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舛留在長月幫助李虎準備與師長們的見面,隨著相處和了解,很快弄清了他所關心的幾件事情。頂點X23US
也許對于即將與李虎見面的師長們來說,無論暗示的支持是真是假,都只是關心兩個問題,夏學究竟是不是儒學一脈,狄氏父子對儒學是一種什麼態度,怎麼理解聖人之言、聖人之道,治理國家是不是沿襲儒家傳統。但陳舛對這些?說關心也關心,說不關心也不關心,他是要看是否契合心意。
怎麼一個契合心意?
李虎旗幟鮮明挑起一桿救助流離失所的大旗,前朝未有,卻又充滿理想和熱血,這是契合心意的;東夏面目一新,年輕之人相互相處愉快,一起能夠暢所欲言,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這是契合心意的;有什麼想法與建議說出來,肯用我言,這是契合心意的;心中善惡觀點一致,你覺得不好的,是陋習的,我也覺得是,你想干的事,我竟然也覺得好,這是契合心意的……難道我陳舛習的不是儒學嗎?我習的儒道學說自然所表達的言行與你有契合,誰說夏學不是儒學?
倘若不是。
這一致的觀點從何而來?
契合之余,則是仰慕。
姑父是天下聞名的大英雄,得陳舛自幼仰慕,這是不必說的,然而見著李虎,年齡雖不如自己,胸中才情卻不下自己,相互可以計較些武略詩文,可以談琴論畫,而且見識超絕,性格鋼瞻,有天不亮就起床聞雞起舞的勤奮,有冠絕同齡的武藝……陳舛心里覺得健威的武藝是不如李虎的,時常他會向李虎請教,李虎侃侃而談,而他健威似有所得。人說人無完人,陳舛覺得李虎簡直要拿盡十全,超出乃父!
放在尋常親戚,這就是父母口中別人家的孩子,也許會嫉恨失和,換成是李虎,則符合陳舛心目中所有聖君的形象。
這還是少年李虎。
陳舛胳膊肘往外越拐越厲害,建議也越來越出格︰「阿虎。以我之見,你要想打動師長,除了義捐陳州正在做的事情,還要在文學上展現一番,更要有崇文的態度,你布置義捐的現場,要請個編鐘樂隊,展覽些書畫,發帖給一些長月混跡的風流才子,像青樓詞人柳彥,像女子大家費青妲,暗中資以重金,卻大肆宣揚他們是來為義捐捧場,風格亮潔,無償前來支援你!只是說請這些文人矚目的人,不是非柳彥和費青妲,柳彥還好說,費仙子怕是你請不來,中正樓用的都是她的房產,你所資重金別人看不在眼里……」
李虎眼楮一亮,一拍膝蓋道︰「我怎麼把她給忘了,柳彥不一定能請得來,費仙子……我誠意十足,也許可能請得到。」但他又疑惑了,輕聲說︰「書畫一時哪里去湊?書畫一時哪里去籌集呢?」
陳舛神秘十足地說︰「你可听說你們前相國馮山虢當年在長月千金買琴之事?一日之內聲傳長月,均傳馮先生擅琴藝。」
李虎有耳聞,笑道︰「是听說過,但不像真的,他家室並不富裕。」
陳舛笑道︰「不富裕?小富總是有的,卻被他一把花完,這是真正的天下奇才,胸有韜略自信,敢把家中積蓄一把砸盡,當年可真是一日見效。」他建議道︰「阿虎你何不去一趟中正樓附近,重金求買書畫一副,告訴那些文玩的掌櫃們,你請他們來拍賣書畫,得錢一半歸義捐所有。」
王威納悶道︰「從他們手中摳走一半,他們還肯來麼?」
陳舛翻了翻白眼,不予置評。
李虎稱贊道︰「阿威你沒听懂,這是讓聰明人入甕的好棋盤,就這麼辦,咱們現在就去!」他給崔生源一枚信物道︰「去夏莊支一筆巨資?!不,讓長月大夏官莊的總辦來一趟,跟著我去采買。」
崔生源遲疑片刻,善意提醒道︰「數額太大,將爺你不好與家里講。家里不知道咱們言跟前的事情,怕是有人亂說話。」
李虎頜首示意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強調說︰「阿舛阿哥說得對,這是聰明人玩的游戲,采買字畫不是
揮霍,別人說不出來什麼!你不懂,你不是文人!」
逢畢瞪大眼楮,像是要弄懂,卻還是弄不懂,右手做了個給人交錢的動作,自言自語說︰「給了別人錢錢就少了。」
王威也是半個愣頭青,連忙說︰「但是東西多了。」
李虎沒好氣地說︰「對。東西多了。多了一幅書或畫。」
一群武夫?
