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安葬完曾慶富,唐氏在床上躺了**天。特麼對于+我只有一句話,更新速度領先其他站n倍,廣告少她的大兒子曾朝福和兒媳周月華八月份才分的家,搬到西頭廂房曾風雲家那邊橫屋隔壁只住了三個來月,他們生怕她再有閃失,連忙搬回到東頭橫屋老屋來。他家老二曾彩秀頭一年已經出嫁了,這些日,挺著個大肚子在給她父親服喪。
應了頭七,姑媽姑父等不多的幾位至親相繼辭別回家去了以後,唐氏家中就只剩下唐氏和她的幾個子女了。村子里如高氏、曾慶芳家的黃氏等偶爾仍然過來問上一聲,但畢竟每個人家里都有事,何況生老病死誰家不踫上咧,只不過曾慶富走得過早了點。死者已矣,生者仍然得活下去。
曾朝順也該去沙河學堂繼續念書了,見母親唐氏沒有下地,他也不動身。
唐氏心里明白,這天早上,她硬撐著下了床。吃罷早飯,唐氏吩咐老大兩口子暫時住東頭老屋。老二姑爺雖然早兩天家里頭有事,先回去了,老二沒回,也該回去幫襯幫襯。再說,老二萬一要生了,可不能生在娘家。話俗說,在娘家生崽敗娘家。唐氏不把自家妹子當成潑出去的水看待,這輩子命里就三個崽女,她都看重。她不希冀妹子體貼娘家個嗎子,卻也堅信老話不是沒有由頭的。因此,老二也該回了。唐氏要曾朝福趕緊搭信去,讓他妹夫來接老二。唐氏心里還是更加疼愛著老三,她掃了一眼曾朝順,道︰「朝順哪,有你哥你嫂在,好崽,你放心上學去,啊!」
曾朝順額頭上的包已經變成了深褐色,顯然,傷在好轉,他眼里噙著淚花也不言語,只听他母親說話。曾朝福見他娘已作吩咐,也對他這個唯一的親弟弟道︰「朝順,讀書要緊……」曾朝順突然放聲痛哭起來,哭得揮身顫栗,唐氏一把拉過她這個已經長得比他大哥還高的小兒子,道︰「崽呀,不哭了,啊……你爸雖說不在了,娘再苦也得讓你把書念完……」她嘴里這麼說著,卻淚如泉涌,這麼一來,一家人又哭到了一堆。
曾朝順象個孩子,竟然抽噓得嘔了一地,弄得唐氏既傷心又心痛。周月華趕緊到灶房里搓了一把草木灰掩了掃掉。曾朝福紅著雙眼道︰「朝順,行了,你已經是大人了。」
曾朝順止了悲哭。唐氏反而不放心小兒子,讓他在家又呆了兩天。這日,吃了早飯,曾朝順流著淚,辭別母親,一步一回頭,離開了曾家灣。唐氏和周月華站在正廳屋前土坪的角上目送著曾朝順走出條子田田埂,過了塘壩,下了壟坑……直到他過了筆架山,轉過山嘴看不到了。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夏日又近尾聲。曾慶富去世很快就有一個年頭了,再過兩個月,得周年了。這中間,西廂房那邊,曾慶豪因為肺癆,不治身亡,曾家山山頭上多了兩冢新墳,唐氏和高氏一前一後幾乎同時成了未亡人,兩家感情上更近了。
還在年後不久,唐氏就吩咐老大曾朝福兩口子搬回西廂房那邊去住了。這日晚上,唐氏叫來老大曾朝福,商量給曾慶富周年的事,說著說著,唐氏傷起心來,流淚道︰「你爸苦了一輩子,本份了一輩子,臨了,不聲不息走了,一句交代的話都沒落下……」曾朝福被他母親說得黯然神傷,不再多嘴。桌上的煤油燈跳動了一下火苗,似乎也在傾听著,屋子里一時十分安靜。
