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列車上,乘客稀少,車廂內很肅靜,整個一節臥鋪車廂里不到十個人。白玉田上車便開始睡覺,經過一宿車輪與鐵軌接口處發出的 當 當摩擦撞擊聲,第二天早上八點多鐘,火車終于緩緩駛入站台,下車後白玉田被監獄派來的警車直接拉到監獄辦公樓。
白玉田來到政委辦公室門前,敲門後進屋,看見監獄領導班子成員和幾個有關部門負責人都在場,他向大家點點頭,然後對政委李躍光說︰
「政委,我回來了。」
李躍光說︰「回來的正好,剛才就缺你了。」李躍光向他招招手,指指監獄長身邊的空位置示意他坐下,然後繼續說道︰
「禁閉室值班干警肖勁剛昨晚夜班死于工作崗位,公安機關已經進入現場勘查,目前,還沒有拿出是屬于自殺還是他殺的鑒定結論。結論什麼時候能下來還無法確定,我們不能這樣干等著,有些工作我們該做還得做。」
李躍光停頓了一下,拿起水杯喝了口水,他想在這個時候听一听大家的看法,可是他環視大家一眼,誰也沒說話,一個個緊繃著臉,手里拿著本和筆在等他繼續說下去。
「我先說說我的想法,由于時間關系我的這些想法也沒有事先跟班子成員溝通,如果有不妥或者不全的地方,請各位再進行補充。」李躍光瞅了一眼大家,看大家仍然沒人吱聲,只是監獄長和個別幾個人點了點頭,以示同意。他便翻開經常隨身帶的筆記本,接著說︰
「一個是,這幾天禁閉室里的干警值班室現在成了現場,按照公安機關的要求,現場還得保護幾天,這段時間先倒出一間審訊室做臨時值班室,雖然這里關押人員不多,但由于剛剛發生這種事情,值班人員會後馬上進行調整,夜班值班干警由原來的一人值班,暫時增設倆人值班,這件事由玉田負責安排。二是,政治處要派人下去了解一下基層干警們的思想動態,把干警們的真實想法和建議收集上來,要確保干部隊伍的思想穩定。三是,玉田和看守大隊的負責人代表監獄領導一會兒到死者家里去看望一下,看看他的家屬有什麼要求。」
他的話音剛落,看守大隊大隊長郭峰接著話茬說︰
「他家現在特別困難,老婆去年和他離婚後南下打工去了,留下一個不到三歲的孩子,家中老父親常年癱瘓在床,有個妹妹正在上學,為了照顧父親和他哥家的這個孩子,現在她連學都不上了。」他的話里既流露出許多同情,同時又夾帶著一些不滿。
李躍光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仍然顯出很關心的樣子,裝腔作勢地說︰
「越是這樣我們越是要去探望和慰問。要把黨的關懷和溫暖及時帶過去。」說完他用眼楮注視著白玉田,等待著他的答復。
白玉田心里暗暗罵道,「當初要不是你為了要政績,為了甩掉包袱,剛上任不久便把監獄干部家屬惟一能就業的工廠給解散了,這個干警的老婆也不會跟他的丈夫鬧離婚,好好的家庭也就不會這樣被解散。現在你在這里唱高調,裝好人,不整點實惠的,怎麼解決他們的實際問題?」雖然他心里這麼想,但嘴上卻迎合說︰
「好,散會後我們馬上就去。」
李躍光說︰「不,你們現在就去吧。」他想把白玉田他們打發走,然後好接著研究如何追查這次事件的責任問題。他怕白玉田他們在場,有些話不好說。
李躍光現在想的也是他最關心的不是上述所說的幾個問題,他最關心的是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應當如何向上面交代,上級會不會把責任追究到他的頭上來?他必須在上級沒有介入之前自己先把第一手材料搞明白,想方設法把自己摘出來。所以,在研究追責前一定要先把白玉田支走。
白玉田本打算開完會就直接去現場,然後再找相關人員了解一下案發情況,現在李躍光卻給他安排探望慰問死者家屬這項工作,他只好改變原計劃,與看守大隊的大隊長郭峰坐上辦公室事先安排好的警車前往死者家。
在車上,白玉田問郭峰,「肖勁剛多大年齡,過去工作表現咋樣?」
