,男女皆有,盡皆腰肢修長柔軟,五官俊美,控馬而行,執著球杖,隨意揮手便盡皆風景。球隊里有少年毫不顧忌地往台上澤陽公主這邊看,五官猶如精美的玉雕,澤陽公主笑吟吟地揮手致意,想必是愛寵。
公主府的馬球隊分成兩隊表演了一場球賽,之後便是來賓們的組隊對抗表演了,澤陽公主拍了拍阿蘅的手道︰「我得上場了,喜歡打馬球麼?喜歡的話我安排個人先教你騎馬。」
阿蘅微微笑道︰「謝謝了,我回宮再學吧,姑姑上場吧,我隨意看看解解悶就好了。」這樣玩賞大于對抗的馬球,將就看看罷了。
澤陽公主笑了笑便下去換了火紅華貴騎服,她身材還窈窕如少女,自然而然成為人群中的焦點,不少貴家女子也跟著下了場次,只見汗濕酥胸,香消粉臉,塵拂蛾眉,賓客們呼聲雷動,場上如火似荼,阿蘅看了一會兒卻仍覺得悶,便下了高台,去旁邊的園子里頭散步,揮退了那些緊緊跟從的內侍們,僅帶了蕉書一人。
園里到處都是滿架的木香、荼藦、薔薇,紅白相雜,馥郁之氣襲人而來,春光正因其短暫而美不勝收,桃花梨花也在這最後的日子里花努力的開著,也紛紛的謝著,小徑上滿是蒼白柔弱的花瓣,粉色、白色,任人踐踏,卻美得屏息。
阿蘅漫不經心地走了一會兒,便看到一個年約十五六的少年正席地而坐在花架下,身上是寬松的青袍,一只手捏著白子對著一枰棋微微蹙著眉深思,側臉看過去臉白如玉石,極為俊秀,另外一只手卻持著酒杯,風吹過,頗為入畫。
花香里送來了酒香,甘冽芬芳,阿蘅的眼楮亮了,竹席上的矮幾還有著滿滿一壇子的酒,看起來這少年是以酒就棋,自斟自飲,也不知是在打譜還是在等人下棋。
她走了過去,看了眼棋面,笑著執了白子往上頭放了一粒,少年抬起頭來看她,臉上本有些慍怒,卻被春光里少女明媚的笑靨晃了晃神,阿蘅笑盈盈道︰「一個人下棋多無聊啊,我來和你下。」一邊已是不客氣的月兌了鞋子坐上了坐席,與少年對坐起來。
少年看了眼她下的棋,若有所思,換了個黑子下了下去,棋才下去,阿蘅的白子也隨即下了下來,他皺了皺眉,細看這一步卻大有妙處,他呆了呆,居然不是隨手下的?他意興起了,想了想又下了一步,阿蘅笑吟吟的也下了一步,一邊卻極為順手的自己倒了杯酒,迫不及待地喝了起來,後頭的蕉書想要阻攔,卻被她白了一眼不敢說話。
酒很好,濃稠而帶了些甜味,色如春漿,淺綠剔透,是桑落酒,她滿意地又倒了一杯,看到對面少年的眼光,笑道︰「以酒就棋,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真趣人也。」
少年的眼光在她臉頰上的酒窩上打了個圈,問道︰「你是今天的客人吧?外頭不是都有供應酒水的?怎麼不去看打馬球?」
阿蘅下了一子,又喝了杯酒,臉上泛起了粉紅︰「吵吵嚷嚷的沒什麼意思,都是一樣的花架子,姑姑不讓我喝酒……你也是今天的客人吧?」
她喝酒不像一般的貴族小姐,文文靜靜的抿一口酒,她直接將酒杯舉起,頭一仰,縴細白皙的脖子仰成個美好的曲線,然後將酒直截了當地倒進喉嚨,他毫不懷疑其實這少女更想端起那酒壺直接飲,看她倒酒越來越快便知道。少年眼神閃了閃,卻猜測不出這到底是京城哪一家的貴女,只得將注意力又放到棋枰上,兩人一子接著一子的下,少年卻是越下越心驚,他終于忍不住道︰「你這棋誰教你的?我怎麼看著和定北候的路數有些像。」
