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找到一家很小的店家,因為重新有了錢,兩人買了些雜面大餅和窩頭和些咸菜,關上門,湊頭大吃一頓。吃完,李虎開始借燈光謄抄筆記,枕腕飛書,突然看到狗栗子繞著自己轉,轉兩圈了,正要開口問他干啥,狗栗子已經忍不住提醒︰「李虎。你把你錢放好了沒有?」
李虎點了點頭。
狗栗子又提醒︰「你模一模。模一模還在不在。」李虎不知所以,模了模,愕然道︰「在呀。」
狗栗子「哦」了一聲坐下來。
片刻之後,他又問︰「待會兒咱睡覺,你放哪?」
李虎哂笑問︰「你說放哪兒?」
狗栗子說︰「那我去借個針,干脆逢衣裳里頭吧?」
李虎「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他把錢拿出來,作勢扔給狗栗子說︰「你拿著吧。」
狗栗子兩手亂擺拒絕,喘氣說︰「李虎。李虎。你收著。你收著。我怕弄丟。你的錢你收。我丟了咋辦?」
李虎任銀票在桌上蕩好遠,忍不住呵責︰「看你那點兒出息?!這錢真得放你身上,不然你說你以後有了錢怎麼辦呀?挖坑埋你們後院去?」
狗栗子連忙搖了搖頭。
李虎笑了笑,又低頭寫書文。
狗栗子一看錢還在桌面上呢,生怕誰闖進來,一把抓走,飛快收起來,硬要還給李虎放好,要求說︰「那你裝起來。你不裝起來,我就怕誰進來。」
李虎只好把錢重新揣進去。
還來不及取笑,狗栗子補充說︰「裝衣裳袋里了吧?模模,看看有沒有覺得裝進去,其實落衣裳里?一走動會掉。」
李虎沒好氣一擱筆,無奈地望著他。狗栗子訥訥地說︰「應該裝好了,你不像我那麼馬虎。」他坐到對面去,終于安靜地看李虎,讓李虎寫了一會字,等李虎擱筆,出去給店家要水洗腳,再端著盆進來,趕上猛地把門掩上,又提議說︰「要不咱也別月兌衣裳,一替一個睡吧?好不好?」
李虎實在忍不下,喝道︰「你坐好。給我坐好。」
狗栗子在他的監督下,坐了個正。
李虎二話不說把錢給掏出來,往他兩只胳膊間一放,要求說︰「錢交給你拿著。啥時候你沒事兒,再往我這放。」說完,他說︰「我先洗腳,洗完你自己去要水洗,記住,不能不洗腳。不洗我揍你。」
他洗完,用腳往前推了下盆,拾起布巾,擦了一下腳,穿回鞋子到床邊,坐上了……就听狗栗子嗚咽︰「我拿著錢呢。我咋出去要水?」李虎假裝听不到,月兌掉棉衣鑽進被窩,面朝里一躺,不管了。狗栗子僵硬在那兒,往身上揣了三回,才放心不掉,這就端起木盆,小心翼翼往外走去。
這一夜,李虎睡得昏天暗地,天亮爬起來一看,狗栗子衣裳也沒月兌,捂著被子,偎靠著牆,兩腿挨著李虎,蜷縮了一夜,每一打瞌睡,就飛快一個激靈醒來。李虎不自覺嘆了一口氣。
若是以前,有誰這樣,他會笑話死。但自從在楊家村住過,每天嚼吃窩頭,上工一天掙兩文錢之後,他知道這三百兩銀子對狗栗子來說意味著什麼,是多大的一筆財富,很清楚、很清楚。狗栗子卻是說︰「天亮了,你幫著,咱把錢數一遍吧?」李虎涌起的憐意頓時被沖淡,他才不希望狗栗子就這樣沒出息,冷笑說︰「你一夜沒睡,對吧。那好,今天出門也沒神,你就摟著錢在店里睡覺吧,想多大會數多大會數。啥時候你給睡著了,不再管錢丟不丟了,再說帶你不帶出去。」
李虎穿上衣裳就走了。
門一關,小破店,小破房,窗戶都沒有,光線一下就又暗了下去。
狗栗子喊他喊不回來,自己也埋怨自己說︰「楊立呀楊立,你有點出息好不好。不就是三百兩嗎?你怎麼知道自己將來就整不了三千兩?丟?丟也丟李虎的錢,他都不當回事,我咋這樣呢?」