正在這時候,老三曾朝順滿頭汗水,推門進來了。他叫了一聲︰「媽,哥,」見他母親在哭泣,驚訝道︰「嗎了?」曾朝福吃了一驚,道︰「朝順,你嗎模黑回來了?」唐氏立刻停了哭泣,慌忙擦了臉上的淚痕,且驚且喜道︰「沒嗎子,沒嗎子……崽呀,你嗎事回來了?」
曾朝順忿恨道︰「打仗唄,狗日的佔了學堂。」
原來,衡州保慶一帶正在打仗,戰場沿著湘桂線往廣西方向推進。近日,在沙河鎮西北面七十來里的黃土鋪靈官殿一帶打了一場惡仗,死人的尸體把一條小河都堵塞了,廣西兵一批一批往桂林方向敗退,一撥一撥從沙河鎮開過。
曾朝順跟他母親和哥哥大致說了說廣西兵強佔學校駐扎還打了先生的事,唐氏咂舌道︰「哪咯樣子亂嘛!」曾朝福搖頭嘆道︰「世道沒得搞的了!怪不得枇把塘曾潭家早一段日子就把鎮上布店的東西往家里搬了咧!」「早一響曾易生不也被打傷了?」唐氏補充道。
前兩天,曾家祠堂那邊雲頂村在鎮上開酒鋪的曾易生家讓過境的廣西兵砸了鋪子,曾易生被打傷了,送回來才幾日,竟然不治身亡,可惜遠近聞名的釀酒高手五十才剛出頭。他們從鎮上回雲頂村時,天氣炎熱,曾易生躺在用竹躺椅做成的轎子上,轎子上綁了一把油紙傘替他遮太陽,曾易生臉色十分難看,曾家灣看見過曾易生的人就預感到曾易生怕是不行了。過了幾天,曾易生獨子曾經營吊孝從曾家灣前頭經過時,曾家灣的人們在嘆息和同情之余,都罵廣西兵該殺。
「廣西兵哪個時候才走咧?」曾朝順不安道。「據張先生估計,咯些廣西兵都是吃了敗仗下來的,不敢多呆,頂多天把時日就會走。」曾朝順說。
唐氏趕緊去灶房為她小兒子熱飯熱菜,等她把飯菜端上桌來,曾朝福對他弟弟說︰「我們都吃過了,你快吃,等會涼了。」曾朝順答應一聲,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起飯來,他也確實餓了。實在地說,不僅僅是因為走了這麼遠的路的緣故,更重要的是他這一路回來經歷了他從來沒有經歷過的事情,驚嚇過去,饑餓的感覺特別強烈。他不能把他剛剛經歷過的事情完完全全告訴他的母親和哥哥,他怕嚇著了他們。
正聊著,高氏端著煤油燈,踮著小腳急急地從西廂房趕到東頭橫屋來了,她對正吃飯的曾朝順問道︰「朝順呀,風雲沒跟你一道回來?」見是曾風雲母親高氏,曾朝順趕緊道︰「嬸娘,你放心著哩!風雲沒事,他住枇杷塘潭老板布店里去了。」高氏道︰「咯個幾全沒朝順懂事,住人家店里干嗎子嘛,還不仍舊在鎮上頭!世道咯樣子亂,人家自己都把布店里的東西往枇杷塘搬了,嗨!」唐氏趕緊安慰道︰「老姊妹呀,莫急咧,總算有個避風的地方呆著,前晌潭老板家里是搬東西回來了,听說潭老板家里人還要過些天才回,你們兩家子一路下來都要好,咯樣時候,潭老板斷不會不管風雲哪!」曾朝福也安慰高氏道︰「放心哩,不會有事咧。」高氏無可奈何,端著煤油燈回西廂房去了。