阿蘅仍是笑眯眯︰「你可要小心羅。」一邊又下了一子,對方的大龍岌岌可危,少年聚精會神起來,花落如雪,不時有輕薄花瓣落在棋枰上,少女縴細到透明的手指輕輕拈起來放到一旁,而發上、衣襟上卻盡皆是拂之不及的落花,宛如艷雪亂香,少年看向阿蘅的眼光越來越古怪。
阿蘅卻毫不在意,一杯接著一杯的喝,熟悉的酒醉的感覺漸漸上來了,她眯起眼楮,看著棋路,卻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戰事閑暇時,他們悄悄去偷了一壇子酒來分著喝,僅夠微醺,尚不夠一醉,于是她十分不滿地立誓︰「待天下平定,我定要放手一醉,喝遍天下美酒!」
旁邊那人笑不可抑︰「瞧你就這點抱負了。」
就這點抱負,天下平定時,她卻滿身舊傷,柳煥堅決不許她踫酒,求一醉不可得,真真是人生毫無趣味。
少女臉上染的粉色越來越艷,霧氣迷離的雙眼顯示著她已經醉了,然而依然清晰凌厲的棋路叫對面的少年迷惑不已,再下了幾步,少女嘻嘻地笑了起來︰「你輸了。」青衣少年早知自己要輸,心中卻是對這少女的來路揣測了個遍,仍是不得其門。
後頭卻有個華衣少年走了出來,大笑道︰「我不過去淨個手,千灝你怎麼居然又找了個美人兒相陪?」
阿蘅轉頭,看到那華衣少年臉色卻變了變,阿蘅使勁看了看,終于認出了這名有些眼熟的少年,笑嘻嘻道︰「是表哥呀。」
來人正是澤陽大長公主的獨子李昉,字敏宣,他看清了阿蘅,呆了呆︰「阿蘅您怎麼在這兒?」澤陽公主當年喪夫後兵荒馬亂無處可依,便也到了松川獨孤家和隆福太後一同住著,李昉倒是實打實和阿蘅一同長大的,熟識得很,只是進了京後阿蘅進了宮,見得就少了。
阿蘅對面的青衣少年臉色卻微微變了,李昉看了眼那青衣少年,臉上滿是好奇的笑容,阿蘅笑微微道︰「我無事游園賞景,看這位公子在這里一個人下棋,手癢也下了一著,還未請教大名呢。」
青衣少年站了起來,正兒八經地施禮道︰「顧曠見過公主殿下。」一雙烏黑的眼楮卻看住了阿蘅。
縴長的眼睫微微一顫,阿蘅顯然呆了呆,顧曠,永樂侯幼子,今年十六,是太後早就屬意的明華公主的駙馬人選,早就與顧家通了氣,只是阿蘅年紀尚幼,太後舍不得她出嫁太早,因此只與顧家示意,要留公主多在身邊幾年,婚約這事也未曾公開。崔華儀作為皇後自然參與了致意顧家命婦的接見,至于明華長公主自然也是知道的,隆福太後思慮周密,為防著女兒今後婚姻不諧,早將顧家的情況各房女眷一一都給女兒說過,早早做好準備。
而她臉色的凝滯卻讓李昉和顧曠心知肚明,這位公主是知道這婚約的存在的,而那一閃而過的詫異也說明了這真正是巧遇,並非刻意制造的邂逅,李昉早哈哈大笑起來︰「這還真是緣分啊,阿蘅許久沒出來玩兒了吧,宮里不悶麼?千灝是曠哥兒的字,莫要拘禮了,坐下吧坐下吧哈哈哈。」
阿蘅微微笑著,手伸了伸示意顧曠隨意,一邊又斟酒喝起來,後頭蕉書終于忍不住道︰「公主,您喝太多了。」
李昉笑道︰「這桑落酒不傷身體的,沒關系的,這才多少呢,要說烈酒,還是長樂坊的沖天香,那才是一等一的烈……」
李昉顯然是個吃喝玩樂中的高手,說起來便扯個沒完,顧曠平日里和他交好,自然也是在這一道上熟悉,只是興許在阿蘅面前,沉靜了些。
最後怎麼回到宮里的阿蘅也不清楚了,反正她許久沒有睡過這般舒服的一覺,黑沉而踏實,從前那些紛亂記憶和人都沒有入夢,醒過來,嶄新而光明的新一天等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