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快到武漢站時,陸楠一直在給許然打電話,可這丫頭就是不接。陸楠猜測,她一定是在墓地。
打車到了墓地,已是瓢潑大雨。司機不願空駛,陸楠便要他等在路邊,冒雨跑進了墓園。
找到許然時,她已渾身透濕,正依偎在墓碑邊,那樣子很是靜謐,如同靠著一個寬厚的臂膀。
陸楠放慢腳步,在她身邊蹲下,拉起她的手,輕聲喚︰「然然。」
許然微微睜開眼,伸出手指抵在陸楠嘴上,氣若游絲一般︰「別說話,好夢易醒。」說完,手沉沉地墜了下來。
陸楠心里一驚,一把抱起許然,向墓園外奔去-
果真是好夢易醒,許然開始不斷地做噩夢。她夢到蘇朗的事故地點,他坐在車里,渾身是血。他一臉安詳,只是眼楮依然睜著,身旁放了一杯仍冒著熱氣的咖啡。其後,她腦中又閃過了馮錦慧听到消息後崩潰的神情,蘇萌的怨恨眼神,以及蘇柏杰痛心疾首的樣子。緊接著,三人一刻不停地對她數落著。當她再轉身去看蘇朗時,他已閉上了眼。
許然心里一驚,如同跌入萬丈深淵,身上一個掙扎,才算醒了過來。
醒來時,屋外漆黑一片,她已在賓館的房間里,身上蓋了與這天氣不符的厚重棉被。或許是被子太重,壓得她渾身無力,出了一身虛汗。
陸楠從浴室出來,用冷水擰了條毛巾搭在她額頭上。「醒了?還早,再睡一會兒。」
許然乏力,眼楮微微閉著,卻依然能看到柔軟燈光下陸楠的身影。看到他,剛才噩夢的恐懼像是被驅散走了。
「不睡了,做噩夢。」
「餓嗎?給你叫些吃的。」
許然從厚重的棉被下露出幾根手指,陸楠會意,伸手握住。陸楠掌心冰涼,帶著許然的心也跟著沉靜下來。「你手好涼,真舒服。」
「傻丫頭,你發燒了。」陸楠看著她蔫蔫的樣子,尤其是臉頰上的那幾條紅印,心里壓抑得難受,他想,何必這樣折磨自己呢。
許然卻沒心沒肺地笑了,喃喃道︰「怪不得,老做噩夢。」
陸楠無可奈何,扶她起來,喂她吃了退燒藥。
許然吃了藥,端著水杯,又喝了幾口,忽地抬起頭柔聲說了句︰「陸楠,看見你,真好。」
陸楠正坐在她床邊,听了這話,神情微微一滯,隨即嘴角勾了起來。陸楠的笑容很柔,柔到讓許然感到有些迷離般的眩暈。他輕輕摩挲著她的手,她的手指那天被門夾到,還有些微腫,指甲上的淤青還沒有褪去。陸楠低頭看著,問了句︰「疼嗎?」
杯中的水喝了幾口下肚,許然額角上冒出了些細密的汗珠,她甚至覺得自己呼出來的氣息都有些灼熱。她放下杯子,搖搖頭。
陸楠拉過她的手送到唇邊,抵著他冰涼的唇瓣。她不疼,可是他心里卻有些隱隱作痛。
許然看著陸楠的樣子,有些尷尬,也有些驚慌,只是好在臉已經不會再紅、再燙了。其實,這原本也不是什麼值得害羞的事情,更露骨的事兩人也不是沒有做過。只是許然覺得之前的反應不過是出于本能,說難听些,就是動物的本能,何況陸楠也總是嬉皮笑臉地應對著,讓她從不敢當真。而現在,他像是認真了,流露出的柔情蜜意讓她覺得真的心動了。原來這種肉麻兮兮的事情,他做出來竟是這樣叫人沉醉。
屋內安靜,屋外的滂沱大雨不知何時已轉為淅淅瀝瀝的小雨,繾綣溫柔,纏綿著互訴衷腸。這時,手機鈴聲驀然響起,打破了沉靜。
許然慌忙抽回手,陸楠訕訕,去她包里把手機翻了出來。當他看到頻幕上的來電顯示時,猶豫著將手機遞給了許然,問她︰「要接嗎?」
許然想了想,還是把電話接通了。
電話是蘇柏杰打來的。許然仍是恭恭敬敬叫了聲「叔叔」。
蘇柏杰沒有多說,只是約她明天早晨在w大附近的餐廳見。
蘇柏杰對許然的敵意並不如馮錦慧和蘇萌那般濃烈,今天下午在墓園踫見,甚至還幫她解了圍。只是,今日匆忙一見,許然感覺蘇柏杰比一年前老了許多,原本的一頭黑發已變成了滿頭華發,眼神也不似一年前那樣矍鑠。馮錦慧那般傷心似是比他還要嚴重,也不見蒼老得如此快-
許然掛了電話,神色有些恍惚,陸楠放心不下,問道︰「需要我陪你去嗎?」
許然搖搖頭,躺了下來。
見許然閉上眼楮,陸楠輕手輕腳去浴室簡單洗漱了一下。她這里離不開人,他也沒有再單獨開房間了。
他關了燈,輕輕爬上床,在她身邊躺了下來。
他剛剛躺定,身邊的人開口了︰「你還想听他的事情嗎?」
在滄州那晚,**之後,陸楠曾要許然說說和蘇朗的事情,她拒絕了,他便知道,她心里還放不下。
「你……可以嗎?」
許然稍作沉默,說︰「可以。」
陸楠微坐起身,把枕頭靠在身後,又將許然攬到懷中。過了一會兒,她才緩緩開口︰
「他叫蘇朗,人如其名,讓人覺得明朗、自在。我們在一個派對上認識的,是我先追的他,不為別的,就為他給人的那種舒服的感覺。
