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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神滯了滯,卻仍舊轉開了臉,淡淡地拒絕。形隨意動的他,又何需穿戴這些凡物。

子衿咬著嘴唇,眼神掠過他的赤足,「仙人」

他突然湊近身子,手指自她眼角輕輕劃過,「你的眼楮又流水了,這是什麼水?」他難掩心中的疑慮,「我嘗過,很苦。」

「啊!」他不經意的動作卻令她羞得連耳根都紅透了,她仰起臉,看著自己的淚珠在他的指尖熒熒生輝,「那是眼淚。」她的聲音低如蚊蚋。

眼淚麼?離淵想起千年前母親的離去,那些已經久遠到幾乎犯著霉味的記憶緩緩涌上心頭,他以為早已忘記,卻原來一直記得,清清楚楚。母親眼角隱約的濕潤,年幼的他不復了解,只記得彼時的自己,悲傷,茫然,不知所措。而現在,面前這小小的女子仰望著他的眼神,竟莫名地令他感到心酸。

「你為什麼總是來找我?」他開始動搖,早已經習慣寂寞的他,卻因著她的出現開始心慌。山水無情,故而不老,而注定長生不老的他,自不願去輕易踫觸某些情緒的邊緣。如果注定要失去,何如當初便不要擁有。

「因為」她的眼楮亮了起來,聲音卻漸漸低了下去,「我,很喜歡仙人啊」

我,很喜歡仙人啊

青裳好整以暇地望著躲在樹後,臉色陡然慘白的少年。「我看到你的心,」他笑得一臉洞察,「你在嫉妒,需要幫忙麼?」

少年呆住了,「你」

「你想得沒錯,」他逼近了少年,「你的師妹的確是被妖怪迷上了,而那妖怪,是條蛇精。」

有濃濃的懼意自少年眼中不斷涌出,「蛇精」

「你不用害怕,」青裳笑地肆意,「你只需依我一件事,我自當為你除去這個心月復大患。放心,」他適時地安撫著面色陰晴不定的少年,「他的血冷,必不敵你的情真,你那師妹,終究會回到你的身邊。」

少年若醍醐灌頂般大悟了,俯□,青裳低低地耳語了幾句,少年點頭,轉身緩緩去了。

七,金山寺。

「有妖氣!」法海眉心一跳,手上的缽盂已然不安地顫動起來。

白衣少婦與青衫女子相攜走進大殿,盈盈下拜,正要叩首,卻听得一聲清叱,如平地驚雷。「妖孽!」

她猛地抬起頭。一名年輕僧人赤紅袈裟覆體,手持金缽,禪杖,身形挺拔,容色清俊。「佛門聖地,豈容爾等妖孽踐踏,還不與我速速離去!」

只是短暫的眼神交接,他長年止水般的心竟似掉入了一粒細沙,不大,卻很扎人。

「姐姐,這和尚好生厲害,竟一眼識破我倆底細。咱們不必與他強爭,還是先行離去吧!」青衫女子的眼神閃爍不定。

金缽仍在顫抖,一如他的心境。很強的妖氣,他很清楚,可映入他眼中的白衣少婦,恍惚竟成了不諳世事的天真少女,單純,快樂,她在一處有山有水的地方,對著一個模糊的身影揮灑著笑與淚,她伸出手,她在喊︰「我很喜歡仙人啊」那身影慢慢轉過了身子,是誰?他看不清楚,你是誰?

「錚……」一聲脆響,金缽不受控制地自他手中跌落,他猛睜開眼。夢魘!這一定是夢魘!額上冷汗涔涔,一抬頭,大殿之中所有的佛像都竟似活了一般齊齊看向了他,寶相莊嚴而光華萬丈。他拂衣拜倒,「弟子愚昧,竟遭妖孽蒙蔽,請佛祖寬恕。青白蛇妖,足以亂世,弟子自當盡心竭力,謹遵我佛訓誡,」他頓了頓,復又拜倒,「除魔衛道!」