第二日上午,曾朝福悄悄把曾朝順叫到條子田角上,跟他說了枇杷塘曾果要他擔任農會副主席的事。這段時日,曾朝福在沖灣和沙河趕集,雖然感受到了外頭沸沸揚揚的鬧騰,那些個大紅標語,喧鬧鑼鼓,確實令人如打了雞血樣的亢奮。但讓他自己來參與牽頭鬧農會,他卻又有些害怕。他娘就是民國十八年鬧農會被背來曾家灣的,他外公原是害怕農會真翻了天,沒承想,農會鬧騰一頓以後勢如山倒,農會干部大多被殺。沙河附近一個叫蔣家湊的農會主席讓還鄉團抓住,被挖了心,剝了皮,去了雙眼,用石灰水泡了,掛在沙河鎮仙人橋頭示眾。他向來膽小,不敢跟他娘唐氏和他老婆周月華說這事,他知道,跟外人更說不得。想來想去,他覺得他們家也只有這個在沙河讀新學堂的弟弟能夠說上話,他到底讀了書,盡管曾朝福也還是把他弟弟當孩子,未必真全听他的,只是把他弟弟的意見作為掂量參考用。
「哥,看你!放著是我,立馬就答應了!」曾朝順不等他哥哥說完,嚷道。曾朝福嚇了一跳,驚慌得趕緊四望,待確信村子里沒有誰個注意他們兄弟倆,他責罵曾朝順道︰「你個幾,跟你說不得,你當好耍?」邊說邊生氣往條子田外頭走,到對門嶺自家水田里做事去了。
曾朝順在家呆了兩天了,上午,他和他大哥曾朝福一起去了沙河。唐氏不放心,囑咐曾朝福,如果學堂沒恢復上課,就帶曾朝順回來。
他們走完老街,到了橋頭,穿過一條小巷,順著上坡路走到學校校門口。這里冷冷清清。曾朝順見牆上貼著一張國民黨黨部的布告,便立住腳,認真地看起來。曾朝福道︰「上頭寫些嗎子呀?」曾朝順還沒有看完,就氣憤地罵道︰「狗屁東西!」他正要伸手去扯,曾朝福到底老練些,他一把拉開曾朝順,道︰「莫惹事,找人問問去,啊!」
原來布告上宣布學校通共,被查封了。曾朝順朝校園里頭張望了一下,學校里空空蕩蕩,沒有一個學生,估計廣西兵走了,看來先生們也不知去向。
曾朝福拉著曾朝順就往下面的街面走,好不容易在近邊找到一家剛開了門的店鋪,曾朝福上前打探道︰「兄弟,你這里離學堂近,沒見學堂復課吧?」伙計上下打量了一番曾朝福兄弟倆,惶恐道︰「不曉得。」曾朝順沖他哥哥道︰「白紙黑字,狗日的把學堂封了!」曾朝福趕緊制止道︰「莫瞎嚷嚷,哪個當你啞巴了!」他跟店鋪的伙計點了點頭,然後低聲道︰「回家。」曾朝順唬著臉,只好跟著他哥哥往回走。
「哎呀,咯叫嗎回事咧!」唐氏看著兒子們回來了,大惑不解。她原來還思謀著二兒子曾朝順從沙河鎮學校初中畢業了,該不該擺個酒張揚張揚。曾家灣有史以來,第一次有後生家從新學堂畢業了,雖然曾家灣里還有個比曾朝順大兩歲的曾風雲一起從沙河鎮學校畢業,目下無論曾朝順家,還是曾風雲家日子都過得非常一般。但這事按理是大喜事,該好好慶賀慶賀。現在,書還沒讀完,學校倒是散攤子了,擺酒張揚的事自然連個考慮的余地都沒有了,要不然一搗弄,反倒引人笑話。唐氏還有大兒子曾朝福幫襯著,高氏卻只有曾風雲一個獨子。現在讓唐氏思考的現實問題是二兒子讀完書了,該真正成家立業了。他大哥曾朝福現在已經單門立戶過日子了,這年把,因為弟弟曾朝順還在讀書,家里的那幾畝水田還是曾朝福在種著。現在,老二既然回來了,以後他們母子這頭就該他當家了。
第十章
上午的前半晌,曾果在曾家山山嘴白水溪里邊的小路上攔住了正要去沙子坳坳口他家的旱土里挖紅薯的曾朝順。