「他今年二十九歲,家里現在就他一個人上班掙錢,是家里的頂梁柱。他非常珍惜他的這份工作,表現始終很好,工作不分分內分外,除了正常值班,有時領導還經常安排他一些臨時性的工作,他都能夠很好的完成。同事們遇有特殊情況讓他替個班,他從來沒有過怨言,他跟同志們的關系處的也特別好。所以,這幾年,他年年都被評為先進工作者。」說到這,郭峰很惋惜地「咳!」了一聲。
不到五分鐘的車程他們便來到肖勁剛的家,汽車停在院門口,郭峰在前面帶路,他推開用幾塊木板做的院門,徑直來到肖勁剛住的房子。郭峰敲敲門,里面傳出一個姑娘清脆的聲音,「請進!」郭峰推開房門,立馬從屋里飄出來一股難聞的臭味。白玉田忍著難聞的刺鼻氣味,跟在郭峰的後面來到臥室,眼前的一幕不禁讓他有些心酸,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房屋看來多年沒有粉刷,白牆已經變得黑黃,陰暗的屋里顯得特別壓抑,炕上有一位久病在床沒有自理能力的老人,老人目光呆滯,嘴角上流淌著沒有來得及擦掉的口水,地上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身穿一個舊花布棉襖,胳膊上套著藍布套袖,坐在小板凳上正在為老人洗一些弄髒了的被褥,在洗衣盆跟前玩耍的3歲左右的小男孩兒,看見陌生人進屋害怕的急忙躲到姑娘的身後,兩個水靈靈的大眼楮一眨不眨非常膽怯的盯著來人。
姑娘名叫肖雅蓮,她認識白玉田和郭峰,但是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接觸過。看見大隊和監獄的領導來了,肖雅蓮熱情的打著招呼,「二位領導是來找我哥的嗎?他昨晚夜班,現在還沒回來呢,您二位領導快請坐吧!我哥一會兒就回來了。」她嘴上這麼說,心里卻在想,「往常這會兒哥哥都該回來了,今天怎麼啦?哥哥不但沒有正常回家,監獄的領導和大隊領導卻來家里,是不是哥哥出事了?」她不敢往下想,急忙用圍裙擦擦手,站起身來,對兩位領導說︰
「我給兩位領導倒杯水喝吧!」
郭峰趕忙說︰
「你不用倒,我們不渴。這次我陪白獄長到你家看看,看看你家生活上有什麼困難,有什麼要求。」郭峰一著急不知該說什麼好,但他卻沒忍心把她哥哥死的事情說出來。
沒等肖雅蓮回答,白玉田接著又問︰
「你父親生病有多長時間啦?他現在能說話嗎?」
肖雅蓮一邊給父親擦嘴上流出的口水,一邊回答說︰
「生病好幾年了,在床上不能動彈都兩年多啦!他不能說話,你跟他說話,他什麼都不知道。」她給父親擦完口水,緊接著又彎子用套袖給小男孩擦了擦手,然後坐下來接著搓洗衣服。
白玉田有好幾次想直接說出她哥哥死亡的事,但跟郭峰一樣沒有忍心說出來。他問肖雅蓮,「你哥昨天上夜班前沒跟你們說些什麼嗎?」
肖雅蓮停下搓洗,瞪大眼楮詫異的說道,「我哥沒跟我說什麼呀!他就象往常一樣,叫我照顧好爸爸和京京,然後就走啦!我哥怎麼了?」
「你哥住在哪個屋,他沒有給你留下什麼東西嗎?」白玉田沒有直接回答她,仍然繼續問道。
「我和我爸住這屋,我哥哥和我佷兒住後屋。」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看上去蒼老的就像三十多歲家庭婦女,她用濕漉漉的手緊緊抱住小京京,她預感到哥哥可能出了事,她不敢想厄運會再一次降臨到她們這個快要支離破碎的家。
「你能帶我們去看看你哥哥住的屋間嗎?」白玉田用和藹,商量的口氣問道。
「行。」肖雅蓮站起來,牽著京京的手向後屋走去。
去後屋需要穿過廚房,當來到廚房鍋台旁邊,小京京拉著姑姑的手,眼楮盯著蓋著鍋蓋的大鐵鍋,腳步停止了移動,任憑姑姑怎麼拽他,他就是不動。姑姑明白了佷兒的意思,哄著他說︰「京京听話,等你爸爸回來,咱們一起吃飯。好孩子,听姑姑話。」
小男孩兒可能實在太餓了,不管姑姑說什麼,他就是不跟她走。
