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整個山村里一片死寂,除了夜風灌進門扉發出「呼呼」的聲音,整個村子難覓半點人聲。♀
心道時辰差不多了,白日里眉目和善的老伯悄悄推開顧傾語的房門,在黑暗里借著月光模索而行。一只手才剛模索到床頭,老伯只覺著腕上一緊,繼而有個冰涼的東西抵住他的咽喉,嚇得他定在當場,冷汗直流。
顧傾語壓根沒有入睡,覺察到有人近身後,袖中的匕首滑至手邊,毫不猶豫地反手挾持了他。
「老伯,這是何意?」自從她覺察到此茶有問題,便留了個心眼,沒想到真被她料中,這兒果然是家黑店。
在顧府里,顧老夫人及顧尚書皆愛飲茶,府內日常飲用的茶葉自然都是珍品。今日老大娘給她送來的茶水雖然不是什麼上品,但也是一頂一的好茶,價格並不輕賤,絕非這種山野農戶所能消費得起。如果是些不識貨的客人,定會覺著此茶清香淡雅,心無戒備的喝下,如同待宰的羔羊落進他們的圈套。
「公子誤會了!小老兒並無惡意……」
「沒有惡意。」有意無意地咬重尾音,顧傾語的聲音冰冷,唇角一勾似是薄嘲︰「老伯既然沒有惡意,又何必在茶里下這麼重的蒙汗藥。」
老伯聞言一震,登時拉下一副苦瓜臉,明白自己是撞上行家了。
「公子饒命,小老兒此舉只為謀財,絕無傷害公子性命之意。」又怕顧傾語不信,老伯趕忙解釋︰「公子您也看到了,小老兒福薄,膝下無兒無女,無奈年老體衰生活拮據,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還請公子高抬貴手,放過小人一回。」話罷,老伯可以明顯地感到脖子上的匕首松了松,讓他有個喘氣的空檔。
「這種事你們干多久了。」顧傾語沒有輕易相信他的話︰「只有你們一家這樣,還是……整個村子皆是如此。」她就是擔心落入賊窩驚動眾人,才會不動聲色地忍到現在。
「小老兒只做過兩三回,更何況我與娘子只取財物,從未傷人性命。」老伯嘆了口氣,語氣沉痛︰「老頭子鬼迷心竅,犯了過錯,還望公子海涵,切莫將此事告訴他人,不然小老兒真是沒臉在村里呆下去。」
顧傾語瞧他說得誠懇,終是相信了他的話,如果他們真想取她的性命,只怕茶水里加的就不是迷藥而是砒霜。
「多行不義必自斃,老伯已到這個年歲,不要再做這些傷天害理的事。」顧傾語收回匕首,就算老伯點頭連連稱是,她也不敢再相信他們。
從床頭拿過包袱,顧傾語冷著臉看著他︰「我的馬在哪?」
「就在屋後,小老兒隨您去取。」
直到跨出房門,顧傾語才曉得自己將問題想得太過簡單。體態微寬的老大娘守在屋外,身邊還站著三個胖瘦不一的男人,瞧那面相絕非善人。
「你們……」顧傾語又驚又怒,身體被老伯從後面一撞,害得她踉蹌兩步跪倒在地。縴細的玉腕被凸起的沙石蹭破皮肉,露出淺淺的血絲。此刻她早已無暇顧及傷口的疼痛,沒想到她還是低估了他們。
像這種口蜜月復劍,為老不尊的老夫婦,她今日終于領教了!