這是一個中等個子比較單瘦的中年男人,短頭發,條型臉,濃眉毛,大眼楮,五官端正,也很分明,他身穿一件粗布褂子,著一條打了補丁泛了白的黑褲子,光著一雙腳板,除了透著干練精明外,跟曾家灣其他人沒有什麼兩樣。這時節,他站在曾朝順面前,一邊卷著喇叭筒旱煙,一邊警覺地掃了壟坑和四周山頭一眼,平靜地對曾朝順說︰「朝順呀,耽擱你一點子空,我正找你有事咧!」
曾朝順哦了一聲,心里砰然亂跳起來。♀曾果是他叔輩,比他大得多,他祖上住在曾家灣,後來給曾譚做莊戶搬到枇杷塘去住了,現在,他的堂佷一家還住在曾家灣。他知道曾果讀過私塾,敢說話,在這條瓏坑里是個有影響的人。但他們平素沒有打過交道,他只是從他哥那里知道曾果在領導農會,最近兩天農會骨干已經公開活動,還听說有人要害曾果。今天曾果親自來找他,必定會有大事。
曾朝順丟下手里的 箕和肩上的鋤頭,二話沒說,跟著曾果往傍邊的沙子坡上爬了一少段,兩個人在稍微平了一點的低矮的山柴叢傍邊坐了下來。從他們兩個坐著的地方再爬上去丈余高,上了一層旱土,就是曾朝順家的祖山了,他爺爺女乃女乃和他父親都靜靜地躺在那片不寬的山台子上。
曾果不慌不忙地卷完一支喇叭筒煙吧上,既才緩緩地說道︰「朝順哪,張譜張先生讓我找你咧。」「張先生?」曾朝順驚訝道。曾果笑眯著眼楮望著曾朝順道︰「嗎啦?沒想到?」曾朝順真的沒有想到,「先生們都不知哪里去了嘛?」曾朝順疑惑道。「是呀,先生們都不在學堂里了。不過,放心,要不了多久,學堂又會建起來,還會比過去好!」曾果滿有把握道。
抽了幾口煙,曾果繼續道︰「朝順哪,張先生讓你去做的事你願意嗎?」
「張先生讓我做嗎子?」曾朝順既驚訝又疑惑,他張開了嘴巴,半晌,他才噢了一聲。曾果慈愛地看了曾朝順一會,接著道︰「從學堂回來也有好些天了,你也看到了,咯些天壟坑一帶也鬧騰起來了。現在,你哥也是農會干部了。」曾果停了停,他悠然地吐了一口煙霧。曾朝順插話道︰「我主張他參加農會。」曾果看著曾朝順,笑道︰「你個年輕人不錯,讀了書究竟不一樣,我和你爸兄弟一場,我替他高興哪,他家老二出息啦,有見識得很咧!」
曾果的話發自內心,讓正是血氣方剛的曾朝順眼熱心跳起來,他黝黑的臉膛上有了一些潮紅,因為充血,眼楮里仿佛落進去了什麼,他不時用手去擦拭。完了,他就手折了一枝山柴,在手里把弄著。
「前些日子,有好些鄉親替我擔著心,也有人放出了言,要活剝了我曾果的皮。我不怕這個,嘿嘿!」曾果笑笑,道。
「果滿滿,听說有人晚上給你下絆子了?」曾朝順看著曾果,有些激動道。「沒嗎子。」曾果笑眯著眼楮,平靜道。
那是大前天夜里,曾果到曾家灣找曾朝福,他從曾家灣出去時,曾家灣里大多數人家窗前桐油燈或者煤油燈那橘黃的光都熄滅了,村子里已經十分的安靜。可能見曾果是從灣里往外走,再加上熟悉,狗們都不知到哪里去了,它們一聲都不吠。
月末的夜晚,夜色較濃,即使對面來人,也只能知道有人來了,來的是誰,不到身邊是認不出的,路也只是估模著走。曾果沒有要火把,晚上打火把目標太顯眼。近一年多的地下工作既鍛煉了曾果過人的膽量,也讓曾果處事十分小心。