陳舛鄙視地看他們一眼,不屑說話,頭一仰,起身就走。
他走到外面等片刻,見李虎出來,低聲說︰「阿虎。你可真能明白,這不是揮霍?」
李虎愕然道︰「阿哥怕我心里沒數?我怎麼不明白?中太宗欲求王羲之的【蘭亭序】,可謂煞費苦心……與天下文教相比,錢財顯得太不重要了,何況我听說自古中原有個說法,亂世藏黃金,盛世買古董。流傳的文物倘若是那些收藏有序的珍品,我今天花費的代價就是後來人用來參考的出價,或許放在一個超出財力範圍的富家子弟身上,他是敗家,由我買來,放在官莊那是資產,經營上有需要時,再拿出來拍賣變現。」
陳舛有一種知己感。
這種套路,讀死書的老學究都不一定知道,只有那些大商大賈大地主大收藏家以及高官顯貴像心有默契,心照不宣在這麼干。
他驚奇反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李虎想了一下說︰「我怎麼不知道?我在備州呆過呀,那時為了治石去過備州的奇石書畫市場,看到出手不凡的豪客求-購不能當飯吃的文玩玩意,我當時有點疑惑,後來用心細想,想明白了。」
兩人說走就走,身後快騎十余迅疾跟上。
王威環顧雄赳赳的武夫們,覺得不應景,心里哀嚎︰這是要馬踏書畫街嗎?到了中正樓,李虎自覺鑒賞力有限,先讓陳舛去走一遭,而自己為了節省時間,先給費青妲下個貼,畢竟這是在中原,不似東夏人出門怕有急事找自己,門房上掛牌告知去處,要是不先下帖,誰知道費青妲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不料帖一遞,沒等多久,就接到下人回話,費仙子正好在中正樓,讓李虎上去。
李虎進了中正樓,樓內格局與十余年前並無太大改變,只是江山代有才人出,當年的書畫換了一茬一茬,中正樓的月旦評更了一榜又一榜。李虎的日期排得急,沒有當年狄阿鳥來時的閑情逸致,帶著逢畢走馬觀花般掠過,諾大的一樓中庭就瞬間到樓梯口了,咯 踩著往上走,驚起一群文士。
這是哪來的士,走路如飛?
這要被負責品評的中正府內的人看到,得個急得個躁怎麼辦?
人走過,石沉湖底,水波漸漸平息,往樓上走得高了,喧囂漸漸已遠,有一種絲竹跳動的安靜。
不知是不是頂樓,闢了一層,粉香撲鼻,套屋帷幄,似宮闈大殿,侍女一層一層給掀起紗簾,領路的人不停更換,進了七八出,絲竹聲音大了起來,跪在兩側的琴女面容嬌媚,頭也不抬地挑動春蔥一般的手指……李虎直行如故,逢畢卻沒有經歷過如此聲色的場合,卻慢了下來,眼花繚亂地欣賞美女子。
李虎回頭看了他一眼,等了他片刻,他才醒悟過來,飛快跟上。
又走片刻,幾個女武士與領路的說完話,將他們攔下,聲色俱厲地要求說︰「欲見仙子,請先解劍。」
逢畢像是猛然驚醒,警覺起來。
李虎卻沖他點了點頭,交出自己身上的寶劍,緊接著看到別人盯著自己的短刀,遲疑片刻,也主動交了。
逢畢低沉地提醒說︰「將爺。一旦有意外呢?」
李虎給他搖了搖頭。
走到這一茬,李虎這才注意到室內宮燈輝煌,香爐升煙,一人多高的珊瑚樹兩列擺放,竟有三四十之多,家具個個雕飾精美,像楠木所作……霎那間,李虎有一種錯覺,自己就是個鄉下人,費青妲就是皇帝,自己這個鄉下人來到了皇宮,被這華美閃瞎了狗眼。李虎知道費青妲與
自家的淵源……卻不曾想費青妲在靖康,在長月過著如此奢華的生活,就連家族中靡費最巨的小姑,與之相比家宅也僅像是狗窩!
