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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她的臉不比天大

星期五那天,是一個名叫何之彥的人陪俞非來撒哈拉的。俞非說,吳媚有事不能來,這是我們的何助理。何助理便應著俞非的話伸出手來,禮節性地握了兩位小姐的手,是訓練有素的不卑不亢。

這位何助理,雖然稱為助理,在阿普公司卻是獨擋一面開展工作的,負責一應的內部管理,人事、公關、企劃及營銷監管等,而財務和銷售,是做老板的俞非親自主持的,另有一位周姓的副總,主管生產。

其實,何之彥是俞非的大學同學,兩個人的關系便帶了私交的性質。請兩個小姑娘吃飯,按理是要不了這種陣容的。俞非說,周末了,跟兩個朋友輕松輕松,你要沒事也去。這頓飯便成了朋友的聚會。何之彥來了,才知道「朋友」就是跟阿普有業務往來的李枝枝和甘念。

何之彥當下也不表示驚詫,只示意服務生把菜單拿來。看了半天,無從下手,又給李枝枝看,問李枝枝吃什麼。李枝枝說,隨便。俞非就問服務生有隨便嗎,大家笑起來,氣氛頓時活躍。服務生又問的時候,俞非就說,來最貴的。何之彥和甘念意義不明地看了俞非一眼,而李枝枝捂著嘴,卻把眼楮瞪得大大地笑。據說這樣可以避免眼部出現皺紋。

甘念想,這個西餐廳,最貴也貴不到哪里去,無非是些「葡式煎魚」、「罐燜牛肉」之類,撐死四個人,也不過幾百元人民幣。不像有的中式餐廳,鮑翅價格動輒上千上萬的。尤其是,燕子吐的口水,也賣到高價。有一種血燕,大概就是患了肺結核或支氣管炎的燕子吐的口水,竟然一小盅也要七百元,一人一小盅,也得兩千八百元。甘念正想著為什麼患了肺結核或者支氣管炎的燕子吐的口水,比健康的燕子吐的口水更貴,俞非卻在那邊說,甘小姐不要客氣啊。原來菜已經上來,果然點了葡式煎魚,還有牛尾湯、沙拉、冰激凌之類。

四個人吃著說著,話題自然慢慢打開。後來,漸漸地,就變成了俞非一個人說話。俞非幾乎把自己從幼兒園至今的經歷,都一一說了。甘念她們才知道,俞非是先做醫藥代表的,後來代理一些小藥廠的抗生素,積攢了一些資金。等到原始積累基本完成,恰好尋找到「快快長」這個項目,便創建了阿普公司。俞非說,我剛畢業那會特別傻,有一次到一個藥劑科長家里送禮,不知道送什麼好,後來捉了兩只肥母雞上人家屋里,人沒到,母雞的咯咯聲先驚動了整個單元,雞屎還弄髒了他們家的地板。這個藥劑科長堅決不收這份禮,結果我的藥自始至終都沒有進到他們醫院去。俞非剛說完。兩位小姐就笑得喘不過氣來。何之彥也笑。俞非受到鼓勵,便又說了他二十幾歲時的某次被做「籠子」的人騙了。在長江大橋頭花二百元買了個二十元的打火機,還以為佔了好大的便宜,生怕人家反悔,買了就急匆匆地走了,半個月後才知道是個水貨。還有,讀書的時候在火車站排著通宵的長隊買緊俏票,倒給別人,一次賺幾十元就開心得不得了。那時候的願望啊,就是希望此生能夠擁有五萬元,五萬元便知足了,哪知道現在早超過了這個數字,卻覺得自己的事業才剛剛起步。俞非說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說完還搖了搖頭。李枝枝便道俞總您現在不是在掙錢了,您在實現自我價值。俞非就說馬斯洛說得有道理。