白玉田走過去,揭開鍋蓋,看見鍋里有一個簾屜,簾屜上放著一小盆土豆炖白菜,小盆周圍有幾個白面饅頭,白玉田伸手拿出一個熱乎的饅頭遞給男孩兒,男孩兒高興的接過饅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白玉田心想,「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呀,一個干警家竟然吃這樣的飯菜,這還叫過年嗎?」他的鼻子不禁有些發酸。
白玉田和郭峰跟著肖雅蓮和小男孩兒後面來到肖勁剛住的屋子,小屋不大,不到九平方米,屋內有一個火炕,炕梢有一個長方形的炕桌,炕桌上方有一個吊櫃,吊櫃分長短兩個,長拉門一側是放被褥的,短拉門一側放的是一些雜物。
白玉田讓肖雅蓮把吊櫃打開。肖雅蓮拖鞋上炕,雙手去拉拉門,拉門剛被拉開,從里面掉下一個信封,肖雅蓮拾起信封,然後把信封口對著炕桌倒過來,從里面倒出來一封信,一個借款清單,還有十多元錢。
肖雅蓮和白玉田分別伸手去拿,肖雅蓮拿起來的是借款清單,上面記著七八個人的名字和錢數,最多的是一百元,最少的是二十元,總共不到伍佰元。白玉田拿起來的是肖勁剛寫給妹妹肖雅蓮的一封信,他迅速掃一眼信的內容便知道了大概,于是他急忙合上信,把它遞給剛剛看完借款清單的肖雅蓮,肖雅蓮把借款清單遞給他白玉田。肖雅蓮接過信認真看了起來,信中寫道︰
「親愛的妹妹︰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可能哥哥已到了另一個世界,請原諒哥哥的不辭而別,哥哥實在是沒有辦法才走這條路。
哥哥的一生是不幸的一生,從小咱娘死的早,扔下還沒有長大的你,咱家的生活處境十分艱難。現在爸爸癱瘓在床,你嫂子又棄子離家,我是強咬牙挺到現在。哥哥沒有文憑,在仕途上沒有什麼發展,工資上不去,又沒有其他掙錢本事,違法的事情咱又不能做,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都在張口等著吃飯。哥哥沒本事花錢給爸爸看病,沒本事供你上學,現在,連全家人吃飯都成了問題,哥哥實在沒臉活在這個世界上,所以只好選擇到另一個世界去陪咱媽媽。我走後,黨和國家不會不管你們的死活。
看完信後要把信燒掉,不要讓他人看見。
替我照顧好咱爸和小京京。就此絕筆!
附︰借款清單一份,有錢時替我還上。
愛你的哥哥︰勁剛
1990年1月25日
肖雅蓮看著看著滿臉掛滿了淚花,白玉田示意郭峰趕緊帶小京京回避,「你帶小京京去前屋先吃飯吧!」
「走,小京京,跟叔叔去吃飯去。」小京京一听叔叔帶他吃飯去,瞧了瞧姑姑,然後高興地跟著去了。
肖雅蓮見小京京瞧她急忙用信擋住臉,看見京京跟郭大隊長走了趕忙用胳膊上的套袖擦擦臉上的淚。白玉田轉身從廚房的爐台上拿起火柴,一邊點燃火柴,一邊接過肖雅蓮手中的信將其燒掉。他看著燃燒的遺書,說道︰
「你哥哥已經走了,就按他說的做吧!別讓別人看到它。」
「噗通!」一聲,肖雅蓮跪在炕上,雙手拉著白玉田的袖子,搖晃著問道︰
「我哥是什麼時候走的,他是怎麼走的?」剛剛擦掉的眼淚又像泉水一般流了出來。
「昨天晚上,在值班室上吊死的。是自縊,還是他殺,公安機關正在調查。」白玉田覺得這樣解釋還不夠,有必要向她提示一下自殺和他殺的不同待遇,于是他又補充一句,「他殺屬于因公死亡,國家會對死亡家屬給予一定的特別待遇;自殺不屬于因公死亡,相關待遇也就沒有。」
听到這里,肖雅蓮松開手,放聲大哭起來,「我的可憐的哥哥,你咋就這樣走了?扔下我們老的老,小的小可讓我們怎麼活呀!」
郭峰听到哭聲急忙跑過來,看見肖雅蓮坐在炕上哭的這樣慘,忍不住眼淚也跟著掉了下來,他邊擦眼淚邊勸肖雅蓮,「雅蓮呀,你可要堅強些呀!你們家現在可全都指靠你吶,你要撂倒了你們家可就完啦!」
白玉田開始不停的翻自己身上的兜,他把上衣服兜和褲兜全都翻個遍,總共翻出三百三十元錢。郭峰看見白玉田掏出錢來,自己也趕忙翻自己的衣兜,倆人總共湊了四百八十六元錢,他把白玉田的錢和自己從兜里掏出來的錢遞給肖雅蓮,說︰
