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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一雙護膝的溫暖(免費)

2002年的第一場雪,我上高二,我的羽絨服在掉毛,中午淋的雪化了,羽絨服濕濕的,那股鴨毛味兒燻得我不想喘氣兒。

學校里設施改革,給教室弄了台空調,每個星期限電15度,一個教室五十個來個人,全靠喘氣兒取暖。

這麼冷,哪有心情上課。

「燕小嫦,起來背一下。」歷史老師笑吟吟地看著我,一副小樣又走神了的模樣。

怎麼又是我!

歷史課,老實說以前大家都不怎麼當回事兒,後來我們班主任辭職不干了,歷史老師走馬上任當了班主任,大家就都提起精神來了。不過我還是提不起來,可能因為我們歷史老師長得太白淨,看著好欺負。

我站起來,根本不知道老師讓我背什麼,看也不看一眼,特牛逼地說,「不會。」

歷史老師也不為難我,「坐下吧,好好听講,自習課到我辦公室來背。」

我就識相地坐下了。

我們班同學,都覺得歷史老師對我是另眼相看的,因為他特別喜歡抓我起來提問,但它提問我十次,有八次我都答不上來,勉強答上來了,也是旁邊有人提示我。

我不是地地道道的學渣,但我對歷史一點都不感興趣。

自習課,我拿著歷史書去班主任辦公室,歷史老師王昭陽在和辦公室的女老師胡扯淡。他是辦公室最年輕的一個,去年剛到我們學校來,我是他的第一波學生。

女老師們都很喜歡王昭陽這個小白臉兒,同學也喜歡,我不大喜歡,我除了自己誰也不喜歡。

王昭陽讓我自己找個地方坐,我就坐在窗台那邊,看著外面的冰天雪地,一不小心又走了下神兒。

王昭陽在我腦袋瓜子上彈一下,「想男朋友呢?」

「我不早戀。」我干脆利索地回答。

王昭陽訓話,「不早戀就對了,你們才多大啊。」抽了個板凳在我旁邊坐下,王班主任表示關切,「來跟我說說,你這一天到晚上課發呆,想什麼呢究竟?」

我也不客氣,直話直說,「我要是說您上課沒意思,您會生氣麼?」

王昭陽起了興致,笑呵呵地問,「我上課怎麼就沒意思啦?」

也不是沒意思,就是,「老師我不喜歡學歷史。」

「為什麼呀?」

「我覺得沒啥用。」

王昭陽這人脾氣特別好,根本不像別的班主任動不動就訓話,他說︰「可是你考試要考這個的啊。」

我就無話可說了。

王昭陽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死記硬背吧,以後你就知道歷史的好了。」

這年我十七,王昭陽二十五,未婚。

那天晚自習回到宿舍,還沒開始洗刷,宿舍電話響了,舍友叫我去接。我就知道沒什麼好事兒,一接起來,吳玉清劈頭蓋臉給我一頓罵,「你這個小雜種,婊子養的野種,你怎麼不跟他們一起去死啊!」