俞非剛才說的都是自己的尷尬,兩位小姐卻覺得他的形象越來越高大。實際上,女人對男人的欣賞,在佩服的基礎上加點憐惜,猶如湯里放了味精,只會增色,不會減收;而本來混得窩囊的男人,就不再適用此條。他是要在口袋里只有五塊錢的時候,敢于說他就是中國的比爾蓋茨,說未來是我的,甚至鍘刀臨頭,也要說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憐惜之外又加上希望,才不至于被現實的殘酷轟毀。俞非並不精于此道,卻被他歪打正著了。甘念就想,這個人真怪啊,天大的事情在他口里談來,仿佛小菜一碟,是先天如此,還是後天修煉?我甘念的哪一天,生活中的一切沉重才在我面前牆櫓灰飛煙滅呢?我會有那一天嗎?

在俞非說話的時候,有一個人卻看出了俞非的反常,這個人就是何之彥。

何之彥想,俞非今天的話是太多了,竭盡所能的樣子,至于嗎?而且,在俞非的敘述中,有意無意漏掉了一個人,這個人叫張靜雯,是俞非的妻子。

張靜雯、俞非、何之彥,三個人是大學同班同學,所以何之彥是他們的戀愛見證人,也是他們創業的見證人。其實,俞非是一種有理想主義傾向的男人,這一特點讓他長久地對生活工作保持了激情,但是這一特點也讓俞非的經營戰略常常月兌離現實,他總是被想象中的某些東西牽著走。正因為如此,他的目光便常常越過現實,忽略許許多多不應該忽略的事實。猶如一個人背著口袋往前走,卻不知口袋已經破了個洞,一路走一路掉,非得要有人在後面幫他拾起,幫他重新裝好。整理好,還不能告訴他,以免影響他暴走的激情。這個拾荒一般的人,過去是張靜雯,現在是何之彥。

自從俞非請來何之彥,張靜雯就安心回家當太太了。但是公司的法人,仍然是張靜雯,張靜雯通過何之彥,即時糾正著俞非可能偏離的任何航向。而何之彥,也是因了對張靜雯的傾慕,才委身于阿普公司的。張靜雯在何之彥看來,是他有限經驗里最完美的女人,而俞非,不過是多了一些運氣,多了運氣就成了他何之彥的老板。何之彥想,男人千崇拜萬景仰,也不會敬佩知根知底的同類,所以何之彥看到俞非把兩個小姑娘談得五迷三倒,何之彥就仿佛看了滑稽喜劇,輕輕在心底哼了兩聲。

在今天,在談到阿普的創業史時,俞非只字不提張靜雯。何之彥便感受到了一種危險的氣息。可是面前的這兩位小姐,的確不像具有強殺傷力的樣子。那個李枝枝,五官雖無可挑剔,服裝也是瑞麗的翻版,可是通身的美,包括說話,只能用「普通」和「泛濫」來形容;而甘念,幾乎像沒有發育完全,找不到惹眼的曲線,只是一雙毛咕嘟嚕的眼楮,瞅人時有山有水,可惜不大,還是單眼皮。于是何之彥便問,甘小姐是哪里人。甘念說是秭歸。何之彥就說難怪。屈原的這個家鄉,女孩子的眼楮都帶了哀怨,連同清風和江水一起送人。俞非也說難怪。其實俞非是喜歡單眼皮的。雙眼皮的女子,富麗堂皇地坐在審美的正中,完美得庸常,單眼皮呢,卻有邊緣人的另類和感傷,似乎離這個世界很遠,卻又一頭扎進很深。但是,不帶煙火色的單眼皮實在太少,往左走,容易虛浮,往右走,容易刻薄。俞非喜歡看甘念的單眼皮,下面婆娑著的目光,近的時候直射到人的心底,遠的時候又把面前的人對穿對過,仿佛看到前世和來生。

