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真從未想過自己還會再遇見一次與當年一樣的情景。♀
腐爛的怪物沖入她棲身的一戶農家,方才還在與她談笑的農婦被從正中撕裂,鮮血和內髒飛到紀真的臉上,她下意識的舌忝了舌忝,腥甜的味道令她想要干嘔。
如七年前那一日一樣。
胡人的軍隊沖破了城牆,一路沖殺,她的主子早已帶著細軟與貼身的僕從偷偷走掉,留下他們照看這座宅邸——現在想起,不過是托詞罷了。
沒有軍隊的侯府大門被砸爛,正中破開一個巨大的窟窿,那些像強盜更勝于軍隊的人們涌入,瓷器碎裂的聲音,火焰燒灼的聲音,一切一切象征著破壞的聲音佔滿了世界,並且只有這麼一種聲音。
她的父親和母親把她帶到了柴房里,這些胡人都不會放過米缸和水缸,他們都像蝗蟲一樣不可能放過自己所過的每一戶人家。
紀真被她的父親送上了房梁,她拉著父親的手,不住地搖頭,嘴唇哆嗦得說不出一個字。
柴房的房梁已經年久失修很久了,她的身邊就是蜘蛛網,頭頂可以看見老鼠洞和天窗,這個什麼都怕的膽小姑娘第一次那麼勇敢,不哭不鬧。
「阿真,听話。」
老實木訥的匠人用粗糙的手掌撫模她的臉頰,她還懷著弟弟或者妹妹的娘親站在下面,抱著肚子,笑容祥和,他們異口同聲地告訴她︰阿真,听話。
他們從來不會責備她,只會無奈地帶著笑,溫和地對她說︰阿真,听話。
阿真不想听話……不想听話……紀真張大嘴,卻連呼喚都不敢發出。
胡人的士兵沖進來,時間被延長,畫面定格。
紀真看著她的母親被拖出去,父親跪在地上求饒,想要伸手去拉她的母親,卻被一刀斬下了那只手。
那只會做各種精巧小玩意,會將她舉得老高老高,會抱著她和她的母親,會撫模她,曾經撐起了這個家的手,被斬斷了——連著紀真過去所有美好的事物一起,被徹底斬斷了。
父親痛得滿地打滾哀嚎,卻未將目光投在她身上一眼,他的斷手也被他牢牢握住,紀真知道,他不想讓自己看到那猙獰的骨刺和翻開的皮肉。
但她還是看到了,鋪滿了整個世界的紅色。
父親的頭顱滾到房梁的下方,正對著她,紀真眼睜睜地看著那雙眼里所有光彩一點點消失。
最後的最後,她看到男人艱難地抽動嘴角,似乎想給她一個安撫的笑容。
紀真看到的頭顱上在滿目鮮血間有一雙沒有瞑目的眼楮,死寂並且麻木,瞳孔呆在正中,縮小再縮小,滿眼蔓延的畏懼,嘴角卻是彎曲向上里帶著平直,那是她的父親最後想要留給她的微笑,這樣一個笑容卻讓她完全感覺不到安慰,只有無盡的恐慌。
她坐在房梁上,抱著膝蓋哭了,滾燙地熱淚劃過眼楮和嘴角,越擦越多,哭濕了衣袖,哭紅了眼楮,滴到腐朽的房梁上,濺起積年的塵埃。
她拼命喘著氣,整個人都仿佛被扔到岸上垂死掙扎的魚。
胡人走了,她爬下來,抱起父親的頭,放到他的脖子上,又找來針線一點點的把頭縫上脖子,紀真第一次那麼慶幸自己學會了女紅。
但沒縫好,脖子還是歪了,紀真想了想,用手覆蓋上父親的眼簾,讓他死不瞑目地雙眼閉上。
她終于滿意地笑了,笑著笑著又匍匐在父親的身上,嚎啕大哭,如之前的每一天那安寧的日常。
她的父親這樣子,看起來就像睡著了一模一樣。
紀真在柴房外的草叢里找到了赤身**的母親,肚子被剖開,**一篇狼藉,內里的胎兒不知所蹤。
她想起家里那麼多的小衣,都是給他準備的,還有盡他們的能力能買到的最好的補品,還有她偷跑到山上去摘的紅棗,又小又干煸,還澀澀的,娘卻舍不得吃,還特意做了個香囊戴上……
她找來衣服給母親蓋上,去找她的另一位家人。
她在廚房找到了一地灰塵,燒過火的灰塵,廚房里的鍋卻不見了,被胡人給帶走了。
紀真找到了未成形的胎兒的殘骸,略微完整的只剩下一個頭,頭蓋骨被敲碎,內里空空蕩蕩。
頭顱的旁邊是一地骨頭,手指的骨頭腳趾的骨頭和軀體的骨頭,那麼縴細那麼弱小,沒有了**的包裹之後,有一種慘烈的妖異。
這是她尚未出世、尚未睜眼的,不知是弟弟還是妹妹的親人。
憤怒到無法吶喊、無法嚎哭。
她默默地收斂了嬰孩的尸骨,縫回母親的肚子里,又將爹娘從侯府拖出來,她是很想背,但人太小,背不動。
她帶著爹娘走到山里,她給母親找紅棗的時候見到過一處地方,作為容身之所非常適合。
那是一處很美的懸崖,當初她差點就掉了下去,她很喜歡這地方,現在她將她最喜歡的爹娘埋到了她認為最好的地方。
她曾經想過,如果有一天她長大了,她會給他們最好的,但沒有如果。
這個世界總是對無辜者如此殘忍,以至于她完全看不到希望。
之後她追逐了仇人整整一年半,七歲的孩子,從中原追到草原,她的記性一貫地好,什麼都一學就會,包括盜竊,包括殺人,她還學會了胡語,學會了怎樣在草原上尋找獵物。
最後終于被她尋到了時機,小小的孩子咬斷了仇人的喉嚨,是真的咬,她的牙齒陷入滿是污垢和羊羶味的皮膚,污穢和血液一起流入她的口中,她的喉嚨被死死扼住,卻被她一刀挑斷了手筋。
那是他曾經對自己的父親做過的事,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感覺到一個生命的體溫在自己口中流逝,紀真的心中卻是異樣的平靜,平靜到空茫,在那一刻,紀真也如她殺死的人一般,了無生機。
紀真忽然發現,她變成了與自己的仇人一樣的人。
拋棄底線、拋棄道德,只是為了殺人而活著,因為死亡而狂歡——這樣的自己,與野獸何異?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只想要大笑,而不是大哭。
多麼諷刺?
