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俞非沒有想到張靜雯會來,張靜雯卻不早不晚地來了,是何之彥開車去接她的。張靜雯在院子里下車的時候,抬起頭上下左右慢慢掃視了一遍。其實上方是天,下方是地,只有左右視野是阿普公司的具體內容。
這天的張靜雯,里面是改良的旗袍,外面罩著長長的風衣。在樓上窗口觀看的俞非就想,會不會有一陣風,「刷」地張開她的衣服,讓她在風鼓起的衣服翅膀里行走,像個仙子,可是等了半天,才明白非人力的作用,這一場面是很難出現的。
對于自己的妻子,俞非更多的是驕傲。在學校的時候,張靜雯是公認的校花,相貌氣質超群不二,追者如雲,卻硬是被他俞非擠進人堆,用撼山之力搶了出來,做了夫妻,還生了一個跟張靜雯一樣漂亮的女兒。有時老板們聚會,捧俞非場的人就會當著俞非面向大家夸耀說,還是人家俞非有本事,找了個真正的美人。有一次還有人說俞非找了個女神。對于這些,俞非從不反駁。也難陘,人都說人是經不起接觸的,張靜雯和俞非相識戀愛結婚這麼多年,俞非還真點不出張靜雯任何缺點。事業上家庭上都是一把好手,該懂的都懂,不該懂的也不願知道,永遠細聲細氣說話,永遠不緊不慢做事,沒有得意忘形,沒有歇斯底里,沒有偶爾露崢嶸。即使在床上,也一貫保持了埃及艷後的優美姿勢︰****時,不會張狂著抓俞非的肩膀喊「快點」;睡著了,也警醒著一顆淑女心,不會像他們的小女兒,三不知張大嘴打鼾。還把小臉側著擠成小豬的樣子,讓口水流呀流,直把枕頭流得臭烘烘的。
俞非欣賞張靜雯白天黑夜一致的雅,卻愛極了女兒稚氣的笨,他擔心女兒放任下去,長大了會沒有男人欣賞,又怕女兒變得和母親一樣,太有意志力,太完美,讓跟她生活的人不敢放松。
遐想間張靜雯就進了門,俞非不便多問,只一句你來了,就示意吳媚讓開,親自擰開茶葉筒子,為張靜雯泡了杯清茶奉上。
張靜雯尖了嘴,正吹茶葉,樓道里卻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吳媚的臉在門口一晃,說王行長來了,就忙著去引客人了。俞非和張靜雯也只好站了起來。
來的人有三個,王行長,廖科長,還有副市長拉廣告的姐姐。張靜雯有禮有節地和他們應酬了幾分鐘,就親自去給王行長們倒茶了。那個廖大鵬,因了上次餐館的事,臉上還是有些微的掛不住,礙于王行長情面,便定定神,過來和俞非大力握手。借著手勁,拉了俞非手帶著俞非的耳朵到嘴邊,悄聲問,吃了嗎?俞非一愣,卻馬上堅定地小聲回答。吃了。也不管是吃了飯還是吃了別的。反正中國話就是這樣可愛,游戲一般。于是兩個人一陣哈哈大笑,賓主無比融洽的樣子。
然後。王行長唱起了主角,他先安排老女人跟何之彥去續簽了廣告合同,接著便談起了「快快長」的全國銷售計戈Ⅱ。他們談的時候,吳媚和另一位小姐便托了全國山河的模型進來,這是特意讓專業公司制作的。俞非就一邊跟王行長廖科長介紹銷售形勢,一邊把小小的鮮艷的紅旗插到一塊一塊的地方,就像他們小時候在電影里看到解放軍首長在戰斗前做的工作那樣。有一瞬間,俞非甚至欣賞了自己,想到了「揮斥方遒」、「運籌帷幄」等詞語。紅旗插到第十面的時候,張靜雯問了一句,俞非,你的步子邁得這樣快?俞非說,我還嫌慢了。張靜雯便不再說話,豁然明白了何之彥要她經常過來的意思。她心說何之彥真是忠誠她啊,卻又擔心何之彥這樣不折服俞非,遲早兩個人會有隔閡。她覺得何之彥還是有點過于陰沉了,連她,有時候都搞不懂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其實他反對俞非的主張他完全是可以大張旗鼓告訴俞非的呀,他沒有必要找各種借口讓張靜雯自己來看。但是,她卻是非常懂得怎樣尊重她的丈夫的,所以她便沒有當著外人說公司有我的一半,這麼大的事怎麼不跟我知會一聲。她只說,表舅,廖科長,你們慢慢聊啊,我還要去接孩子,失陪了啊。大家說好好好,您家慢走。張靜雯就一個人起身告辭了。
