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見外屋門響,大家一起回頭,高以純說︰「老姑。」
高學紅愣在門口,如果依著高以純的性格,多做點好的給大家一起吃,她還相信,但那個在母親嫂子佷媳婦口中豬狗不如心狠手毒的小煞星也這般做事情就不合常理了,她目光在屋里掃了掃,馬樂他們這幾天都來學字,她全都認得的,唯獨一個面生的,應該就是小煞星了,她看那孩子長得白白淨淨的,坐在炕上,腰板拔得挺直,那個氣質就跟旁的孩子不一樣,跟自己想象中的那種痞子混混的形象更是大相徑庭︰「啊,你們吃飯呢啊,你就是以寧吧?我是你老姑,當初你來時,我在鎮上你二姑那里幫忙,今天還是頭一次見到你。」
穆雲翼平靜地說︰「我叫穆雲翼。」
高學紅一怔,立刻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那我也跟三郎一樣,叫你元寶吧,這不上房屋里開飯了,我來找我們家墨香回去。」
高以純說︰「我們給墨香帶份了,夠吃的,就讓他在這吃吧,老姑你也不用回去,索性都在這湊合一口。」說著就讓高以清往旁邊擠一擠騰出地方來。
高學紅連忙擺手推辭︰「不用不用,你們現在三個小孩過日子,掙口糧食也不容易……」她一邊讓墨香下地穿鞋,一邊看著穆雲翼臉上的表情。
墨香倒是乖巧,見母親一擺手,便把吃了一半的餅放下,蹭到炕沿邊上準備下地。
穆雲翼說︰「墨香這孩子不錯,以純哥又是認這麼親的,就讓他在這一起吃完吧,不然才吃到半路,這麼冷風冷氣地回去,再接著吃下半頓,回頭小心肚子疼。」
高學紅本來就巴望著兒子能吃頓好的,只是想著這里是小煞星當家,高以純雖然挽留,但未必管用,還得看穆雲翼的意思,見他這麼說,便歡喜地把兒子的鞋又放回地上︰「那好,那好,你弟這孩子老實,不討人嫌,有什麼事你告訴他,他都听的。」又不住聲地囑咐墨香,「你以純哥和元寶哥對你好,你得听話,而且受了人家的恩,要放在心里頭,以後要報答……」
穆雲翼有點啞然失笑︰「不過一頓飯而已,你們也不必太過放在心上,別把孩子嚇著。」他芯子畢竟是個二十歲的成年人,言談舉止,難免帶上大人的口吻,而且雖然年紀比高以純還小,但也是把他們都當成小孩子看的,通過一上午的接觸,他對墨香也挺有好感,老實靦腆,乖巧听話,學習又認真,背書的速度,僅次于高以純,比已經有了不小基礎的高以清還要快。
高以純和高以清又留高學紅一起吃,高學紅該歡喜地連連擺手︰「不必了!不必了!我回上房屋里吃去,你弟就留在這了,三郎你是哥哥,就多操點心替老姑管教他,若是不听話了,你該打就打,該罵就罵,都沒說的,你們吃吧,我走了。」她對穆雲翼還是心有余悸,不敢讓他「打罵」自己兒子,只跟脾氣最好的高以純說。
高學紅歡歡喜喜地回到上房屋里,說墨香在那吃了,白蓮花就有點泛酸︰「果真那小靴子不是白送的,不但能去讀書,連飯也供上了,既然這樣的話,我看以後做飯也不用給墨香帶份了,就讓他在四房里吃,在那住,跟那小牲口一起過去得了!」
高學紅不理她,端碗盛飯,坐在那里默默地吃。
白蓮花心有不甘,又說︰「那麼一雙靴子,拿到鎮上最少能賣七十文吶,雖說是你自己給兒子找先生,到底賣了也是公里的錢。」
高學紅仍然連看也不看她一眼,其他人也沒接茬,都知道高老太太偏向老兒子、老閨女,如果不是高學紅帶著兒子回娘家住,到底氣短,高老太太早就開聲了。
白蓮花自覺沒趣,把話鋒一轉︰「那小牲口倒是大方,油汪汪地春餅,臘肉炒土豆絲,就那麼白給不相干的小崽子吃,三郎也是個沒良心的,家里做了好的,也不說往上房屋里送一摞來孝敬他女乃,咱們吃不吃倒是無所謂,關鍵是老太太……」
「啪!」高老太太把飯碗往桌上一頓,「吃飯還堵不上你那糞窟窿!要吃就好好吃,不吃就滾回房里去繡你的花去!這眼看就要到臘月了,你作出幾件針線活計?長年做的白吃造糞的活計,還在那里腆著|逼|臉說三道四!看人家吃餅眼紅,明兒就把大郎的墨少買一塊,咱們也烙!烙大肉餡的,一咬滿嘴流油,撐不死你!」
白蓮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心里頭發狠,暗地里咬碎銀牙,面上卻不能帶出來。
