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韻樓上,圍著幃屏,放下筠簾,擺放桌席,女眷們笑語坐著看戲。
阿沅隨黃夫人坐當中一席,有人上來,捧著戲折子請點戲,黃夫人點了一出,又向阿沅道︰「你做大生日,也該點一出。」
阿沅隨意點了一出,黃夫人瞧著,笑道︰「原是《長生殿》,在天願作比翼鳥。」
阿沅也不言語,她好靜,听韻樓熱鬧,都是說話的客人,她出神了。
樓下,趙洵與各位掌櫃做應酬功夫,也點了戲,又問了阿沅點的,心里有數,吩咐道︰「不唱《密誓》,唱《重圓》那一折。」
稍遲,戲台班子逐一演上幾出戲,有《十錯認》、《摩尼珠》、《燕子箋》。
陸青坐在一旁,冷眼看戲,一出出听過,臉上緊繃繃的。
院本草草,連戲的本旨義味都不通,更不指望句句出色、字字出色了。
他針扎火燒一般鬧心。
趙洵瞧在眼里,緩緩喝茶,微微一笑。
小乙在旁笑道︰「陸大哥若看不過眼,上去唱一出就是了。」
陸青道︰「我已金盆洗手。」
他口上如此說,眼楮卻直勾勾瞪著台上,嘆氣不迭。
台上那位假陸青,演了文戲演武戲,翻騰跳躍,打得好看,搏得台下許多喝彩之聲。
趙洵不動聲色,揀了一粒桃仁,隨手往戲台上一彈,正打中那假陸青的腿,差點沒摔下台來,幸虧他機敏,提了一口氣,堪堪站住,腳卻已軟了,忙忙收場。
趙洵回頭,向陸青低聲道︰「下一出《長生殿》,他演不了,你去罷。」
陸青忍無可忍,起身離席,救場去了。
良久,那戲台上忽然遮起黑幔,霹靂一聲,露出一月,五色雲氣,輕紗幔之。
陸青扮相一新,邁出步來,行行度橋,隱隱穿樓,出聲一唱。
他字字咬嚼吞吐,大不相同,意色眼目,更是盡情刻畫。
台下看戲諸人,皆是驚奇。
趙洵回頭看一眼樓上,隔簾也不知阿沅听得高興麼?
陸青唱了半天,有一句道「漫回思不勝黯然」。
樓上的阿沅淡淡的,黃夫人瞧在眼里,正合了台上一位貼旦唱的「只怕無情種」。
台下眾人都屏息听著,但听一曲一詞,皆講究關節,妙入情理。
整出戲唱完,黃掌櫃讓人打賞四錠元寶、一匹彩緞,又留住台上陸青,道︰「這出戲與之前幾出比,氣色大異,這是何故?」
陸青道︰「座中主人精鑒賞,不敢草草。」
黃掌櫃不解其意,趙洵點頭微笑。
台上又換一出戲,趙洵有些倦了,悄悄離席。
小乙跟著他,兩人穿過一個夾巷,回一個偏廳歇著,百無聊賴。
小乙道︰「我去喊沅姑娘過來。」
趙洵臥在榻上,懶懶道︰「你喊得動她才好。」
小乙想著將功贖罪,道︰「這有何難?」
說著他去了,回到听韻樓下,吩咐一個小丫頭上去傳話。
樓上阿沅坐著陪黃夫人說一些閑話,問到她門第師承、父母何在。阿沅答不上來,這時,正巧小丫環上來,道︰「公子說要去鹽商俞謹庵家。」
阿沅正好向黃夫人辭了,起了身,下了樓。小乙正等著,引著阿沅去了偏廳,說等著備馬車。
到了偏廳,阿沅進去,趙洵閉眼躺著,生病了一樣。
阿沅坐在榻邊,看他一眼,問道︰「你怎麼了?」
趙洵不說話,酒越發上來,臉色酡紅,跟上了新妝的女孩兒似的。
阿沅又問他幾句話,他都不答。
阿沅沒辦法,坐在一邊,心里背經文,半柱香時辰,背到第十二品,志意和雅,能至菩提。
趙洵終于忍耐不住,道︰「我中暑了。」
阿沅問道︰「那你想喝茶麼?」
趙洵「嗯」了一聲。
阿沅起身,倒了一杯茶,遞給他。
趙洵坐起身來,喝了一口,又躺回去了,道︰「我睡會,醒醒酒。」
偏廳外一架粉團薔薇,風一吹,花瓣搖散,吹到錦榻上來。阿沅隨手揀著,在小方幾上擺著,擺了九娘二字。她沉思著,又有一陣涼風,將花瓣吹散了,落在趙洵頭上。
趙洵幽幽道︰「阿沅,花瓣壓得我頭疼。」
阿沅搖搖頭,將他頭上的花瓣逐一揀在手里,灑到外邊,闔上小窗,道︰「你頭疼是因為喝太多酒。」
趙洵道︰「難得高興。」
他聞見阿沅身上的脂粉香氣,又問道︰「什麼時辰了?」
「午時剛過。」阿沅道。
「你不乏麼?見了半天的人。」趙洵問。
阿沅道︰「不乏。」