一種我們王室節衣縮食、勵精圖治,卻養著一群奢靡無度蛀蟲的厭惡油然而生。
李虎開始輕輕踱步。
這是父親的故人,他還是有著城府,不敢當面直叱。
何況費青妲是生意人,雖然打理家族生意,是分成還是高薪,他也不知道,由他來約束也不合情理。
一道紗窗橫在殿上,隱約看到紗窗後面的胡床,上面窩著一個身影。
逢畢雖不知此為何人,尤覺得傲慢。
他輕輕跟著李虎,在猜想,這里面的女子人稱仙子,怕是也只有這樣才像真正的仙子。
紗內傳來天籟一樣的聲音︰「阿虎殿下。你到京城來了?妾身自知男女之別,就不起身迎接你了,你阿爸還好嗎。」
李虎愕然。
這不是在自己家出現過的費青妲吧?
他左右看看,竟然沒個看座的地方。
他沉聲說︰「費阿姨。你是不是染恙了?」
費青妲嬌笑道︰「你有心了。阿姨好好的。是你阿爸讓你來看我?」
李虎又驚愕。
怎麼回她?
這是什麼女人?
在自己家里恭順有加,在長月,不但以長輩自居,而且傲慢無禮?她?陡然間,他腦海中閃現一個詞「悍臣」。
那麼不僅僅是她吧?
阿爸在,眼前似乎只有她。
若是阿爸不在,只怕那些有功之臣自恃英雄,似她的不是少數!
李虎想起了自己的來意,忍住不快,盡量恭敬地說︰「費阿姨。家里讓我給你帶好呢。此來是有軍務,未準備一二禮物,勿怪小子唐突。有一件事情,還請阿姨援手,小子準備在三日後舉辦義捐陳州的大會,屆時花山學派的文學宿老們也有心與小子見面,小子學識淺薄,听聞阿姨在長月在靖康的聲望,還望能邀請到費阿姨前去暖一暖場。」
話里內容有點多。
費青妲在沉思。
片刻之後,她說︰「你要義捐陳州?為什麼?」
李虎沒有假借父親的大旗,淡淡地說︰「陳州欲起戰事,他們打仗,得有人收場,我來給他們收場。」他不動聲色地說︰「你要站在我這一側,站在東夏這一側麼?」
費青妲又陷入沉默。
這已經是個命令了。
不站麼?
費青妲又問︰「花山的人去干什麼?都誰去?」
李虎負手道︰「去問問中原大地會由誰該由誰說了算吧。張果仙人為首,我看過陳舛給我列的誰會來誰不會來的名單,記得七八個,一一說來繁瑣,阿姨也不必在意都是誰,總之,是欲考較我東夏,考較我父子而來。你在士林中素有聲望,你去,能告訴他們,我們東夏重視文教。」
榻上的人已經坐了起來。
李虎又說︰「請阿姨好好準備。」
費青妲在紗帳內苦笑︰「這還是請麼?」
李虎笑道︰「你得重視。」
費青妲同意說︰「妾身會重視。阿虎。」
很快,她又說︰「我不能公開招待你。這你千里迢迢來長月,正好我這兒有些千嬌百媚的少女,我喚他們來,你盡管挑去。」
逢畢立刻想到剛剛遇到的琴女們。
這會兒琴音似乎更加柔軟了,在心里撥動著。
不過,他斬釘截鐵地說︰「女先生有所不知,我大夏軍律不得……」
李虎打斷逢畢,婉拒道︰「逢畢說的沒錯。我隨後將軍至,在營中任職,予女眷給我,是要害我壞我軍律麼?你要是有心,挑選些伶俐可人的送給我祖母,祖母年齡漸高,喜好園藝,栽些花草竟沒有人手打理,還要自己去剪枝葉,確實是我父子不孝讓她操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