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氤氳,桂花帶著一種特有的香氣在黑夜中彌漫。有幾分難耐的酒氣混在其中,莫名帶上一種粘稠的質感。
佩劍劍鋒冰冷,卻偏偏抖的厲害。
武崇訓卻沒有這個自覺,這時候一切的張牙舞爪與憤恨的怪笑,都成了跳梁小丑一般的好笑。
他手中的劍指著鄭丹青,卻打了個酒嗝,殘忍的笑了起來︰「能死在你爺爺我手下,這也是你的造化了。別以為你還有什麼報仇的可能,像你這樣的螻蟻,根本不在我們這種人物的眼中,殺了也就殺了,根本沒有人會追究。」
這人喝多了之後似乎有些話嘮,酒品不夠好︰「不要怨恨什麼,這就是命,我的姓氏與你的姓氏不同,這就是命。我能夠一根手指頭就碾死你,你死了之後根本沒有人會來懲治我這個凶手,這就是命。」
舌頭都幾乎打圈了,武崇訓竟然還說的格外興奮。
有一種嗜血的味道在夜色中漫溯開來,帶著一種很特別的美味。
淡黃色的花瓣紛紛揚揚的飄落,在半空中打著旋,像是听到了遠處飄渺的絲竹在起舞,又像是嗅到了血腥氣的歡愉,漂亮的將人埋葬。
九月的夜總帶著幾分涼氣,這時候卻不那麼明顯,仿佛凝滯著,安靜的期盼著等候著什麼。
煙攏洛水月攏紗,粘稠月光下,不遠處的回廊顯得如此靜謐美麗,給人一種**的美感。
那里沒有人,這樣很好。
「駙馬爺想殺我。」鄭丹青輕輕的笑,轉過身子,開始慢吞吞的走。
「你別跑!」武崇訓笑的囂張,以為鄭丹青害怕想要跑,于是提著劍,腳步軟綿的去追。
「月度淮津,瀟瀟雨落,佳人獨自梳頭。妝罷扶弦,憑樓遠望,天際茫茫一片。幽幽孤草寒,寒寒斑鬢繁。繁繁露頭月,月月夜生寒……」
不遠處傳來絲竹軟膩的歌聲,傳到這個院子里竟帶著幾分飄渺孤峭的味道。
這時再看那翻飛的花瓣,倒像是一片片孤絕著投奔向盛大的死亡,月色下如此淒美難言。
走到雜草堆積處停下腳步,鄭丹青回過頭來看武崇訓追過來的聲音,有些嘆息著搖頭一笑︰「明明是一個薛潘,怎麼偏生得了個‘冷月葬花魂‘的命?」
寒劍偏冷,武崇訓仍舊沉浸在自我的膨脹與醉意燻燻當中,絲毫沒有感覺到身邊的危險。
眼見著鄭丹青自己離鄭丹青愈發近了,武崇訓的雙眼興奮的亮著,鼻翼扇闔,手中佩劍胡亂的砍了過去。
面對著這樣毫無章法的劍意,就連十歲孩童恐怕都殺不了,更何況是鄭丹青?
微微冷笑,鄭丹青側身抬腿,一把踹中武崇訓的腰,惹得他冷不丁的往左邊倒去。
只可惜,距離那口井,似乎還差了一些距離。鄭丹青微微偏頭。
武崇訓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危險,反倒被鄭丹青這一踹惹得更怒,酒醒了幾分,掙扎著就要從地上爬起來。
鄭丹青見狀更不手軟,沖著重心不穩的武崇訓又是狠狠一腳下去,衣衫微微亂晃,失足之人仍想掙扎,左手在井外的地面上劃出一道不深不淺的印記。
井底深處傳來咕咚的一聲悶響,再無聲息。
佩劍卻留在了井外的地上,鄭丹青從井口向里去瞧,漆黑一片的深井,甚至連月光都映照不出,人就更別想往外爬了。
淡淡的笑了笑,鄭丹青伸手彈去身上的泥土與花瓣,準備回到那個歌舞招搖的宴客之所。
淡黃花瓣的香氣似乎更加濃郁了,它們旋轉著從花枝跳下,用一種靜謐無聲又轟轟烈烈的姿態結束自己的生命,讓月色都為之暗淡了幾分。
冷月葬花魂。
果然是個埋葬尸骨的好地方。
鄭丹青淡淡的笑,腳步卻漸漸停了下來。
直覺身後有些不對勁,他回頭去瞧,于是面上原本就疏淡的笑容加上了幾分無奈。
詐尸、厲鬼索命之類的事情不會發生的這樣快,武崇訓那個醉鬼廢柴也沒有能力從井中爬上來。能讓鄭丹青為之無奈的,只有活人。
「在下跟小王爺的緣分似乎不淺?」鄭丹青看著不遠處那個手捧畫卷、背負淺淡月光的磊落背影,無奈的笑著。
他還不知道對方真正的身份,如果他知道了,後面的對話或許不會發生,又或者即便發生了,也會多幾分柔軟與商量。
李隆基看著眼前這個家伙,少年英俊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心中卻有了幾分洶涌澎湃的波濤。
他看了鄭丹青幾息,盡量讓自己的語氣放的平靜︰「鄭丹青,你的膽子很大。」
鄭丹青淡淡的笑︰「在下的膽子從來都很小,所以在駙馬爺想要殺我的時候,我很害怕。駙馬爺威猛,只可惜年輕氣盛,不小心失足跌落井中,真是天妒英才。」