趙洵道︰「你喝酒沒有?」
「喝了一巡。」阿沅道。
趙洵胳膊枕著頭,閑閑問道︰「七夕去紹興看燈麼?」
阿沅道︰「再說罷。」
趙洵道︰「不去看,可惜了,一生幾度七夕?又有幾度會在紹興看燈呢?」
他說的是良辰美景,不可再來。
趙洵看她冷冷的,又道︰「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只知道悶出病來。」
阿沅听他教訓人,道︰「你倒是什麼都懂。」
趙洵道︰「尚可。」
阿沅看他不像要去俞家的樣子,起身要走。
廳外,陸青抹了臉、換了衣裳,尋過來,剛要邁進門,被身後一人喊住,道︰「陸班主。」
陸青回頭一看,只見一位年輕男子站著,白淨面皮,身段風流,原是那位假陸青。
陸青冷冷道︰「閣下認錯人。」
那年輕男子道︰「天下除了陸班主,誰能唱出這等聲韻?」
陸青聞言,道︰「你才是陸班主,我不是。」
那年輕男子聞言,連忙作揖賠禮道︰「在下馮小山,因生計艱難,這才借了陸班主的名頭,得罪之處,百死難贖。」
陸青道︰「百死難贖?這等便宜話,你也就隨口說說罷了。」
馮小山嚇了一跳,連忙跪在地上,道︰「求陸班主放馮某一條生路。」
尋常人行走江湖,被冒了名頭、偷了技藝,哪有不怒的?
馮小山尋思,若陸青拆了他的台,他的戲班子上上下下幾十口,吃飯都難。
不想陸青卻撒手道︰「我的本事在我手上,不因你學了就減損了,何況各人有各人的修行,偶爾相逢,一笑泯之,各奔前程去罷!」
馮小山得了這句,磕了三個響頭,道︰「多謝陸爺成全。」
陸青道︰「我成全不了你,你那戲,火候差著呢!」
馮小山听了,道︰「求陸爺賞飯吃。」
陸青瞪眼,道︰「不賞不賞,自己琢磨去!」
馮小山跪著不肯起來,陸青頭疼,道︰「我有親手寫的院本三大箱,筆筆勾勒,都是苦心,給你也成,但若不向你講清關目、情理、筋節,你拿了也是白拿!」
馮小山見機,道︰「小山願推掉戲約,賠了各家的定銀,隨陸班主閉關,專心學藝。」
陸青笑道︰「你為了學戲,也很肯下本錢!可惜我不教徒弟,你去罷,別纏著了。」
馮小山爬起身來,心里想起江湖傳聞,陸班主因見了不平之事,為人出頭,連戲都不唱了。他計上心來,道︰「听聞陸爺俠骨柔腸,我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何事?」陸青納罕。
馮小山怕人听見,上前,附耳低聲道︰「我前幾日,在方師爺家唱戲,到他書房候賞時,听他家小廝說了一件奇事。」
陸青看馮小山鬼鬼祟祟,道︰「什麼奇事?」
「衙門里的奇事,」馮小山一頓,道︰「听聞揚州城美人橋下,死了一個被掏心的邵九娘。」
陸青道︰「是有這一樁事。」
馮小山道︰「次日午時,有人將一個彩漆拜匣,托一個乞兒放在衙門口。衙門公差開了匣,上街尋送東西的人,尋不著,門口的乞兒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陸青問道︰「那拜匣里裝著什麼?」
馮小山壓低聲道︰「人心。」
「誰的心?」陸青吃驚,問道。
馮小山道︰「听聞杜知府讓衙門仵作捧著那心,放進邵九娘的尸首里,大小相合,心脈切斷處也相合,認準了,是邵九娘的心。」
陸青听了,不發一言。
偏廳內,阿沅听了,十分詫異。
趙洵坐起身來,朝門外道︰「陸青,讓馮小山進來說話。」
馮小山不提防廳里有人,吃了一驚,怕泄露消息,得罪官府。
他剛要走,陸青拽著他,笑道︰「你不是要學藝?怯什麼!陸爺護著你呢!」
說著,陸青拖著馮小山,進了廳里。
廳里,馮小山看見趙洵,認作這家的少東,又看他旁邊坐的阿沅,不敢細看,開口給兩人請了安。
趙洵道︰「你說什麼彩漆拜匣,有人送到衙門,裝著邵九娘的心?」
馮小山看一眼陸青,陸青瞪他一眼,他不敢瞞,道︰「是,小的听得真真的。」
阿沅沉思半晌,金生色那時已被捉到衙門去了,誰給衙門送的心?而送心又是何意?