「就是他,瞧他長得白白淨淨,絕對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哥。」老婦人指著顧傾語,笑容嘲弄。
「李嬸子看人一向毒,這是二當家賞的賞錢。」個子最高的男人從懷里模出一包碎銀塞進李嬸的手里︰「下次再有這種肥羊,嬸子別忘了再替我們留著。」
「那是自然。」李嬸掂了掂手里的銀兩,整個肉臉上笑出一團褶皺,看起來倒有幾分滑稽。不過顧傾語可沒什麼心情欣賞,她明白自己已經變成土匪口中的肉票,凶多吉少。
「公子哥,請吧。」長相黑肥圓的土匪斜視了顧傾語一眼,面色不善。
饒是經過北遙敵軍伏擊的緣故,面對如此危機的情況,顧傾語反倒鎮定不少。土匪綁票為的不過一個財,錢還沒到手之前他們應該不會傷她性命,眼下也只有走一步看了一步了︰「你們不過想要銀兩,別傷我性命,自然會有人付錢給你們。」
高個男子被顧傾語逗樂,他還是第一次見到被綁架還能如此淡定的人,往日的那些肉票哪個不是嚇得瑟瑟發抖,涕淚橫流︰「嘿,倒是個懂事理的。」
這一路上顧傾語才想明,原來距此村不遠的山頭里藏著一個土匪寨,勾結了山腳下的村落綁架往來行人勒索財物,做得是天衣無縫,讓人尋不到把柄。
如果對手只有一人,她尚且還有逃生的可能,可眼前這三個土匪皆是身強體健,在刀頭上舌忝血過日子,絕非她一己之力所能抗衡。♀
真是先出狼窩又入虎穴,怎一個倒霉了得!
不過老天似乎心存憐憫,並沒有讓顧傾語掙扎太久。有道黑影飛速地略過兩旁樹木參差不齊的枝干,形如鬼魅,悄無聲息地擋住他們的去路。
「誰在那!」黑肥圓厲聲道,還不等他反應過來,長劍夾雜著凜冽的殺氣迎面而來,頃刻間就讓他身首異處。被高高拋至半空中的頭顱上,一對大眼難以置信的瞪大,灑下遍地熱血。
見狀,剩下的兩人飛快地反應過來抽刀迎敵,奈何黑衣人身手太快,早就殺到他們身邊一劍封喉,直取他們性命。
遇襲那一日,顧傾語也算是從死人堆里爬起來,見過無數將士在自己身邊斃命,但像他這般凶狠嗜殺的路數,她卻聞所未聞,簡直就像從地獄里爬出的惡鬼,索人性命。
黑衣人體型偏瘦,咋看上去竟同顧傾語差不多高,年紀應該不大。此時他殺過人收了劍,正背對顧傾語而立。
倏爾他回過身,映著慘白的月光,顧傾語被驚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的臉整個被罩在光滑平整的銀質面具下,只有薄削的嘴唇和尖尖的下巴露在外面,看起來頗為詭異。
「你沒事吧。」想不到他的聲音竟如同八十歲的老翁,沙啞干澀。
顧傾語明白此人出手救了自己,趕忙俯身抱拳施了一禮︰「沈宇多謝少俠相救。」
「不必,」無影冷冷地回答︰「有人出了大價錢,要保你性命。」
有人要救她……顧傾語驚愕地抬起頭,半響才應道︰「那個人是師父嗎?」她的聲音細小,連她自己也不確定。可是除了幽繁,還有誰會想到雇人來護她周全。
「師父——」無影反復念著這兩字,恍惚間,竟讓顧傾語有種他在咬牙切齒,憤恨不平的錯覺。
「你喜歡他。」不是問句,無影晦澀喑啞的語氣十分篤定,一步步向她走來。
顧傾語沒料到他會如此,被噎的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她閃躲的眼神輕易地泄露了心底的想法。
「呵,」無影在離她三步之遙的距離站定,隔著鬼魅的面具死死地盯著她︰「就算你師父心狠手辣是個魔鬼,你也不在乎?」
「師父一向慈悲,絕不是那樣的人。」顧傾語不知道他同幽繁有什麼過節,就算他救了自己,她也不能眼睜睜地看他詆毀師父。
傻女人,無影在心底發出一聲冷哼,她又怎麼曉得,有時候一個人全心全意的對另一個人好,為的就是……要害他。
話不投機半句多,無影懶得同她嗦︰「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我會把你送到帝都。」
「多謝少俠。」貝齒輕咬紅唇,顧傾語悶聲開口︰「那對老夫婦……」他能這麼快找到這兒,只怕這一路上他其實一直跟著自己。