是這個目光推著俞非講了那麼多的話。

俞非便想,俞非是發神經了,真的有點失常。于是就說,小姐們都吃好了吧?李枝枝和甘念都說吃好了,很好很好。

隔日,甘念的CIS之VI冊子終于大功告成,她和李枝枝約定一起到阿普交差。來之前,李枝枝對此行抱了美妙的幻想。她說,俞總現在已經成為我們的朋友了,要是把阿普的包裝盒、掛旗、招貼、宣傳冊這些東西的印刷都攬過來,小姐,我們就要發了。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是躺在甘念床上的。床頭的電風扇吹著她,聲音一顫一顫,這個美好的結果便有了悠悠****的意思。李枝枝畢業後之所以放棄美工專業改做業務,就是為了有朝一日釣條大魚,起個簍子,完成她的原始積累。然後,她說,我再也不打工了,我要開個自己的美容院,並且把這個美容院發展成枝枝托拉斯。為了這個理想,她曾經在女生宿舍賣過賀卡和對對襪,是屬于天賦經營頭腦,卻一直沒有逮到好機會的那種。現在十幾億人民都想賺錢,個個盯著別人口袋的內容,想著怎麼合法地弄到自己口袋里來,僧多粥少,道理很明白。所以,這件事情就增加了難度。李枝枝當業務員以來,盡做些芝麻綠豆大的業務,餓不死也撐不著。這次她在阿普做的CI,算是破了天,也不過能拿到兩三千塊的提成。她合計著,如果在阿普把能做的業務攬個七八成,光這一家公司就可以讓她一年提成好幾萬,兩年下來,她的美容院就可以開張了。

甘念本來無意于此,被李枝枝一說,心也馳騁起來。想想啊,如果李枝枝的美容院開張了,甘念就可以永遠免費美容了,李枝枝感謝自己多少也不重要了。而且,在李枝枝的美容院還可以點著最貴的產品用,比如像玫瑰精油之類的,或者跟江上波約會前,到李枝枝的美容院開個背,讓身上香三天,成為真正********的女人,保著自己養著自己,一直到五十歲,做一個嬌媚的老妖精。

現在的女人,誰不是一邊罵著老妖精,一邊想做老妖精。

甘念這樣一想,臉就興奮得紅噴噴的,仿佛這筆業務唾手可得了。她說,如果做成了,我就請幾天假來高興。李枝枝卻說,太小兒科了。如果做成了,我就要去把臉削掉。說著,還用手掌在臉上斬釘截鐵地虛劃了一刀,把坐在床前的甘念狠狠嚇了一跳。細細一問,才知道李枝枝恨自己的臉型有點方,想把它改成瓜子臉。甘念也知道現在有可以把臉劃開,拿掉一點骨頭,把臉型改了的手術,只是不明白有的女人內心越來越強悍,外表卻要使勁裝得柔弱,有的女人內心脆弱無比,卻反而要用刺蝟的衣服來包裝。這世界真是奇怪啊。甘念奇怪也不說破,只勸道,上帝把你生成這個樣子,自有它的和諧,你要輕易打破了它,只怕是得不償失。又說我覺得你現在這樣挺美的,至少比我美。李枝枝哼哼,不置可否。

兩個人來到俞非的辦公室,才發覺早有一人坐在這里,正跟俞非談得火熱。

甘念一看是劉剛,吃驚地問師兄你怎麼在這里?劉剛說,我來聯系業務啊。這時候,甘念才想到那次在商場外的見面,自己不小心把商業機密泄露了。沒想到,同學一場,劉剛竟連學妹的業務也要搶。心下不快,卻不敢說出來,只怕李枝枝要知道了,會扒她的皮。惴惴找個角落坐下,心里盤算著如果李枝枝問起,就說現在的人都是天天看報紙看電視,哪家企業一有風吹草動,大家就會一窩蜂地上前搶業務,跟自己沒有關系,不是自己無意背叛了組織啊,自己沒當叛徒。甘念思量來思量去,在心里亂七八糟編著借口,倒比那搶她們業務的劉剛還惶恐些,慚愧些。