曾果沿著條子田田埂走到塘壩口,轉過茅公嶺山嘴,跟著山嘴上往下斜落到白水溪邊的路,走到與白水溪平行的位置。這里是壟坑里的一段死角。對門嶺右側與另一道山梁交會的地方,一道山脊直對著茅公嶺延伸下來,把茅公嶺山嘴子都弄成了兩部分,山嘴的下手部分一段山崖突出來,上手部分也有一段山崖突出來,中間百十米朝茅公嶺凹了進去。這個地段下手頭被山嘴擋住了,與曾家灣前頭相對開闊的一大片地帶隔開了,去曾家灣,還得上一段坡路,再拐一個彎。上手頭也得轉過山嘴,才能看到枇杷塘。壟坑還被壓得很窄,只有靠山腳的一條路,路邊就是清悠悠的白水溪,白水溪傍邊是一丘不規則的不足五米寬的長條型水田。曾果正走到那個地段,他突然發現靠枇杷塘那頭燃著一堆火,是干柴棒燒的。火肯定燒了好一會了,干柴棒子閃著紅光。火堆里,還有兩根山柴棒在燃燒著。這火雖然不能完全照亮這百十米逼窄的壟坑,卻能夠讓站在稍遠地方的人看清是否有人進了這地段。曾果感到有些蹊蹺,他听說過黑手做下作事,就是晚上在路上布上火盤飛剎種痘,誰撞上了,解不了的話,輕則重病一場,重則不明不白地死去。可那畢竟是封建迷信,雖然村子里人們代代傳聞,曾果沒有見識過,也不相信。但是,今晚他是不是撞上了,他不清楚。不過,有一點是清楚的,他在領導著鬧革命,有人對他是又怕又恨的,壟坑一帶想乘機除掉他的人絕對不是沒有。
曾果猛地停住了腳步,觀察了一下。但這里除了溪水淙淙的聲響,夜蟲的吟唱及火堆里不時發出的篳撥聲,除了火堆里透著一股古怪以外,什麼也沒有。「管他娘的。」曾果自顧自嘀咕了一聲,大步流星往火堆走去。就在他走到正中間位置時,他猛然感覺到從茅公嶺百十米高的山林里滾下來什麼東西,滾落下來的東西砸著山石和山柴藤蔓,發出沉悶而巨大的響聲。曾果腦海里一個聲音閃電般一晃「沖過去」,他敏捷地往前面跑去。正在他跳過火堆那一下,幾塊百十斤重的大石頭砰咚砰咚相繼砸在溪里邊的路上,又從路上滾進了白水溪里,也有直接砸入溪水里的,從白水溪里掀起一大堆泥水嘩啦嘩啦落到傍邊的水田里。這驚心動魄的一幕,把曾果驚呆了。好險哪,要不是他反應快,今晚他必死無疑。
曾果回過頭,驚出一身冷汗。這時,他覺察到茅公嶺上的山柴叢中有動靜。這山林里除了各種鳥,野雞、野兔、黃鼠狼外,最大的動物就只見過豺狗。直覺讓曾果覺得山上有人,那人的這一舉動是沖他來的。曾果不由得惡向膽邊生,沖山林里大聲吼道︰「是哪個混帳東西,有種的,你給老子滾下來!」山林里一遍靜謐。曾果知道,害他的人絕對不敢公然露面。但是,他也不能再逗留,他再在外頭,這深更半夜的,保不準人家又在哪里弄他一下,因為他在明處,要害他的人在暗處,對打悶棍的人你是防不勝防的。
曾朝順望著眼前這位他敬重的長輩和農會主席,從心底里肅然起敬。他把手里把弄著的山柴枝椏丟掉,直視著曾果,嘴唇有點哆嗦道︰「果滿滿,你是要我參加農會麼?」曾果熱切地望著眼前的這位年輕人,反問道︰「你樂意不?」曾朝順道︰「樂意咧,果滿滿,在學校里,張先生就跟我們說過咧,要讓世道公平,只有我們自己站起來!」曾果靜靜地听著,他抽了一口煙,笑了笑,接著道︰「不害怕?」「怕個嗎子?」這話把曾朝順的血性一下子激了起來,他猛地站了起來,沖動道。