晚上俞非回來的時候,張靜雯既沒有質問他也沒有責怪他,只心平氣和跟俞非算了筆賬,就猶如她當初還在公司里掌權時說的那樣,要用數字說話。張靜雯的賬是這樣算的︰以「快快長」的勢力,每個省能收到的加盟費最多五至十萬元。有的還可能不能到位。俞非說,的確如此。張靜雯接著道,而我們每個省鋪出去的貨,至少十萬元,再加上印刷好的各種宣傳品、運輸費、駐外業務員的房租、工資、辦公業務費用,即使不做廣告,開發一個市場至少也要投入好幾十萬,如果代理商要求投入廣告,更是難以想象的開支,十個二十個城市同時開拓,要多少資金來運轉,不用我算你也清楚。尤其是,這只是前期投入,只要市場一啟動,資金還要源源不斷往外送,這要多少銷售回款才能收支平衡。現在市場競爭如此激烈,本地投入了這麼多廣告銷售費用,才賣出去幾十萬元的產品,何況鞭長莫及的外地。人們接受一個新東西畢竟還有一段時間,還要靠我們艱辛的努力,一步一個腳印地做銷售。俞非,過去我們就達成了共識,市場是一點點做出來的,不是吹出來,炒出來,或者把孩子抱給別人,寄托在代理商身上能養大的,這個道理很簡單啊,你為什麼突然冒進起來,把戰線拉得玟樣長,資金人力物力都跟不上,你不是在自殺嗎?俞非說,我正是發覺市場非常難,才這樣做。俞非接著就倒出了自己的苦水,原來「快快長」無法在衛生部取得「健」字或「準」字號批文,只能當食品進超市,現在的超市又是店大欺廠,每年給他們的各種雜費,竟然是明處進場費的若干倍,他們提的點比廠家還高,卻總是拖延結款,就連廠家派個促銷員進場,也要交納各種管理費用,這樣一來,都是貓搬甑子替狗干,風險在廠家,利潤卻在店家。而且,市場上最近出了幾十種與「快快長」類似的產品,有的還是國內著名企業推出的。俞非說,你看,當初想的要將「快快長」一口口養成百年不倒的老孩子,是多麼天真。實際上,現在誰還有耐心慢慢走,實實在在干。于是,俞非就把他掛羊頭賣狗肉的想法說了。他要借這個項目大量融資,用于房地產的開發。俞非說,這個主意還是王博青出的,他負責融資,俞非負責做戲,做大張旗鼓搞市場的戲,然後,俞非會給他百分之十五的股份。
張靜雯听到這里,心里一顫,她不知道俞非和王博青的關系已經到了這一層。她不懂房地產,卻本能地感到這件事沒有把握,她做事喜歡十拿九穩。她便在她的常識內找了種種理由來勸俞非,俞非則有樣樣事實來開月兌。張靜雯沒想到俞非慢慢地竟變成了這樣 的一個人,過去的很多年,他對張靜雯都是言听計從的呀,有一種男孩子式的純淨的信任,什麼時候開始,他竟這樣獨立出自己來想問題了,而且還這樣自信,或許他真的是一個男人了。最後,張靜雯並沒有起到說服的作用,反而把自己搞得很憂慮。于是她便閉了嘴,什麼都不再說,只摟著女兒去睡了。
張靜雯其實沒有真正的睡,她在床上想起了小的時候,老師在每一學期的期末鑒定里總是寫道︰該同學這樣好那樣好,最後卻說,希望下期改掉驕傲的毛病。是啊,張靜雯的驕傲似乎是與生俱來的,誰叫造物主把聰明和美麗都給了她。她習慣了仰起下巴、目光空洞地望人,讓那些平庸的人在她面前很有壓力,只好說她驕傲了,說她有缺點,心理好平衡些。
就在今晨,張靜雯照鏡子的時候發現了自己的皺紋,雖然最後用上好的粉底掩了,心卻還是悸悸的。現在听了俞非的宏圖,突然想到有一天自己連金錢和美貌都沒有了,自己還靠什麼來仰起下巴。也許自己真的是沒有資格仰下巴了,可是今天,在能夠仰下巴的時候盡量仰下巴,該是多麼的好!但是作為一個主婦,她剛才說得太多,越多卻越發現俞非正在失去她的控制。如果一個人存心不要她牽著他的風箏線,她卻要刻意去拉扯,她該多累啊!是的,一個女人到了中年,大凡都會有些經歷,經歷不多,心路也會繁復,這是人難逃的規律,除非她是傻瓜。其實她的心也是累了的,她沒有了更多的激情去力挽仰下巴的日子,她願意隨緣,願意隨緣——哦,隨緣啊,她是在什麼時候老去的,竟然這樣老!她是在那個晨曦微明的操場邊,叫著那個杳如黃鶴的男人的名字,啞啞的,拼了命的,她便老去了,她便懂得了萬事隨緣,隨緣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