「這點錢你先拿著用,有什麼困難跟我們說,你哥哥不在了,還有我們大家,你現在是家里的頂梁柱,我相信你是個堅強的姑娘,你一定能把全家的重擔跳起來。」
白玉田接著說︰
「你把你哥哥留下的借款清單交給我吧,你就不用還了,一切由我來處理。」他一邊接過肖雅蓮遞過來的清單,一邊攙扶她的胳膊,說︰「先別哭了,去前屋照顧一下你爸和孩子,我們也該回去了。」
白玉田把她攙扶進前屋,強忍住悲傷,情不自禁嘆息一聲「咳!」,然後悄然關門離去。
上車後,白玉田實在控制不住了,眼淚象泉涌一樣流淌出來,司機見狀遞給他幾張紙巾,他擦了下眼淚,嘶啞的聲音說道︰
「走,去‘現場’。」
警車很快行駛到「現場」,下車前,白玉田對郭峰說︰
「你現在去通知你們大隊全體干警,除值班的以外,立即到大隊部開會,我看完‘現場’隨後就到。」
警車開到禁閉室,白玉田下車後先是圍著禁閉室外圍巡視一圈,然後走近值班室窗戶跟前仔細察看窗戶和地面是否留有痕跡,隨後開門進入走廊,來到值班室門前,看見值班室的門被公安部門的封條封著。他順著值班室對著走廊的窗戶往里面看,除了尸體被抬走外,其他東西都保持原樣,房梁上的上吊繩索還在原處懸掛著,爐子旁邊有一把燒水用的鐵壺歪倒在地上,鐵壺蓋距離水壺能有一尺多遠,地上的水還沒有完全干。白玉田站在那里凝思片刻,然後轉身向大隊部走去。
到了大隊長辦公室門前,白玉田推門進屋,看見屋內來了不少人,有坐著的,也有站著的,他們看見白副監獄長進屋立即全都站了起來,白玉田走到大隊長辦公桌前問郭峰,「人都到齊了嗎?」
郭峰手里拿著筆記本認真的說︰
「都到齊了。」
「好!現在開始開會。」白玉田面對大家站著說道︰
「大家已經都知道了,昨晚你們大隊發生值班干警在值班期間死亡事件,這件事是自殺還是他殺公安機關目前還沒有定論,不論是那種情況都是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都應當引起我們高度重視。為了避免類似問題再次發生,我要求你們各級領導干部要切實負起責任來,每位干警要打起精神來,要認真履行好自己的職責。從今晚開始,各值班崗位由單人值班變為雙人值班,在事情沒有處理完之前取消休假。」
白玉田停頓一下,看大家都在嚴肅認真听著,臉色表情並沒有什麼大的變化,他把語調降得很低,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剛才我和你們大隊長郭峰同志去了一趟肖勁剛同志的家里,他家的生活狀況讓我看了很揪心。」他從兜里掏出借款清單,他把清單打開,在大家面前晃了一晃,說︰
「我沒想到我們的這位干警經濟狀況會到了靠借錢來維持生存這種程度。肖勁剛同志是我們的兄弟,我們不能看著他的家人吃了上頓沒下頓。我建議大家動員起來向他家伸出援助之手,我剛才和郭峰同志把兜里的錢全部留給他家,但這並不能幫他們解決多大問題,在監獄沒有按照國家政策對他家實施救助之前,我們大家要幫助他家度過眼前這個難關,所以,我建議同志們現在開始自願進行捐款。這是在他家發現的借款清單,如果誰要同意不要清單上的借款了,就請把自己的名字從上面劃掉,就算對他家捐助了。」
話音剛落,人們立即七言八語的議論起來,有的說,「人都沒了,這點錢怎麼好意思要。」有的為她家擔心,「他家實在太困難了,他沒了,他的一家老小可怎麼活呀?」有人流露出對監獄不滿情緒,「這事兒,監獄也有責任,原來大家都生活的挺好,如果不把監獄家屬工廠取消,他家也不會出現目前這種狀況。」
白玉田低聲對郭峰說︰「你把捐款名單和這個清單過一會拿到我辦公室去,我現在去政委那里匯報情況,爭取監獄早點對他家施救。」
郭峰說︰「您放心去吧,這里交給我了。」白玉田拍了拍郭峰肩膀,他什麼話也沒說,轉身走出大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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