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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夜闌听雨恐花睡,惜花人品雪釀茗

今夜格外悶熱,似乎要有一場大雨——秋清和秋月伺候我梳洗完,我便讓她們去歇息了。我攏攏薄蟬翼色的蜀紗單衣,這是寧鄴王下午差人送來的,說是穿在身上,薄若蟬翼,甚是解暑熱。推門而出,門外還有月色,只是一彎缺月掛在雲捎,半掩著,似有似無,透著銀色的暈。池上一陣涼風拂來,心下很是愜意。看這夜景,我喚瓊奴,瓊奴走出屋,看我臉上的神色,問道︰「小姐,可是要取了琴來?」娘留下的那把琴在大火中被燒了,來到建鄴後,我又花銀子買了一把,雖比不上原先的,卻也是上好的琴,這次來我也帶著的。

我搖搖頭道︰「一時也想不出彈什麼曲子。」突然一想,又對她道︰「你去把笛子取了來,也不知道可否帶來了。」瓊奴听得我說笛子,微微一愣神,見我看著她,微紅著臉回身去取了。這笛子是安生的,他雖是武夫,卻也會些樂律,最擅長的便是笛子。我曾經央他教過我,後來他便把這把笛子送給了我。我一直收著,也不知這次倉促有沒有帶著。

蟲兒鳴,滿眼眾芳競紛華。不一會,瓊奴取了支紫竹笛來,我接過,抬眼看月,光華灑落在臉頰。我深吸一口氣,吹奏起來。吹的是安生家鄉的小調,安生是杭州人,婉約水鄉,連小調也分外柔情。

「陌上草青青,牧童駕牛歸。斜看夕陽,落花飛。」

曲音婉轉,時而似紅霞漫天,時而似落花飛舞。襯著這朦朧月色,我只听得這曲,萬籟俱靜,旁的卻是什麼也沒有了。

曲畢,我回頭,見瓊奴矜著淚,仰望天空,口中喃喃道︰「小姐,你說安生哥現在在做什麼呢?」說著,一滴淚落。

我掏出絹子,替她拭了。我朝她一笑,安慰道︰「你想著,現在抬頭,還能同看著這天上的月亮,便不覺得難受了。」

她看著我,問道︰「他,他會看嗎?」

我扶她起身,道︰「會的。」抬頭,那彎銀鉤從雲中探出身來。娘,你也會看著今晚月亮的,對嗎?

後半夜,天降傾盆大雨,我被雨聲驚醒,了無睡意。打開窗扉,一陣濕熱夾雜著風和雨滴撲面而來,我把身上的衣服裹了裹,窗外雨聲漸大,我想起早時看到的惠蘭花,這一場勁風驟雨過後,怕是花顏殘敗了吧。想到那素雅馨淡的花朵,心生憐惜,我欲喚起瓊奴,想取幾把油紙傘替它們遮遮雨。不過馬上又轉了心思,笑自己痴,再嬌艷的花朵確是經不起這雨打而落的宿命,花開花敗本就由天,我又何苦徒勞呢?即便我今夜幫它們遮風擋雨,來日不也還是要凋零成泥嗎?

我點燈研墨,鋪開桃花箋,蘸墨寫道︰「小樓閑窗春色深。重簾未卷影沈沈。倚樓無語理瑤琴。遠岫出雲催薄暮,細風吹雨弄輕陰。梨花欲謝恐難禁。」

心中懷了心事,所以第二日早起後,便想讓瓊奴她們一齊陪我去了齋中。我欲先把昨夜寫的詞給收起來,行到案旁,卻不見了。我心想可能是昨夜風大,關窗時不小心吹落到地下,給秋清和秋月收走了。

出乎意料的是,那一片惠蘭花並不像我預料的那樣草枯花敗,反是經過了一場雨後,開的更為嬌艷了,我心中甚是欣喜。而寧鄴王正坐在一旁的白玉石桌旁,桌上擺著套茶具。眾人見過禮,只听得寧鄴王笑道︰「梨花欲謝恐難禁。是易安居士的浣溪沙。」