威嚇官府?還是助官府破案?
若是如此,那熱乎乎的心,用荷葉包了也好,草紙包了也好,為何要用一個彩漆拜匣裝著?
官府又為何瞞著不提?
此時,馮小山道︰「那彩漆拜匣,官府也曾畫出圖形來,貼在城門等處,只說是失物,誰丟了,來認領,卻不提裝著心肝的事。」
阿沅听到這句,想起一事。
阿沅想到的,趙洵也想到的,但他看看天色,卻吩咐陸青道︰「時辰還早,先回筱園,叫眾人都到演武場,松散松散筋骨。」
陸青心里一嘆。
上回,少主讓他去杭州盜金線鎖子甲,也叫大伙到演武場松散筋骨來著。
他輸得顏面盡失,腰椎還差點落下病癥來。
筱園,陸青傳了話,眾人都來。
趙洵興致頗佳,回房更衣,換一套雲錦暗紋的箭衣,穿一雙錦靴,勒著嵌玉抹額,風神俊逸。
也不知是酒醒了,還是醉得起豪興了。
卻說演武場上,日頭照著塵沙,遠遠擺著十余架靶子,另有統箭手百余人,只在旁邊候著。
霍珍、常步影、程蓮、秦花娘、樂放、陸青,還有許多逍遙樓大教頭,換了勁裝,都來比箭。
他們听聞此番是要去知府衙門,盜一個裝過人心的彩漆拜匣。
當真妙不可言!
高台上搭了涼棚,趙洵坐一把交椅,阿沅坐在一旁,桌上擺一些瓜果茶水。
趙洵向眾人道︰「這回兩局,頭一局比試一百支箭,輸了的,另有第二局。」
說著,統箭手們上前,給大教頭們送上弓箭來。
霍珍、秦花娘等人,藝高、膽大,笑道︰「不如輸了,瞧瞧第二局的花樣。」
陸青卻在心里求神拜佛,萬萬不可再輸了。
他搭上箭,挽滿弓,身後統箭手按老規矩,在眾教頭肘上放一碗清水。
眾人身姿英挺,松弦放箭,一箭出去,底下人又搭上來第二箭、第三箭。
霍珍等人巋然不動,場上箭羽飛嘯,又快又準,都中了紅心!
逍遙樓眾弟子沒有不服的,擊掌喝彩,吆喝不絕!
高台上,小乙替陸青捏把汗,射到第六十箭,陸青已不濟事,肘上那碗水打著晃,濺出一點。
他身後的統箭手扶正了碗,陸青緩口氣,又發了數十箭,這才勉強比完。
而程蓮射箭,游刃有余,最後歇下,瞥一眼陸青,有嘲弄之意。
這時,十余位統箭手,飛馬到了靶前,數完箭,又調轉馬頭,馳回高台下,向少主稟了。
趙洵听著,道︰「霍珍和陸青怎麼一個數了?」
霍珍笑道︰「哪能回回都讓陸兄弟獨佔鰲尾呢?」
眾人听了大笑,紛紛上高台落座。陸青臉皮漲紅,揉著膀子,上了高台,在末座一把交椅坐下。
趙洵道︰「箭道無心為上,立危仞、臨深淵,神氣不變,才算善射。」
小乙道︰「筱園沒有深淵,公子之意是?」
趙洵含笑道︰「這事用得著你。」
小乙不解,眼看著公子爺揀了干果盒里一個核桃,向他道︰「你咬著核桃,站到百步外。他倆的箭射中了,算贏,沒中,算輸。」
讓他咬著核桃當活人靶子?公子大醉了!
小乙嚇得臉色一白,常步影勸了一句。
趙洵道︰「換你來!你要咬杏仁?還是咬松子?」
常步影噤聲。
眾人幸災樂禍,掩口低笑。
小乙額上生汗,連常大哥也救不了他了!他只能眼巴巴望著阿沅。
阿沅心軟,勸道︰「換個大的?」
趙洵不肯。
阿沅取下趙洵手上的核桃,素手剝開,將桃仁放在白瓷碟上,輕輕吹掉桃衣細皮,這才推到他眼前,道︰「你請用罷,紹興燈會,我再請你喝一壇好酒。」
趙洵一怔,轉眼又笑了,向小乙道︰「換個隻果,擱在頭上就行。」
小乙如蒙大赦,捧著隻果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