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眼來,目光與她對上,「能和你在一起,什麼疼我都受。」
他的視線灼灼,一時間,竟讓她有些無措地別過頭去。他像是笑了一笑,目中的情緒說不清道不明,卻只是極為隨意地上好藥,扯了紗布便要包扎。他根本沒有控制力道,疼的倒像不是他自己一般。
她看不上去,接過紗布︰「我幫你。」
他身子一顫,聲音倒是淡淡的,听不出異常︰「不必了。」
她不听,徑自接過,纏繞了幾圈後才細致打了結。她雖然武功不濟,但也是自小習武健身,做事也毛毛躁躁,從沒有如此細心地對待過他人。
……雲清卻是個例外。
她出來已有幾月之久,先只是為遍尋名醫,後卻在寧安此處耽擱許久。多日未見雲清,她心中甚是想念。她恍惚想著府中中毒那人,耳倏地听見車外竟傳來兵戎相見之聲,隱約可听見長邯的呵斥聲︰「哪來的無禮之人!」
又有一人開口,極其陰冷的嗓音︰「我們奉命來取你們三人的首級。」
她心一驚,掀開車簾便要出去,手腕卻驀然被人拉住。她心中些許煩躁,掙扎要甩開,奈何那人握她的手握得緊緊的。她焦躁地回過頭去,便看見他指法干脆利落,竟在他自己身上封住了幾個大穴,又從藥箱內取出一枚暗黑色藥丸服下。
沒有用水,就此干咽下去。
他想……做什麼?
幾處穴道封住之後,她意外地發覺他臉色的慘白稍稍褪去一些。他目中含笑,神色及其自然地坐起來,盡管他掩飾得再好,但她還是察覺出他微微蹙了蹙眉。
「怎……」她猶豫著,「怎麼了?」
他抬起眼來,眼中亮晶晶的,似有異彩頻動。他微彎了一下眼︰「涼兒,施內力予我……我現如今無法用內力化開那藥丸。」
他的內息損傷嚴重,自是無法以己之力化開那藥。
但那藥,有何用途?她卻也猜不到,只直覺地認為不可答應他。
她猶豫著搖了搖頭。
車外長邯似是漸漸地體力不支,刀劍相撞之聲愈近了些。她在車內雖無看見,卻听得膽戰心驚。他的神色依舊平淡,安靜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開口︰「那些人來勢洶洶,怕是有備而來,你和長邯的武功皆不及我,若不如此,我們三人怕是都無法月兌身。」
他頓了頓,竟是笑了笑︰「你不想見雲清了嗎?」
她心下微動,坐到他後面,運氣凝神,將內息輸送進他體內。輸送時卻發覺他體內比尋常人寒得多,寒意嚇人,還隱有排斥她送進去的內力之意。她內力不高,只堪堪讓他沖開幾處穴道,足以化開那藥丸罷了。
她收回手,屏息收工時,他已站起來,掀簾便要出去。簾子一掀開,車內兵器相見的聲響愈發大,她已能看見長邯極力抵擋著不讓那些人靠近馬車,奈何那些人人多勢眾,長邯被逼得連連退卻……
她不知怎麼地,竟喊住那淺淡的身影︰「寧安,你呢?」
他回過頭來,面上笑意淡淡︰「長邯跟了我多年,我豈可讓他無故喪命?」
話畢,他不再看她,回過頭去,徒留一句輕得不能再輕的嘆息︰「而我……我還想和你在一起。」她愣了愣,他卻已打開簾子探身而出,一縷微風吹進來,他立在她面前,背對著她,挺直的脊梁在風中傲立,他的聲音平淡無奇,沒有絲毫的情緒︰「來者何人?」
沒有絲毫的顫抖,神色自然,仿佛方才病得起不來身的那人不是他。
他的話音未落,已有一枚銀鏢朝他射來,速度快得讓人瞧不清那銀鏢的具體形態。他略略側了側身,指尖銀針在耀目陽光下反射著冷芒。那銀鏢堪堪到他面前不足五寸之際,已有銀針射出,針鋒相對,便要擊落那毒鏢。
豈料那銀鏢似有生命一般,到他跟前竟堪堪轉了個向,掠過他往他背後射去。蘇涼眼前一花,始料未及,根本未曾料到那鏢會沖她而來,急忙狼狽地往旁閃躲,奈何車內空間過小,她的輕功施展不開。