我知道,我昨夜寫的詞稿定是給他拿了去。只搖了搖手中的團扇,道︰「是。」

他笑道︰「我可不想你‘意難禁’,昨夜我已命人來照看這些惠蘭花了。」

我施禮道︰「多謝王爺。」

他不說話,把玩著手上的淺綠色荷包,半晌,對我說道︰「笛子吹得不錯。」

我一愣,馬上明白過來,戲笑道︰「王爺喜歡听壁角嗎?」

他听我嘲弄他,道︰「那倒不是,只是不忍打擾那意境。」

說著他朝我招手,我走上前,他道︰「坐。」我依言坐下,他朝我笑道︰「今日無事,不知小姐可否與我一同品茶。」

我見他興致不錯,道︰「王爺有如此雅興,恭敬不如從命。」

他听我這麼說,便把桌上一個銀器茶罐遞與我,我打開來,細細一嗅,贊道︰「香氣醇厚,茶氣中略帶淡淡酒香。卻是好茶。」

他閉目養神,問道︰「你可知道這是什麼茶?」

我雖是品過不少珍茗,卻實在不知道這是什麼茶,遂道︰「不知。」

他睜開眼,朝我道︰「竟也有你不知的時候,不過也難怪,這茶是福建都督剛剛差人送來的。名喚雪釀。」

我听他說著,口中道︰「雪釀?」

他點點頭道︰「這雪釀茶產自福建行省和江北行省交界的巫蘭山山谷中,那里有一片野生茶林,茶樹上是一片懸崖,懸崖上又幾株桃樹,因那山崖險峻,所以那桃便無人采摘,每到花落果熟那樹上的桃子就掉落到山谷的茶林里,這樣年復一年,加上谷中氣溫較外面要寒些,所以這百年來積下的桃子就沒有變質腐壞,而是釀成了酒,滲到這茶樹根里面去了。你道這茶有酒香,便就是這個緣故。」

我听了恍然大悟,可是還有不解,于是問道︰「既然此茶生在峭壁之下的山谷中,那又是如何采摘來的呢?」

他放下手中的荷包,道︰「這山中有專門訓猴的山民,每年清明前,他們便讓訓練過的猴子爬下山崖替他們采摘雪釀。」

我點頭道︰「那懸崖陡峭,必定很是危險。」

寧鄴王听了我的話,突然轉頭看向我,口中道︰「峭壁對善于攀岩的猴子來說,並不難,但那山谷中有一種巨鳥,最喜在峭壁上叼食猴子,所以采摘雪釀,每次都會有猴子傷亡。山民們視猴如命,但為了采摘雪釀,卻也不得不暫時放下它們的安危,只是為了能夠得到更寶貴的東西。」

我听得他話里的深意,朝他笑笑,道︰「如此珍品,是我有福了。」

我起身浣手,用蘇錦擦干。接過秋月手中灌有熱水的水壺,將桌上茶具一一清洗。待洗淨,我取出雪釀,用竹勺點出些許,放入黃楊木根雕的茶壺中。我問秋清道︰「可有積年的雪水?」她一笑,道︰「姑娘手中的便是積年雪水煮沸了的,這水還是王爺在梅瓣上收的,埋在梅樹下有三年了。」我微微一笑,他倒也是個風雅之士。把手中雕桃枝的桃木水壺中的水緩緩灌入茶壺中,一陣沁人心脾的香味彌漫而出,但這第一道茶味感稍澀,是不能喝的。我將第一道茶水倒了,去了沫子,再灌入煮沸的雪水,蓋上雕成如意樣式的茶蓋。

我給寧鄴王挑了一個竹雕杯子,給自己選了個紫檀木的。淡綠的茶汁倒入杯中,霎時滿鼻清香。我舉起杯子,品了一口,淡香中有絲絲酒氣,不愧是上品,贊道︰「好茶。」寧鄴王也呷了口,笑道︰「這茶好,也得泡的好,你泡茶的功夫是上乘。」說著劍眉一挑,看著我一笑。

我含笑道︰「王爺謬贊了,若不是有王爺這梅蕊上的雪水,又怎麼能泡出這樣的好茶呢?」

他放下杯子,薄唇微啟,問道︰「昨日你吹的是什麼曲子?」

我笑道︰「鄉間小曲,是蘇杭一帶,牧童放牛時吹著解悶的曲子。」

他應了一聲,抬頭看向我,欲言又止,顧自搖搖頭而後笑道︰「剛剛想著讓你再吹一次的,後來想著,就是此時吹的再好,卻也不是昨晚那笛聲了。」

不想他也有如此心思,我看著他,眼光變得柔和,笑道︰「王爺說的是。」

兩人又談了談茶道,他很有心得。一時有小廝跑來,朝他附耳幾句。他便起身說有事告辭了。

我對著燭火,細想著寧鄴王今天所說的有關雪釀茶來由的那一番話,卻不明白是什麼意思。若他是提醒我和他做交易要盡心盡力,不要耍什麼心思,似乎沒這個必要。可若不是,那他為什麼要那采摘雪釀的猴子做比呢?我心中閃過一個念頭,不過很快卻被自己否定了,不可能的。

正想著,就听得有叩門的聲音,是一個面生的小廝,他低著頭道︰「姑娘,這是主子讓我交給你的。」我接過他奉上的東西一看,竟是寧鄴王今天拿在手上賞玩的荷包。我朝他點點頭,道︰「知道了。」那小廝便退了下去。

我回到燈旁,拆開荷包來看,里面是幾朵開著的惠蘭花,還有一張紙,我展開來看,蒼勁有力的草書,寫的是首晉詩︰「燕人美兮趙女佳,其室則邇兮限層崖。雲為車兮風為馬,玉在山兮蘭在野。雲無期兮風有止,思多端兮誰能理。」落的應該是寧鄴王的名字——蕭涵。

我看完後,心下驚跳,難道他真是對我存了那樣的心思的。‘雲無期兮風有止,思多端兮誰能理’,原來剛剛自己閃過的念頭是對的,寧鄴王,蕭涵,居然對我有愛慕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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