「殺了。」平淡如此的語調,似乎死在他手里的不是人命,而是毫無用處的阿貓阿狗。
果然……顧傾語杏眼半闔,將心底原本泛起的一絲漣漪強被行壓下。此人殺人如麻,冷血無情,她卻一點都不怕他,反倒有幾分熟稔的感覺,似曾相識。
顧傾語本就話少喜靜,這一路走來她才知道什麼叫強中自有強中手,她還從來沒有見過像無影這樣不愛說話的人。
除了那一晚他從土匪的手里救下自己,講了幾句話外,這段時間他一直冷著臉,神色陰郁地走在前面。與她的對話也言簡意賅地濃縮為三個字︰走,吃,睡。
這般沉靜干練的做派,似是……養豬。
不僅如此,無影好像還極度厭惡著她,從不許她靠近自己三步以內,仿佛她是什麼污穢之物,會弄髒他的眼。
那一晚篝火堆旁,顧傾語並沒有睡意,抬臂撐著頭,第一次開口問他︰「無影,你有多大年紀了?」
無影閉著眼靠在樹下,對她的話充耳不聞。
星河璀璨,皓月皎潔,細碎的星光落在她的眼中,勾起往日的回憶︰「看樣子你的年紀不大,如果我弟弟還在,應該同你差不多吧。」
听到這話,無影心頭一跳,萬年冰塊的表情險些崩塌,還好下一刻他穩住了心神。
心底暗藏多年的內疚,此刻猶如洪水侵襲,泛濫決堤。顧傾語抬臂看著自己的右手,喃喃自語︰「當時我已經拉住他,卻放手了。」她好恨,真的恨死了自己。午夜夢回間,她曾經無數次夢到顧言柯雙目含淚,哭聲淒涼,一遍遍地喚自己姐姐。回憶中的徹骨之痛,逼得她幾欲嘔血。
這一生,她都不會原諒自己。
無影露出一絲苦笑,很快又隱匿無蹤。他的呼吸格外平順,似是早已睡熟。
那個人苦心孤詣布置這麼多年,為的不就是今日之局。她也許這輩子都不會知道,當時暗地里射出的一塊飛石精確地擊中她的穴道,害得她當場月兌力,再沒有力氣拉住他。
崖底綠樹橫生減輕了沖擊,生生救下他們姐弟二人的性命,可她仍舊傷的很重,氣息奄奄命在旦夕,而他守在姐姐身邊,除了哭泣外什麼都做不了。所以當那個人坦言可以同他做筆交易,救她性命的時候,他沒有絲毫猶豫,點頭應予。
日後他在魔潭死死掙扎,摒棄了所有道德與人性,活下去便成了他唯一的信仰。即便如此,他也不曾後悔。
她是他僅存溫暖,哪怕傾盡所有他也會護她周全。
說來奇怪,不曉得是不是錯覺,顧傾語倒覺著他對自己平白多出幾分耐心,稍稍溫和了些。
一路上有馬代步,他倆的行程不慢,今晨只要穿過城郊荒村,一日之內即可抵達帝都。由于天還沒亮兩人便啟程,走了這半日顧傾語水米未進,稍許有些乏累,但仍是強打起精神,未敢多言。
無影注意到有村民在路邊支起圍帳,架著大鍋,鍋底下紅紅火火地燒著柴火,正向往來行人兜售吃食。索性一勒韁繩,翻身下馬︰「吃飯。」
顧傾語求之不得,自然很快跟上來。
賣吃食的中年男人看到無影的打扮先是一驚,很快又詳裝鎮定,熱情地招呼起來。
攤位簡陋並沒有多少花樣,食物端上來也只有幾個饅頭與兩碗老鴨湯,但對于一直風餐露宿的顧傾語來說,已經是極好的食物。
老鴨湯才剛放到顧傾語面前,一雙木筷突然湊過來,將她碗里的鴨肝悉數夾走。
小時候,大廚房里送來山參老鴨煲,他們姐弟倆曾經一起吃的歡暢。也就是那時候,他知道了姐姐不喜食動物肝髒,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倒是沒忘。
無影做完這一切後才驚覺不妥,抬頭發現顧傾語正愣愣地看著自己,心里一沉,不由抿了抿嘴。
連顧傾語也沒留意,在她難堪的時候,也喜歡做這個動作。
「我喜歡吃這個。」無影言簡意賅地表明自己的立場,意思無比清晰︰好吃的都是我的,你看著就行。
可下一刻,無影卻發現顧傾語將她碗里的鴨肉、鴨脯悉數送到自己碗里。
「你要是喜歡吃,就都給你。」他救了她的命又一路護送她到帝都,于情于理她都很感激。而回答她的,則是無影埋頭喝湯的聲音。
顧傾語收回目光,悄悄發出一聲嘆息,明明還是個孩子,為什麼活的如此壓抑……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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