「許施主。」

「啊,大師有禮。」許仙忙拂衣打了個躬,對和尚一開口便喊出他的姓氏一事不由得很是詫異,「卻不知大師如何得知小可姓氏?」

法海雙手合十,念了一聲佛號,四大皆空的他早已斷了凡人的愛嗔,可不知為何,對這面前儒雅倜儻的男子他卻難掩心中陣陣涌起的厭惡。他淡淡開口︰「貧僧對施主所知何止于此,施主姓許名仙字漢文,浙江錢塘人氏,家有嬌妻白氏素貞。」他猛然望向許仙的眼楮。

「大師真神人也!」許仙如墜夢里一般,「可否替小可看看面相,今年大試能否高中?」

「施主印堂發黑,天庭晦暗,冥星照頂,性命猶在頃刻之間,還妄想如夢繁華!」

陣陣誦經伴隨著「篤篤」的木魚聲緩緩傳來,一波一波,如春江晚潮,令許仙本已鼓噪不安的心情愈加難安。

「蛇是冷血動物,她是不會有感情的,現在尚未害你,只是時候未到。施主自己好好斟酌吧!」

一言既出,許仙已然軟軟地跪了下去,掩面垂淚。「大師救我!」

八,情殤。

「是這里,就是這里!」許漢文領著十幾個村民,來到了離淵居住的湖邊。「妖孽便藏在這湖中,我親眼見他害死了我師傅!」

湖邊的草地上,老人靜靜地趴伏著,殷紅的血水染透了青草。「師傅!」許漢文淚水滾滾而下,繼而怒指湖面,「妖孽,老天必不饒你!」

村民中有不少人都曾受過子衿爹爹的救助,此刻見老人慘死,不由得群情激憤,不顧心中對妖怪的畏懼,開始往湖中亂砸石頭,大聲辱罵泄憤。

好吵。

離淵自沉睡中醒來,今日沒有小丫頭的叨擾,倒真睡了個好覺。可是,上面怎麼那麼吵?是那丫頭又來了麼?

不,不會。他很快搖頭,她縱便來了,從來也只是輕輕地喚他「仙人」,聲音輕柔溫軟如同湖面泛起的陣陣漣漪。

離淵浮出了水面。

「啊,妖孽!妖孽現形了!」察覺到村民的退縮之意,許漢文忙喊,「害人妖孽,你還我師傅命來!」

離淵看到了水淋淋地趴在岸邊、已沒了氣息的老人,他瞪大了眼楮。

不,我沒有害人,我不是妖孽。

他走上岸,他想向村民們解釋,可是人們驚懼更甚了,他們瘋狂地沖他扔著石頭,木棍,他們在喊︰「妖孽又要害人了,大家快逃啊!」

青裳自人群中走出,在他耳邊低語︰「離淵,你若求饒,我便饒了你,並殺了這群愚民替你出氣。」他笑得肆意,吃準了離淵不敢殺傷半條人命,「再怎麼說,我們也是兄弟。」

有鮮血自他的額頭滑落下來,模糊了他的視線,可石頭仍如雨點般砸來。

血是溫熱的。我不是冷血動物。

「憑你也配?」凝聚神力的同時,離淵淡淡地譏嘲。

「真是不識好歹。」青裳嘖嘖而嘆,沖他抬起左手,「小丫頭在我手里,你待如何?」他攤開的掌心,青光隱隱中,子衿蒼白的臉孔緩緩浮現,神色呆滯而雙眼空洞。分明是中了攝魂幻術。

火把燃起來了,映照著夜晚的天空如同白晝般透亮,整個村莊在沸騰,一*村民陸續向囚禁他的地方涌來。「殺了妖孽!殺了妖孽!」他們在喊,揮舞著手中的火把。

是的,他被囚禁了,因為青裳掌中的性命,他束手就擒,被青裳困在了混沌陣中。熾熱的氣流灼傷了他的身體,缺水太久的他已經快睜不開眼楮了。

周圍好多火,可是為什麼,他卻感覺愈來愈冷呢。

子衿來了,她是被簇擁著上前的,她的臉色慘白,手中握著一把鋒利的匕首。

「子衿,大仙已將妖孽困在了陣中,他傷不了你了,快殺了這妖孽,替你爹爹報仇!」村中的長者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上前。她茫然地點頭,走到他的身邊,緩緩舉起了匕首。

仙人,您叫什麼名字?我叫白子衿,仙人,您記得我了麼?