曾果沖他擺了擺手,示意他別激動。曾朝順紅著脖子,再一次在沙子坡上坐下來。等曾朝順稍稍平靜了,曾果贊許道︰「曾家祠堂地盤上,多幾個你這樣的後生家就好了!」稍停了一下,曾果道︰「現在,馬上就要搞土改,正缺干部咧。你找找風雲,你們倆各自帶上兩件換洗衣服,明早去沙河新學堂,啊!」「干嗎呀?」曾朝順既興奮又困惑,不解道。「到那里就知道了。」曾果說。曾朝順見曾果不再說,也不好再問。
一個三十多歲將近四十歲一個才十**歲,一個中等個一個高大魁梧的兩個叔佷相稱的同志從矮山柴叢中站起來,下了山坡。曾果沿著白水溪往枇杷塘方向走了,曾朝順直接去了他家的旱土,他一邊刨掉紅薯藤挖著紅薯,一邊在琢磨曾果的話,雖然他還不知道曾果讓他和曾風雲去沙河做什麼,但是,他相信,曾果是看重他和曾風雲的。
第十一章
曾果是讓曾朝順和曾風雲參加沙河區土改干部培訓班。
這日傍晚,曾朝順和幾個學員一起到區公所所在地唐家祠堂下面的瀟水河里去洗澡。
這里是瀟水河最開闊的地方,河水清澈,河床底下的細沙都清晰可見,水流也不太急。離岸不遠處,有幾個突出的礁石,礁石上矗立著醒目的航標。下游約二十米處是白河匯入瀟水河的地方,再過去五十米便是沙河碼頭。白河流入瀟水河把這里的水面拓寬了,原本瀟水河的主航道在靠近對岸大約二三十來米的地方,但到了碼頭這一帶,主航道卻踅了過來,加上白河的流入,在碼頭上面三十到四十米的水域,水流相匯,直接沖向碼頭。碼頭那一帶是一個弧型灣,到了那里,水流直接隨主航道走了,灣內水面反而平靜。平常,這邊的往來船只大多是木排,也有少量順流而下的貨船,每半個月有一趟去衡洲的客船。每天從早到晚對岸都有小木船載人橫渡過來。不過,這些船都是從唐家祠堂上頭差不多五十來米的對岸碼頭劃過來的。因為水面寬,木船得沖下來近百米才剛好到達這邊碼頭的位置。
太陽一點一點地在瀟水河對岸的原野盡頭落了下去,晚霞也漸漸地消退變淡,同去的隊員陸陸續續洗完澡上岸走了,曾朝順也洗完了澡,在石灘邊搓洗衣服。
這時,從河對岸劃過來一條木船,木船順流而下,一眨眼就梭了下去。也就在這一會,曾朝順猛听得「 」的一聲悶響。他抬頭一看,發現那條船撞在了白河與瀟水河交會處一個露出水面不高的暗礁標志的地方,接著船慢慢地傾斜,在船上人們的一遍混亂的叫喊聲中翻了,船上的人悉數被栽進水里。
曾朝順來不及思量,把手里正搓洗的衣服往石頭上一丟,一頭跳進了瀟水河。憑著他的好水性,加上又是順流而下,曾朝順很快就到了出事點。這里水要深些,但他還能踩著河床,探出頭來。從船上落水下來的人亂成一團,哭喊的,嗆了水的,趕緊往岸上逃命的,在水里掙扎的……也有會水性的在就地救人。曾朝順猛然發現一個被水沖下去二十多米的腦袋在水面上掙扎,他知道那個落水者是最危險的,如不趕過去抓住了救上來,說不定人們來不及關注到,那個落水者就會永遠地被沖走了。他奮力追過去,那個落水的人順流而下被水沖得很快,曾朝順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靠近了,他趕緊把那個就要被淹沒的人抓住,把他的頭托出水面,並盡快沖過主航道,往岸邊游去。