高學信的妻子佟氏出生勸道︰「她年輕不懂事,媽你別往心里去,小姑子這幾年在咱們家里的貢獻也是有目共睹的,要沒有她每個月的針線活補貼家用,咱們家早就喝西北風去了,墨香是命不好,要是他爹活著,現在不也是個少爺樣的,看他每天跟村里那些胡打海摔的泥娃子胡混,我這做舅媽的心里也不好受,如今能找個地方認字讀書,也是好事情,這沒得說的。」
高老太太這才把飯碗端起來,重新吃,咬了兩口窩窩頭,又轉頭問高學紅︰「你問沒問三郎,他們的錢是從哪來的?」
高學紅說︰「我問過三郎了,還從五郎那打听過,都說是那元寶從縣城里拿回來的,我問他倆元寶在縣城里做什麼,只說是給人說書講故事,然後大家賞的。」
「他會說書?」高以正頗感意外。
高學紅說︰「三郎和五郎都是這麼說的,具體怎麼回事他們也沒說,看那樣子他們也不知道,至于說的什麼書,我一個婦道人家,也是不懂的。」
「他會說什麼書!」高以直嗤笑,「就算他識得幾個字,從娘胎里出來讀書,到現在能看得幾本?就敢跑去城里做上評書先生了?我看八成還是討飯去的。」
他媳婦竇嬌娥在一旁接口︰「要是討飯能討得天天吃肉,那我們也都不用種地了,都一起去討飯好了!我看他這里肯定有古怪,咱們要弄清,非得派人也跟他往縣城里去一趟不可。」
高學證趕忙說︰「這大雪泡天的,撒尿都能凍成冰溜子,從這到城里有好幾十里,半路上非凍死不可。」
他媳婦羅氏小啐了下︰「人家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圭女圭都能天天跑一個來回,你一個大老爺們還不如那麼個小崽子?就知道天天出去挺||撩|子挨家掛尸蹭暖,你也不想想,要是知道他是怎麼掙錢的,趕明兒咱們也去,他一個小孩子都能掙那麼多錢來,又是添棉衣,又是買臘肉的,咱們這麼多大人豈不是掙得更多?最起碼今年咱們也過一個肥年,有了閑錢,明年也都不用下地了,只雇人幫咱們種,回頭再專門請個教書先生來咱家做館,大郎、二郎也不用再往下清河跑去念私塾,咱們家四郎也跟著他哥一起學幾個字,將來也有了指望。」
大家都被她描繪的藍圖刺激得怦然心動,連高老太太也覺得十分有道理︰「你媳婦說得不錯,那小子都不怕冷,你那麼大人怕什麼?明天就去,跟著他一起做牛老大的車進城。」
高學證還是有些憊懶不願︰「老牛頭那脾氣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前陣子我就跟他說過,讓他不要帶那小崽子進城,可是人家可往心里去了半分?根本不把咱們高家放在眼里……」
「他不讓你坐車,你就不會走著去?那是牛車又不是飛毛腿,你就追不上了?即便追不上,也給我從後邊攆過去,看看那喪門星到底在城里頭干什麼,不然明天你也不用回來了!」高老太太最終一錘定音,「吃飯!」
馬樂幾個都是懂事的,吃完飯搶著把碗筷都洗干淨,又把外屋打掃擦抹得干干淨淨的,然後才回來繼續學,穆雲翼又給他們講了五頁,連上午的一共十頁紙,去掉重復的,也有二百多個生字,高以純和高以清還好點,里面有不少字是以前學過的,馬樂他們四個就撓頭了,他們的底子實在太薄了,哪怕再用功,也沒辦法全記住,到最後差不多腦袋里就都成漿糊了。
不過好在六個小孩一起學,這個忘了,那個記住,加起來也有個七七八八,等明天穆雲翼再去城里,他們在家里復習,總好過一點不講,兩眼一抹黑的好。
冬天日短,早早地就黑了,穆雲翼到後來講得飛快,然後就宣布放學,讓計家兄弟趕緊回去︰「不是不留你們,天黑路滑,你們早點回家,省著爹娘著急。」
他讓高以清去外屋鍋台上把兩人的鞋子拿過來︰「衣服和鞋都已經烤干了,鞋里的草都讓我燒了,那個不保暖。」他從箱子里拿出兩雙棉襪子,是用兩層細棉布縫制的,中間續上一層棉花。
這個世界的襪子穆雲翼實在穿不慣,大多都只是個筒子,而且沒有彈力,套在腳上很不舒服,就想踩著一塊爛布,這幾天在城里頭,專門研究自己做,按照腳型做出來比較貼實的,冬天的襪子,更要做出高腰厚實的,粗布磨腳,他就用兩層細布,里面續上一層棉花,然後再密密地納好,穿著倒也暖和,穆雲翼有點可惜當初沒有好好學繩藝,否則現在要是有一手織毛衣的手藝,弄點毛衣毛褲,羊毛襪子,來回坐牛車就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