「追他的時候,我可是費了好大力氣。他那時已經畢業了,在醫學院的研究室里做研究員,偶爾給老師當當助教。我一個商學院的學生和他能有什麼交集,只好跑去修了一門醫學院的課。結果可想而知,課上得一塌糊涂。我知道他人好,就厚著臉皮找他幫我補課,又厚著臉皮一次次創造機會約他出去,可是這人就像木頭一樣,不懂我的心思。我最後著急了,把他從實驗室里揪出來,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我喜歡他。結果他說,他要想想。他這一想,就想了大半個月。我都已經不抱希望的時候,他跑來找我,說他想清楚了。我那時想,他可真是認真啊。」
「他對你好嗎?」陸楠問。
「好。可我對他不怎麼好。」許然睜著眼,怔怔發愣。雖然剛下過雨,天氣依然炎熱。屋里空調開著,陸楠怕空氣不流通,還開了窗,窗簾半掩著,正好漏了些路邊的燈光進來。
許然想,恐怕不管男人女人都是一個毛病,追的時候頭腦發熱,等追到手了,卻又不懂得珍惜。她想到這里,鼻子有些酸。
「我那時候太不懂事,總覺得他不解風情,不懂浪漫。後來他去了伯明翰的醫院工作,相隔兩地,相聚少了,我就更加沒少和他生氣,可他總是和顏悅色地和我道歉。我當時真的很傻,竟然沒能體會出來他對我的好。你知道什麼叫細水長流嗎?他就是那樣的人,很少甜言蜜語,很少浪漫,但卻又是處處關心著我。只是這些我悟出得太晚了,直到失去了,才恍然,原來他在我的生活中已經佔了那麼大一片空間。」
陸楠胸口有些濕潤,他知道許然在流淚。黑暗中,他伸手模尋著她的臉頰,輕輕把淚擦干。
「他是一年前的今天走的。那時候我們已經開始籌備婚禮了,我約了做婚禮策劃的朋友一起吃飯,他說好會從伯明翰趕來倫敦的,但因為臨時要上手術台,所以耽擱了。」許然深深呼了口氣,繼續說,「其實那也不是什麼重要的飯局,他如果有事,我一個人去也可以的。可他也沒告訴我,做完手術,開著車就跑來了。我還因為他遲到了,說了他兩句,他也不解釋,只是笑。」
「一台外科緊急手術要做好幾個小時,從伯明翰開車到倫敦又要兩個多小時,他那麼累了,我卻根本沒看出來。晚上吃了飯,他有意想要住一晚再回去。我卻因為生氣他遲到,故意沒有接他的話。」她吸了吸鼻子,又往陸楠懷里鑽了鑽,「我如果不那麼計較,他就不會當晚開車回伯明翰了,不那樣的話,就不會出事了。」
「車禍?」陸楠問。
「他前邊的貨車拐彎太急,翻車了。警察事後判定他疲勞駕駛,所以沒能即時反應,撞上了貨車。」
陸楠听了,把她往懷里擁了擁。「這不是你的錯。愛情里邊,不可能有兩個人完美契合。我們是人,不是工業品,不會像齒輪那樣完美運作。」
「可我要是能多為他想一想,就不會那樣了……」許然的聲音越來越低。
「他那樣對你,我很佩服,因為我可能做不到。」陸楠稍作停頓,又說,「如果是我,我不會一味包容你,我會讓你明白我在想什麼、做什麼。兩個人在一起,不應該是一個人始終照顧著另一個人,一個人始終追隨、仰慕另一個人,而應該是彼此互通心意,攜手而行。」
陸楠把許然環在懷里,輕聲說道︰「我一直想找的人是能和我息息相通,並肩作戰的人,原來我以為我找到了,想和她一直走下去。可她卻突然和我說,她膩了。我當時少年氣盛,竟拉不下臉去挽回,就那樣放走了她,與她失之交臂。」
陸楠黝黑的瞳孔迎著光亮,聚起一抹淺淺的笑意。「她現在回來了,我本以為我們的默契應該淺了、淡了,卻沒想到光陰似水,沉澱下來的是越來越濃的情誼。
「然然,回來吧,回到我身邊。我不會讓你在愛情里那麼孤單、寂寞,不管我們遇到福、禍、榮、辱,我們一起去面對,一起解決,好不好?」
陸楠等著許然的回答,懷里的人卻沒了聲息。他低下頭去看她,才發現她不知何時已經沉沉睡去-
這一夜,陸楠迷迷糊糊地從夢里醒來,腦中閃過了一首詩。這首詩表達的是女人對平等愛情的向往,而殊不知,男人對這樣的愛意也極其渴望。
「你有你的銅枝鐵干,像刀,像劍,也像戟;
我有我紅碩的花朵,像沉重的嘆息,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
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仿佛永遠分離,
卻又終身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