受害者變成了加害者。
之後她選擇了贖罪,欠錢還錢,欠債還債,紀真想要彌補自己曾經所造成的傷害,但幸好,她所做的最過分的事情也不過是詐騙而已,除了仇人,她未殺一人。
贖罪永遠都比犯罪難得多,等到她終于還清所有的時候,已經花了比她傷害他人更久的時間。
在失去了最後的目標後不久,就發生了這樣的事。
她看著怪物朝著自己的方向沖來,手上黑色的利爪在下一刻就能夠到自己的脖頸,紀真幾乎已經打算閉眼靜待死亡的時候,耳畔傳來了一個聲音。
「左腳向側方橫移一步,僵尸的轉向不靈,脖子是弱點。」
紀真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下意識的照做,以毫厘之差躲過了僵尸的襲擊,在它轉身的空當,紀真已經一劍劈到了它的脖子上,血管破開,流出腥臭的血液。
……有誰在看著自己,並且沒有出手的打算。
她在第一時間就認識到了這一點,在解決掉僵尸之後,她彎腰拱手,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見︰「多謝仙人。」
「舉手之勞,無需言謝。」還是剛剛的聲音,平和淡雅,是個極為年輕的男子,「在下還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
紀真沒能看到他的樣貌,但因為這位素不相識的仙人,一個瘋狂的想法在她心中默默發酵。
不久之後,湘西天災平定,與此同時,京梁傳來了更加令人震驚的消息。
——陛下召集童男童女千人祭天,以平息天怒。
簡直胡鬧!這完全是在要人命!
紀真听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幾乎捏碎手中的茶碗,她已經過了召集的年紀,但大啟才剛剛遭受如此大的磨難,更不要說今年剛剛開春時的蝗災了,餓殍遍野都不足以形容其一。
據說那時候和七年前的屠殺一樣,堆積的尸體,幾個月都燒不完,郊外的野狗眼楮紅得像滴血。
大戶人家或許並不會在意,想也知道這條聖旨與他們沾不上邊,但這次是千人,以後呢?
若是天怒不息,豈不是還要萬人萬人地填?
尤其是湘西,在出入的障礙解除之後,大批進入的軍隊除了清除怪物之外,簡直與土匪無疑。
朝廷已經給軍隊裁剪了不少軍費,他們只能盡自己所能用一切辦法收集糧餉,再加上當今聖上以為湘西已無大事,只是派了一位皇室嫡系子弟,前去混個資歷。
這樣的組合,會發生什麼事,可想而知。
匪過若梳,兵過若篩。
進入湘西的軍隊成了最後一根稻草,在短短一月之內,揭竿起義者不在少數。
活不下去了,忍不了了。
再這樣下去,死的人會更多。
紀真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大啟已經亂成了一鍋漿糊,她也成了其中的一粒芝麻。
她是害怕劍甚至畏懼劍的,那抹雪亮的寒光曾經是她記憶里最慘痛的夢魘,如今她卻只能靠著這把劍活下來,同時用劍給與她當年一樣的人造成傷痛。
……她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握劍的呢?
最初的最初,是希望能看到「安寧」。
用劍能夠守護的安寧。
如今時局已亂,單憑自身已無法再求得一份安身之地……既然如此,便反了吧。
宮中的那位能以天命藐視人命,她就能以天命改天換日!
「大啟氣數已盡,吾受仙人托夢,勢將斬落黃袍小兒、奪得錦繡河山!」
紀真撫劍,低喃。
紀承書忽然止步,轉頭看著紀真的方向,若有所感。
有什麼與她關聯密切的事物,徹底斷開了。
另一邊的紀真則握緊了劍柄,眼神前所未有的堅定起來。
如果只能以殺止殺,她寧願永世沉淪、諸罪加身、聖賢唾棄,也要還這天下一個盛世太平。
衍之初興,太祖起于布衣之下,憐百姓之苦,以聰明神武之資,抱濟世安民之志,彼能任其才而用之,听其言而察之,應民意得民心,乘時應運,戡亂摧強,十載而成帝業,得天統矣。
——選自《大衍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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