仙人,您笑起來一定很好看,為什麼總是冷著臉呢?

「離淵。」他努力地扯開生平第一個笑臉,那幾乎耗盡了全部的氣力。「我的名字。」

子衿的雙眼依然空洞,可動作卻滯了滯,她垂下眼瞼,看到他腳上穿著的布鞋。

「我沒有害人,」他低語,如呢喃,「你相信我吧?」

子衿沒有開口,有淚珠悄然滑落,她的神色未變,只是再次舉起了匕首,再重重落下。匕首沒入*中那鈍鈍的悶響,令好些村民都頗有不豫地轉開了臉。

仙人,爹爹跟師哥都說您是妖怪,可我總是不信的。

少女春花般絢爛的笑臉重新綻開,漫天的水滴飄灑下來,紅紅的,暖暖的,仿佛盛開了世上最絢爛也最黯然的彼岸花。她扔掉了匕首,倒在他的身上。「仙人,有我在,您就不會冷了」

仙人,我好冷抱緊我

她的鮮血濡濕了他的胸口,他臉上的血色逐漸恢復,「子衿」他生澀地開口,有陌生的液體涌出眼眶,無法控制地,大顆大顆涌出眼眶。咸咸的,澀澀的。和她的味道一樣。

突來的大水,徹底淹沒了山腳下的小村莊,連帶著鄰近的小鎮也受了池魚之殃。青裳不敢置信地看著茫茫大水中哀號求生的眾生,再仰臉望向半空中毫不留情操縱*的離淵。

他竟然為了那凡女自毀修行,觸犯天條!而那凡女為了他,竟能掙月兌他的攝魂幻術,自戕救他性命真是,很有趣的兩個人呢。

「是小王教子無方,求玉帝寬恕。」金殿上,龍王膽戰心驚,冷汗涔涔。

觀音悄然走入大殿,耳語。

「好吧。」玉帝頷首,朗然道,「既是觀音大士代為求情,酌便從輕發落。責,散罪龍離淵千年修行,轉世為人,十世苦修,方能復其神格,立刻執行!」

九,記川。

相持的爭斗,在青衫女子被禪杖擊心重傷後,告一段落。

「大師定要苦苦相逼?」白衣少婦冷然相問,一手持劍,一手扶起妹妹。

法海有些恍惚,他避開了少婦的眼光。「貧僧念你千年道行苦修不易,故而一再相勸,人妖殊途,逆天必嘗惡果。」

「那是我的事,與大師何干?」少婦冷笑,「大師出家人,又焉知在家之樂?豈不知佛家有雲‘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她頓了頓,見法海仍無退讓之意,不由得牙一咬,心一橫、「大師鐵石心腸!如此,我也無話了!」她扔下長劍,抬手結起咒印,口唇急動,開始召喚方圓百里的水族。

白霧蒸騰中,錢塘江沸騰起來了。江潮怒漲,直沖半空,只片刻間,大水便循著她的指引,如狂風過境般直撲金山而來。

仙人,您身上好冷您一定很孤單突然自腦海深處響起的聲音,令全力操縱水勢的白衣少婦霎時間閃了心神。

是誰?誰在說話?