那鏢鏢頭,泛著淡淡的青黑色,顯是淬了劇毒。
她退到最後,已是無路可退。她眼睜睜瞧那毒鏢射來,腦袋竟是一空,耳邊唯一的聲響只余颯颯的風聲,和他那一聲驚呼︰「涼兒……」
銀鏢射進胸口時根本不疼,或者說,這痛感姍姍來遲,在她的身軀被擁入一個溫熱的懷抱時,劇烈密集的痛感才從傷口處泛開,蔓延至全身。
眼前是他慘白到全無血色的臉。她神智漸漸地開始模糊,但有些好笑,分明傷的是她,可他的身子卻比她顫抖得還厲害。
「涼兒……涼兒……」他俯,小心翼翼避開她的傷口,把她抱緊了些︰「別怕,我能救你,別怕……」他驚慌得語無倫次,但還是拼命扯出微微的笑。
他不能慌亂,他是醫者,他是大夫,他不能慌。
他懷中的女子痛得一擰眉,痛得像是快要昏迷過去。他低去,只听見她輕聲道︰「我要見雲清。」一字一句,她說得極為艱難,他也听得極為艱難,他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得又笑了一笑,半天,才低著嗓音「嗯」了一聲。
他抬眼看去,面前的她已然闔上了眼,必是被那毒制得昏迷了去。
他兩指封住她身上的穴道,不讓那毒在她體內肆意蔓延。回過頭時,眼底的溫柔卻不復存在,一剎那間指縫間的銀針已毫不留情地發出。他下了死手,針針直沖那些人的命門而去。
來者何人。
又有什麼要緊。
傷了蘇涼,便是死路一條。
他抱起蘇涼,把她抱下了車。因為中毒,她身上的體溫很低,涼涼的,真如她的名字一般,怎麼也捂不暖。
腳下的尸體又多了幾具,他無心留意,指間的銀針像是無意、卻又及其準確地射出,銀針射過留痕,留下的,便是那些不識好歹的人的尸首。
他目中噙著冷淡的笑。
不遠處的長邯執劍奮力刺下最後一劍,解決掉最後那一人,余留下滿目的尸首,血腥味縈繞在四周。長邯回過頭來,看向他的目光中帶了些驚慌,他喊出來︰「寧安,你身上怎麼了?」
寧安有些怔然地低下頭去,他身上的白裳被血液染得通紅。他眉間微微一蹙,一縷嫣紅的血絲順著嘴角流出,牽一發而動全身,那血竟像是止不住一般,洶涌著爭相從他口中咳出。他原先封住的那幾個穴道全都被掙開,溫熱的血液從他身上舊的、新添的傷口拼命滲出。
他眼前一黑,手腳似乎失去了力氣,腳下一軟便跪倒在地。他懷中的她也摔下去,他心下一急,幾乎是本能一般地讓自己的手伸出,重新把她攬在懷里。她未束牢的頭發全都掙開,些許散落到他身上,鑽入他的脖子,癢癢的。
他眼前的天色慢慢變黑,他低下頭去,幾乎看不清她的臉。耳邊長邯似乎還在喊他的名字,但那聲音越來越遠。他微閉上眼,再睜開,那黑暗卻並未散去,反而有越來越強的趨勢。
全身沒有一處不疼。
口中越來越濃的血腥味讓他幾欲作嘔。
這就是肆意妄為,這就是妄封住止血穴道,冒昧動武的後果。
他想微笑,可是似乎連笑的力氣都沒有,所有的力氣都用在了抱緊懷中那個人。
只知道,抱著她。
他咬了咬唇,想借此讓自己無法暈過去,可是根本沒有用。他眼前所見都在不住地打轉,他身子月兌力,往後倒去。他仰面躺著,懷中還攬著她。他有些茫然無措地看著湛藍的天空,但他看不清這一片湛藍,他的視野中,只剩下一片寂寞的黑色。
耳邊隱約是長邯慌亂的腳步聲。
他微微彎眼︰「長邯,用內力幫她把毒逼出來……救她。」
他咳了咳,聲音低如蚊吶,長邯不仔細听根本听不見︰「算我求你……」
許久沉默過後,他听見那一聲遲來的︰「好,我答應你。」是長邯的聲音。
他笑了笑,意識散去之前,他想起自己滿手的血腥。又有幾條人命死在他手上,他這雙手,終是又添了罪孽。
她曾說他︰「髒。」
髒了,也就髒了,洗不干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