待曾朝順把那個落水者拖上岸,天色開始暗下來。現在,曾朝順已經毫無力氣,他們一起躺在河邊上。等了大約一刻鐘,曾朝順硬撐著爬起來。他發現,他們已經出了鎮街,這里除了瀟水河的河水聲,就是河岸上的菜土,沒有一個人,估計叫喊聲也沒有人听得到。他既才注意到他救起的是個女人,從裝束看還不是農村婦女。
曾朝順先把她側放了,讓她把喝進去的水倒出來。在沙河讀書三年,他听人家介紹過一些搶救落水者的方法,也看見過人們用嘴對嘴的方式做人工呼吸。他一時心跳加速,畢竟她是個女人。等了一小會兒,見她還沒有醒來,曾朝順有些焦急了,他猶豫了一下,人命關天,也顧不得了。他把她平放過來,笨拙地做起了人工呼吸。女人終于輕咳了一聲,曾朝順馬上停止了動作,坐到傍邊,叫道︰「大姐,大姐。」
女人無力地睜開了眼楮,有些警覺地看了曾朝順一眼,見他是一個學生模樣的男孩子,她放心了。曾朝順既激動又緊張,高興道︰「啊,你醒了。」女人又咳嗽了一聲,半晌,她伸手整了整自己的衣服,掙扎著想爬起來。曾朝順想去扶她,又突然僵住了,男女有別哩,何況他們並不認識。
女人看在眼里,終于無力地淺淺一笑,輕聲請求道︰「幫我一把。」曾朝順楞了一下,見女人用信任的目光看著自己,反而不好意思了,他趕緊應了一聲,伸出有力的大手扶起了她。她打了一個趔趄,他一把挽住她的手臂,兩個人**地站在一起。
曾朝順既緊張又尷尬,女人柔軟的肩膀靠在自己手臂上,這是他長大後第二次這麼近距離與女人接觸,第一次是與他的女同學湯水田躲廣西兵。
那是兩個月前的一個下午,一隊廣西兵突然闖進了沙河學校,強佔學校駐扎。校長雷先生去找帶兵的瘦高個排長評理,差一點挨了那個兵痞一槍。先生們經過緊急商議,決定疏散學生。
原本曾朝順、曾風雲和湯水田三個同學回家同路。曾風雲不準備連夜回曾家灣,住到枇杷塘曾潭在沙河街上的布店里去了,這次回家一同走的就只有曾朝順和湯水田兩人了。先生張譜特意囑咐曾朝順︰「今日不比平時,你是男生,得護送女同學到家,啊!」
曾朝順和湯水田一前一後上了白河河堤的時候,太陽已經往原野盡頭的山巒上落下去一大半了,余輝斜射在白河沿途平實的田野上。河岸兩邊幾里甚至十幾里以外是已經模糊了的低矮的山巒,山巒腳下點綴著一些殘破的村落。那些低矮的土屋和稻草房里住著唐家祠堂那邊一些大地主和沖灣的大地主湯老八的莊戶,他們這個時候已經沒有農活要干了。白河兩岸連綿的稻田里只有一樁一樁死灰色的禾 ,給原本富饒的原野抹上了蕭條的色彩,加上正及秋日黃昏,又是兵荒馬亂,原野如死一般的靜謐。在縱橫交錯的田塍上、厚實的河堤上,各種小草已經枯黃,河堤斜伸到河床的土坡上和沙洲上,厚厚的草甸子象被火燒過了一遍。這一切,使這蕭瑟秋風中的原野看起來象一幅凋敝的畫。