吳玉清是我爸的情人,我知道她又喝多了。

那時候我還年輕氣盛,明知她喝多了第二天什麼都不記得,還是願意跟她嗆,我說︰「婊子養的你不就是罵自己麼?」

吳玉清,「野種,我回不去了,死過來接我!」

把電話掛了,心情說不上灰敗,因為這種事情我已經習慣了。

我必須得去接吳玉清,我有我的原因。

從宿舍出來,住校生是不能隨便出校的,還是走老路,自行車棚那邊可以翻牆。但我今天倒霉,翻牆的時候被巡邏的給抓住了,把我扭送到了傳達室。

班主任王昭陽過來接我。

傳達室大爺在用自己的白瓷盅喝茶,王昭陽問我為什麼要私自出校。

我編理由,「我來月經了,出去買衛生巾。」

王昭陽臉色變了變,說︰「你先找同學借不行麼?」

「借了,沒有,而且她們的我用了過敏。」我臉色平靜,撒謊從來不眨眼。

王昭陽當然不相信,讓我不要跟他撒謊。

一咬牙,我說︰「我懂還是你懂,你不相信我還能月兌了褲子給你看嗎!」

傳達室大爺抬眼皮朝我這邊看了一眼,王昭陽的臉色那個無奈啊無奈,隱著兩分怒火,把我揪出了傳達室。

學生都回宿舍了,現在學校的路上沒什麼人,王昭陽就站我面前,很憤怒,他質問我,「燕小嫦,有你這樣跟老師說話的麼?」

「有你這麼跟學生說話的麼,連來月經你都要管!」我真是欺負他脾氣好欺負到份兒上了。

王昭陽依然忍,但是已經氣得臉皮在抽筋了,「你要什麼衛生巾,我出去給你買。」

「不用,我自己買。你快開條讓我出去吧,不然超市都關門了。」

「燕小嫦!」

在老師們眼里,我活月兌月兌就是個問題少女,撒謊逃課夜不歸宿,什麼不良記錄都有一大堆,除了成績還湊合,就是歷史從來不及格。

王昭陽這是第一次吼我,吼得我說不出話來,吼得我有點想哭,咬了咬嘴皮,「不買了,我回宿舍。」

扭頭我往女生宿舍走,王昭陽拉了下我的胳膊,把我攔住以後又急忙松開,他說︰「你跟我說你什麼理由,我就讓你出去。」

我猶豫了起碼兩分鐘,終于沉聲說,「我後媽喝多了,我去接她回家。」

「你後媽在哪兒?」

「練歌房。」我不耐煩地回答。

王昭陽皺眉,「那是學生該去的地方麼,你爸呢?」

「死了!」我瞪著他,眼淚唰一下就流出來了,那目光就好像特別憎恨他。其實我誰也不恨,我就是覺得委屈,但我不想讓別人看出來我的委屈,就只能用這種恨的目光來掩飾。

王昭陽愣了愣,看著我的眼淚,大約估計我說的是真的,道歉,「對不起你別哭。」

我撇過臉去擦了把眼淚,「你讓不讓我出去吧。」

「太晚了,我陪你去吧。」

我看著他,覺得他閑事兒管得有點多。我是有自尊心的好嗎,我從來不跟同學講我們家的事,更不想讓任何人看見,我燕小嫦是依靠別人干那種事情才能站在這里的。

王昭陽有輛摩托車,那個年代也算牛逼的交通工具了吧。他開摩托車把我帶出學校,我就坐在後面,羽絨服透風,膝蓋還覺得很冷。

王昭陽問我冷不冷,我沒吱聲。我們之間隔著點距離,摩托車都得叉著腿才能坐,我特別怕自己貼到他身上,手指用力地抓著身下的鐵架,覺得有點尷尬。

我後媽已經在練歌房那個破皮沙發上睡著了,睡就睡吧,手還不老實,在掏皮沙發破洞里面的棉花,一朵一朵揪出來扔在地上。

我走過去扯她,王昭陽在旁邊看著,不方便搭把手。

把我後媽扯起來以後,地方不遠,我說走回去,王昭陽非要馱著回去,于是把我後媽又放上了摩托車,後媽坐中間,我擠在後面,怕她掉下去。

然後到了我家。

我家住的老房子,是八十年代我爸還當工人的時候,上面分的,破破爛爛的,都是木板門,很不安全的感覺。

吳玉清不配合上樓梯,我就吼她,「你會不會抬腿啊,你是死人嗎!」

吳玉清就跟我對著罵罵咧咧,「我是死的,我死了好去下面報仇,我死了你也別想好過!」

這種話我從十五歲听到現在,見怪不怪了,黑著臉把她往樓上拖,我家住四樓,每次把她拖上來,我都要累半死。

王昭陽一直在後面跟著,估計是怕我們兩個摔下樓梯,但還是沒好意思幫忙,用鑰匙上的小手電筒照著亮。

進門的時候,我和吳玉清打了一家,她說我關門的時候擠到她的手了。

她揪著我的頭發,「你個白眼狼,我養你幾年,你就要夾死我啊,你給我跪下,跪下!」

吳玉清按著我的頭要讓我給她下跪,我才不跪,直接用腳踹她肚子,王昭陽看不下去了,伸手拉我們,沒說什麼話,只是拉,估計還在觀察情況。

吳玉清到現在才發現王昭陽的存在,真是夠暈的,看見有人幫忙,她又罵開了,扯我頭發扯得更厲害,「好啊你,十幾歲學會勾搭男人了你,我掐死你這個野種,掐死你!」

她罵我別的就算了,這是我老師行不行,說的是人話麼。

我也不管頭上疼不疼,一腳把她狠狠踹開,吳玉清摔倒在地上,覺得打不過我們兩個,委屈地在坐在地上哭。

說自己命苦啊,攤上這麼個白眼狼啊什麼什麼的。

我揉著自己的頭發,根本不想搭理她,打算直接走人,但王昭陽沒走,蹲過去安慰吳玉清,扶著她站起來,和和氣氣地說,「我是燕小嫦的班主任,怕她一個人不安全陪她過來的,大姐你先去休息,我還要帶燕小嫦回學校,她明天還要上課的。」