少女的手緩緩滑下,眼神終于渙散。

仙人,有我在,您就不會冷了

少婦捂住了心口,心好疼,仿佛被人生生撕裂了開來。眼淚不受控制地滑落,她仰起臉,記川之水沒過她的身體,沖進寺里。

丫頭,去找記川吧,陽世的某一條河流,有你全部的記憶。

背著這份執念轉生的她,卻在一路尋至青城山時意外地被梨山老母點化,從此開了慧根,自悟修行,可也在那一刻,她心中始終回想著的聲音,亦徹底消失了。

「你通體純白,便姓‘白’吧,為師希望你日後修行,無論成功與否,都要謹記素性貞良。」梨山老母慈愛地撫摩著她的頭頂,「從今而後,你便叫做白素貞。」

從此她有了姓名,可卻再一次重重地遺失了過去。

沒有一個神仙,會平白無故對你好。

大水中,法海抓住了她的手。

仿佛很久很久前便已熟識的感覺,而在每次轉生時都仍追尋著關于前世的記憶,哪怕是已經不被允許的存在,並再也無法從茫茫人海中辨出那個人來。

身著佛衣的男子依舊寶相莊嚴,只是心不再四大皆空。千年前,他自毀修行,一場大水令生靈涂炭,只為懷中已然冰冷的她。而千年後,她做了與他相同的事,卻是為了另一個人。她說,他是她的恩人,她的夫君。

而真實的故事又是怎樣的呢?若干若干年前,在一個小山腳下,還是小和尚的他自一個捕蛇人手中救過了一條已經奄奄一息的小白蛇,撒腿便跑,偶遇山腳下放牛的小牧童。「快,帶它去放生!」匆忙的交代後,他往相反的方向跑去,很快便被怒氣沖沖追來的捕蛇人逮住,免不了一頓好打。小和尚不以為意,他只是很高興,他終于救了那小白蛇的性命。然而那蘇醒過來的小白蛇,卻只牢牢地記住了小牧童的體溫,她想,她是一定要報答他的。

有緣千里來相會,須往西湖高處尋。觀音的指點言猶在耳,于是,她在西湖斷橋上遇見了他,一襲翠衫的他,溫文爾雅,舉手投足自成風流,他們很快相愛。

他的心已經疼得失去了知覺。

她與他拼戰,只為了那段上蒼誤植的姻緣,而千年前的他,滿腔悲苦,卻在一道輪回令下生生潰散。一入輪回,萬事成空,于是,他成了十世修行的佛祖門人,而她,卻成了她眼中的蠱惑異類。

「娘子,救我!大師,救我!」許仙在大水中拼命掙扎。

青衫女子目光灼灼,不敢置信地望著面前發生的一切。記川,竟是這樣被開啟了

「離淵,你還是一樣沒長進呢。」她臉色復雜,看不出悲喜。「真枉費我苦心安排,壓抑靈力來陪你們玩這個游戲。」

千年前也好,千年後也罷,他始終還是堪不破那道關。他望著面前的女子,小青,抑或是青裳,都不重要了。「謝謝你。」他轉身走進大殿。

「喂!」青裳納悶了,「還回去?你不要命了!你以為你還是當年的離淵麼,現在的你,不過是個略通玄黃的凡人罷了!」

「轟」得一聲巨響,大殿所有的佛像盡數被攔腰斬斷,砸倒在地。

「仙人!」白衣少婦緊跟著沖了進來,伸手與他。她哀哀地看他,容色淒楚,如風中之燭。

他微笑,神色從容淡定。「我不是什麼仙人。」

下一秒,大水徹底沖毀了大殿,一切宣告結束。

最初的誓言,終于成真。翌日,西湖之畔便多了一坐寶塔,據說乃從天而降,上天諭示︰蛇妖作亂,為禍人間,故天將神塔,名曰雷峰,神將金甲,比丘鎮妖塔底,于西子湖畔,為後來人瞻。

十,又見西泠下。

西泠下斷橋,自古便是才子佳人相聚的勝地。該牽起的衷腸扯不斷,烏篷小舟仍在擺渡,順水,逆水,船艙總坐著超載的記憶。仿佛年少時采擷過的花朵,憂傷不可抗拒卻又欲罷不能。

千年前,我們曾經擦肩,有種叫做宿命的東西,在你我之間。

他看見她時,她正對著雷峰垂淚。他撤去了上空的遮擋。

只是四月杏花雨,他想,沒有油紙傘,也許更好。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那個同人的結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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