這一番話說的惋惜哀嘆,鄭丹青的臉上卻沒有半點的惋惜哀嘆之情。
他不知道面前這位小王爺,將方才的事情看見了多少,但這對于鄭丹青來說,並沒有太多的關系。
李隆基沒有笑,他听著別殿遙遙傳來的蕭鼓,不帶感情的道︰「我父親曾經說過,能夠把黑說成白的人都有幾分能耐。鄭丹青,看來你很有幾分能耐。」
鄭丹青微微一笑,道︰「小王爺遇事冷靜,才是真正的年少可期。」
「年少可期?你是在說我還是再說你自己?」鄭丹青總是經常忘記自己這個身體的年紀,頂著個十六七的腦袋,說著這樣的話,總給人一種滑稽的感覺。
李隆基卻沒有笑,反而眼神愈發冷了︰「你覺得這件事情會怎樣結束?」
鄭丹青看了看身旁的枯井,聳了聳肩︰「如果依在下所見,小王爺似乎不準備救他,再加上上次小王爺搭救之事,想必小王爺現在還是很願意坐享其成的。」
手拿書畫的手一緊,李隆基忽然覺得自己陷入了被動的境地,竟然被眼前這個家伙反客為主了。于是他雙目一閃,閃過一絲冰冷的殺意。
「小王爺動了殺心?」鄭丹青仍舊笑著,並沒有覺得緊張。
「是,這樣是一個很簡單的方法,你不覺得麼?我用武崇訓的劍殺你,再把你的尸體扔在此處,到時候,別人只當是你們是互相被殺死,這一切都與我無關了。」李隆基冷冷道。
「好辦法。」鄭丹青拊掌而笑。
李隆基盯著他︰「你似乎並不緊張,還是說,你覺得,你能夠打過我?」說到最後,李隆基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自信的笑容來。
「在下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怎麼可能打得過小王爺?」鄭丹青笑著道,「不過小王爺似乎忘記了一個問題,在下就算是再蠢,恐怕也不會站在這里任你殺戮。我會跑,而只要我跑到有人的地方,小王爺的計策恐怕就不成了。畢竟如今設宴,人多眼雜,就像我這樣被人撞破也說不定。」
李隆基不再說話,只冷冷的看著鄭丹青。
「小王爺是聰明人。」鄭丹青接著淡笑道,「如果今夜的事情被人知道了,田流坊那夜的事情,自然也會被人知道。在下不過是草芥一樣的人物,小王爺萬金之軀,跟我這樣的人一起惹得一身灰,似乎不值得罷。」
輕輕一笑,鄭丹青點到為止,不在廢話,沖著李隆基拱了拱手,笑著告辭︰「小王爺,在下先行一步。」說罷,坦然轉身去了。
桂花猶自香,香氣直透洛陽城。
夜宴的絲竹聲變得有些旖旎,夜正酣,倒是一場燻燻然的好時節。
李隆基看著鄭丹青的背影,看著滿院子的黃花,卻沒有多少欣賞如斯美景的心情。他恨的幾乎有些咬牙切齒,自己那日怎麼就混了頭,竟然救下了這麼一個恩將仇報的白眼狼!
抬步走出院子,從之前已經問明的茅廁所在繞了一圈,鄭丹青這才重新向宴席處走去。
身後李隆基並沒有跟上來,鄭丹青微微一笑,心中放松了不少,知道這件事情基本上已經成了。
回來路上又遇見了幾個僕從,鄭丹青略帶醉意的同他們閑聊了幾句。
年輕的婢女們眼見著這個俊朗逼人的少年,微紅著臉應對著什麼,離開後都二三成群的低聲笑起來。文字首發。
好皮囊總是這樣好用,鄭丹青捏了捏自己的臉蛋,抬步走進宴席。
一切都顯得那樣平靜,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
李隆基已經先行回來了,這時候手捧幾幅書畫在太平公主面前說著什麼,依舊是原先那幅嬉皮笑臉的樣子。見到鄭丹青之後,也沒有什麼多余的表示,仍像是見到了陌生人一般。
再去看阿普拉,這家伙果然還在人群中被包圍著,嘻嘻哈哈的同人喝酒應酬,並沒有什麼醉態。
這家伙的酒量鄭丹青是知道的,基本上跟牛差不多,不需要自己擔心。而且看他的樣子,應該是並不知道自己出去過的。這樣很好。
跟自己同榜的唐如海幾人,卻明顯有些喝高了,甚至有一位直接趴在食案上,姿態不雅的睡了過去。
武崇訓的兩個隨從仍舊被人圍著,這時候卻仿佛意識到了什麼,面上有了些焦急的神色,目光也時常向後院的通道撇著。
鄭丹青微微一笑,重新入席,為自己斟了一盞茶,緩緩的飲著。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
熟悉的詞句在女子幽幽的聲中入耳,鄭丹青拿著茶盞的手微微頓了頓,尋聲去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