吳玉清確實站起來了,對上王昭陽那春風化雨的眼神,看這人年紀不小,估計信了。忍了忍自己的眼淚,惡狠狠地瞪我一眼,踉踉蹌蹌地回了房間。

我家只有兩間房,進門一間房,里面一間房,又當臥室又當客廳,吳玉清就睡那里。進門這間房里擺張床,我回來的時候就睡這張。

吳玉清把門摔上了,只剩下我和王昭陽兩個人,王昭陽看了看這個環境,沒什麼地方坐,只能坐在我的床上。

我的床還是很整潔的,雖然都是用舊的床單被罩,但也干淨。

王昭陽問我︰「你爸爸沒了?」

我黑著臉沒回話。

他接著問,「你就和後媽住在這里?」

堵在心里的話忍不住還是說出來了,我說︰「她也不是我後媽,她跟我爸根本沒結婚。」

王昭陽可能被這個復雜的關系整懵了,微微翹著二郎腿,手掌放在膝蓋上,坐得還算端正。一派老師的派頭,他說,「燕小嫦,你能不能跟老師說說,家里到底有什麼困難,老師也好幫你。」

「你能幫我什麼?」我不耐煩地看他一眼,想起來他是我老師,態度放柔和一些,「我爸媽都死了,這個女人是我爸騙來的,我給她房子住,她給我交房租。」

我爸媽兩個人渣,活著的時候就知道賭、打麻將,都不干活掙錢,我爸算長得有點相貌,就騙了從外地跑來賣的吳玉清,接到家里來養,告訴吳玉清我和我媽是她的親戚,吳玉清賣肉養了我們一家好幾年。

我十五歲的時候,吳玉清三十,我爸媽意外死了,大快人心。

到現在吳玉清也不一定知道我跟我爸是什麼關系,我沒把她趕走,因為我需要有個人養我,吳玉清也不走,她說她要報復。

王昭陽問我︰「她經常打你?」

我冷冷回答,「我也打她了。」

王昭陽微微嘆了口氣,打開自己重疊的兩條腿,回頭朝我床上看了一眼,問︰「你床單很干淨,自己洗的麼?」

我咬了咬嘴唇,還真不是我自己洗的,這兩年我就沒自己動手洗過床單,但它始終都是干淨的。

王昭陽說,「她還是很照顧你的。」站起來,「走吧,回學校,明天要上課。」

我不說什麼,黑著臉跟在王昭陽身後,樓道很黑,他依然用小手電照著路,我盯著他的背影一步一步往下走。王昭陽留的平頭,頭不大,但肩膀很寬的感覺,穿得是一件立領夾克,他是個年輕人,雖然是老師,但是也好打扮。

班里挺多女生挺花痴他的,只是誰也不好意思明說。

我就這麼看著他,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我從來不把家里的事情跟任何人說,他是第一個,這第一個對我來說,有點意義重大。

到了樓下,還是要上王昭陽的摩托車,他問我︰「你冷不冷,冷得話就上去拿件衣服。」

我搖了搖頭。我冷,但是我身上這件羽絨服,已經是最厚的衣服,我沒什麼衣服,整個冬天基本都靠它過。

這羽絨服不好,洗過以後里面就一塊兒一塊兒的,好多地方空得只剩下兩層布。所以沒必要的話,我也不洗。

正想上車,王昭陽把車筐里的護膝給我,讓我戴上它。

我不是很會弄這個,扯了半天沒扯開,王昭陽嘆了口氣,拿過一個護膝打開,低頭給我圍在膝蓋上。這是男人的護膝,尺寸比較大,我腿細,圍起來要多繞兩圈。

王昭陽給我綁得很緊,越緊越暖和,圍第二個的時候,他低著頭說,「你沒穿棉褲。」

我眼淚又唰一下掉下來了,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就是想哭。

樓下很黑,我不說話,把臉轉到一邊去不讓他看到,王昭陽圍好以後,也沒再說什麼,上了摩托車,我叉腿坐上去,依然不好意思和他有什麼肢體接觸,小心翼翼地坐在後面。

漆黑的道路上,摩托車前燈在地面鋪開一個長長的扇形,一步一步,照亮顛簸未知的道路。

我看著他的頭,他的耳朵,他的脖子,他的衣領。

王昭陽王昭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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