他們一前一後在河堤上走了不到半個時辰,太陽就完全落下去了,夜色漸漸彌漫開來。走在後面的湯水田心里雖然有些害怕,卻不敢做聲。突然,不遠處傳來「砰砰砰」的聲音,象放鞭炮又不完全像鞭炮,接著是馬吠聲和漸漸清晰了的隊伍行進的嘈雜聲音。
曾朝順湯水田雖然都沒听到過槍聲,在廣西兵進駐學校前甚至沒見到過大兵和馬,但是,這時,他們同時意識到,他們踫上鬼了——前頭一定是張先生說的廣西敗兵。
張先生說,這陣子,靈官殿黃土鋪一帶正在打仗,廣西兵吃了敗仗,那些個兵痞搶糧搶東西**女人,嗎事都做,這邊是退向桂林的道,路上難保不踫上,大家萬一踫上了,不要慌,盡快設法躲開就行了。
曾朝順的頭皮嗡的一下麻了。他緊張地四下望望,田野里一馬平川,田埂連著田埂,稻田里只有割過稻子後留下的枯萎的禾 ,連一個稻草垛子都沒有,河岸老遠都沒有村落,根本掩護不了人。
「哎呀,嗎辦哪?」湯水田急得幾乎就要哭出聲來了。
「跟我來。」曾朝順突然記起就在前頭小河拐彎的地方,河堤底下有一個下水的涵洞口子,里面可以藏人。不容分說,他拖起湯水田就跑。跑到那個地方,他先跳下去,然後伸出手來,對湯水田道︰「別怕,快下來。」湯水田猶豫了一下,曾朝順催促道︰「快,讓廣西兵看到了就麻煩了!」湯水田別無選擇,只有按曾朝順說的去做,她往下面跳時,整個身子從堤面上撲下去,曾朝順一把抱著她接下來。
兩個人緊張得連心都要跳出來了。
他們在那個被洪水沖刷出來的涵洞口子里相擁著蹬了個把時辰,直到三三兩兩,一遍混亂的腳步聲、叫罵聲和馬蹄聲遠了,湯水田才推開曾朝順的手。曾朝順也才意識到自己與湯水田擠在一堆。他趕緊爬起來,一把抹掉頭上的冷汗,爬上堤面,伸出手給湯水田,道︰「我拉你上來。」湯水田盡管不好意思,卻听話地把手遞給了他。
天完全黑了,月亮卻在天邊上露出了半邊臉蛋。湯水田撲閃著她那對明亮的眸子,對曾朝順輕聲道︰「我們走吧。」曾朝順沒有看湯水田的眼楮,他只是低聲說︰「天黑了,你走前頭。」湯水田心里涌起一陣溫暖,但她什麼都沒有說。曾朝順象一個護衛,緊緊地跟在湯水田後面,直到已經看到沖灣祠堂這邊幾戶人家窗前的燈光了。
女人柔聲地對曾朝順說︰「謝謝你救了我。」曾朝順慌忙道︰「不用,不用,放著哪個都會咯樣子做的。」「我得走了,找不到我,我的同伴會焦急的。」女人推開曾朝順的臂膀,嘗試著往上面走。還流著水的衣服緊緊地貼在她的身上,她個子雖然不高,身段卻十分勻稱,給人幾分美感。
半晌,曾朝順才反應過來,連忙道︰「天都快黑了,你的衣服是濕的,現時晚上涼了,容易生病。要不然我帶你去學校,找件女同學的衣服換換?」
女人輕輕咳嗽了兩聲,興奮道︰「你是學生?」曾朝順搖搖頭,又點點頭。女人站住,不解地望著他。培訓班有紀律,他們對外不能說出自己的身份。曾朝順智中生計,道︰「大姐,你去哪里呀?不如我送你去?」女人遲疑了一下,回過頭來,輕聲道︰「那就麻煩你帶我去唐家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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