劉剛的確沒有慚愧,他信奉的哲學是「抓到耗子就是好貓」。身邊多了的這兩個人,不僅不是他的競爭對手,反而是特地趕來聲援他的證人。劉剛說,俞總,現在每個行當發展的趨勢,就是盡量甩掉中間環節。廣告公司接到您的印刷業務,最終還是要拿到印刷廠來印刷,是不是,兩位師妹,你們藍飛天沒有海德堡的印刷機吧,你們也不過是二傳手,你們能給的最低價格,我們也能給,你們不能給的價格,我們還能給,你們可以做設計,我們也養著大幫的美術尖子,而且全是免費,連制版,都是免費。一席話,把甘念和李枝枝逼到了角落。甘念其實也想反駁,說專業人才能做專業事,你們又要印刷又要設計,哪有我們深入了解一個企業,做完了CI的人來得仔細,何況你們來細化我的CI,只怕風格不是一個路子,而且,你們能給的價格,我們一樣給得起,除非你劉剛不要提成。我們跟你在印刷廠拿的是同樣的價格,你只代表你自己,你只是普通業務人員,又不是印刷廠的廠長,只有印刷廠的廠長,才有權力給出比我們廣告公司低的價格。這些話,甘念只在心里過了一過,並沒有說出口,反正李枝枝沒有想到這一層,自己又何必多事。在她的內心深處,還是希望跟俞非不要沾上太多金錢的關系好。

兩位小姐無言以對,劉剛便又開始吹噓起自己的優勢來。這位仁兄,甘念在讀書的時候就見識過了,地下事全知道,天上事也知道一半。有一次,甘念和他一起搞詩朗誦,為了尊重起見,甘念把詩稿寫好後,謙虛地請他提提修改意見,哪知他把六頁詩稿拿去。整整重寫了五頁以上,活月兌月兌變成了他自己的詩,而且全是甘念不敢苟同的句子。甘念哭笑不得,最後只好按照自己的原作念,只當沒有請教一說,心想得罪了拉倒,得罪了劉剛也不能得罪詩。哪知劉剛仿佛沒有听出來,在食堂或開水房踫到甘念,仍然是熱情地打著招呼。日子久了,甘念才知道劉剛是好為人師出了名的,每次和同學到餐館吃飯。他都會背著雙手,到廚房巡視衛生情況,然後把老板和廚師叫來,認真提出意見ABCD,搞得有一個心胸狹窄的年輕廚師,一邊炒菜一邊往他們的菜里吐口水。從此後,誰也不敢跟劉剛一起到餐館吃飯了,怕連帶地受到陷害。

果然,劉剛後來便開始指教起阿普的企劃部來了,他說,搞設計怎麼能用PC機呢,至少也要用隻果機呀!其實,阿普企劃部的設計人員,主要是在平時的促銷活動中設計一些展牌傳單之類,PC機也足夠了。俞非听了,臉色頓時不快起來。劉剛卻不知趣,他接著又指點了甘念和李枝枝她們一些人生哲理,搞得李枝枝幾次想跟他辯論,幸好甘念一再扯枝枝的袖子,直把一只筒袖扯成了喇叭狀,正好趕上波西米亞的流行潮流,一場嘴仗才沒有發生。最後,是俞非失去了涵養,他說,劉先生,我們今天就談到這里吧。俞非的口氣不勝厭煩。甘念就知道了他在趕劉剛走,卻不想臨別之際,俞非還仔細留下了劉剛的聯系方式。甘念一方面在心里唏噓佩服,另一方面卻有了說不出的失落,知道俞非看了自己,看她黑葡萄的眼楮,把她看得低了頭,終歸是沒有把她的臉看得比天大。也許這就是男人手筆,可以把每一件事情不混淆地分得清清楚楚。

果然,那天誰也沒有再提簽單的事,李枝枝的美容院只好暫時束之高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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