他把錢放床上,作勢離開十步,嘴里念叨著鞭策自己的話,然而再走到第十一步,實在控制不住自己,好像有人拉著他飛快回退,不由自言自語說︰「不是我真的不能扔下錢出門,而是不能把錢放在床上吧,店家總要進來的,那他拿去,能討要回來嗎?反正也沒睡好覺……不出門啦。」
李虎其實是讓他睡覺的。
昨晚他已經問過了,緊挨著石材場的後面大園子里,就有些加工石材的作坊,他就直奔那兒。
到了,卻看不得。一些處理大塊兒石材的,和鄉下石頭場沒太大區別,手持錘鏟鑿,打得叮叮當當,火花碎石,沒什麼可看的,而有一些加工貴重材料的人家,要麼獨立成院,要麼拉著布幔,見人趕人,紛紛說︰「瓜田李下的。你別不走,別在周圍轉。」李虎一上午都在外頭打轉,好不容易見到個招學徒的,過去問問,卻需要鋪保,也就是說,得有親戚在集市上有店鋪,並且願意擔保。
轉到中午,思緒又回了石材場。他回去找狗栗子,打算一起吃完午飯,再從石材場倒著轉,看哪些做出來的成品讓自己滿意,逆向判斷,加工哪一種材料的作坊可以有自己想要的工藝。
回到店鋪,狗栗子終于頂不住,在床上打呼,便是打著呼,一只手還在懷里揣著,李虎可以肯定,這只揣懷里的手還在捂著錢。
李虎忍不住一笑,卻是故意大吼一聲︰「錢呢?」
狗栗子一個激靈坐起來,慌里慌張地問︰「錢呢。錢不見了嗎?」
他拔出懷里那只手,跳下床,被褥翻過來到處找,一邊找一邊問「錢呢」,忽然一愣,想到自己放錢的地方,又把手插回懷里,模到了,心里才踏實,念叨說︰「嚇死我了。嚇死我了。錢還在呢。」
李虎笑道︰「要是不在了呢?」
狗栗子一听,就又不放心,逃出來就放床上點數。
李虎忍怕了,無可奈何問他︰「你要是能走出去,一把把錢扔那兒,看都不看一眼跟我走,你會成為個財主。」
狗栗子憨笑說︰「你騙誰呢。三百兩都看不在眼里的人,能成財主呢?」
他興奮地說︰「不過我有長進吧,我能睡著覺啦。」
兩人出門去找飯吃。
到了個飯鋪,狗栗子又站住了,一聲傻笑︰「李虎。我又有長進啦。我不怕人啦。」
說完,他樂滋滋地看李虎一眼,笑得無聲,猛地躥前頭,像在自己村時一樣,猛地掀開簾子進去,大喝一聲︰「小二。來壺酒。」
進去坐下,就听狗栗子拉著腔喊話︰「我听說保郡的驢肉好吃。都夾在燒餅里吃。來十個燒餅,一個燒餅里夾一塊銅錢大的。大爺有的是錢。」
李虎看他那副活生生的盛氣村霸相,都想一腳踹他上。
他發現李虎的眼神不對,喊了一聲「哥」,問︰「要不一個里頭夾兩塊吧?」
李虎見店家憋住笑,吩咐說︰「我要五個驢肉燒餅。他呢。五個白燒餅。每個里頭放倆銅錢大的。」
店家哈哈大笑,應唱一聲︰「好咧。五個驢肉燒餅,五個燒餅夾銅錢大驢肉,一把燒壺酒。」
狗栗子一下木了。
他小心翼翼地問︰「驢肉燒餅里頭的驢肉比銅錢是大了還是小了?」
店家喊是這麼喊,卻上了十個夾肉的燒餅,哪一個里頭的肉都不止銅錢大,狗栗子顧不得臉紅,吸著口水抱上一個就傻笑。
為了下飯,李虎還要了兩碟小菜。
吃完,狗栗子又喝酒又吃肉,滿臉通紅,掙著脖子里的筋吼吼︰「太好吃了。」李虎實在是覺得丟人,連忙走出來,等著他付賬,就听里頭大喊一聲︰「少要一點不行嗎。我們下次還來吃。」
李虎斜視著對面一家書鋪,等著狗栗子。狗栗子鑽出來還在嘀咕︰「娘的。怪不得吃起來好吃。吃了兩個月的工錢。還是倆人倆月的工錢。」李虎牽他一下,先一步奔書鋪去,他跟在後面嘀咕︰「李虎。上次咱們買頭驢是多少錢?殺了按肉算,有這麼貴嗎?咱們回鄉收驢,來保郡賣驢吧。」
李虎帶著他進了書鋪……優雅的書香和安靜的氣氛,終于讓他不敢高聲了。這個書鋪很大,貫通三四間鋪面,里頭除了兩個顧客,還有一個戴著寶石藍瓜方帽的伙計拿著一個雞毛撢子,一邊哈自己懂得夠嗆的紅手,一邊撲打灰塵,雞毛撢子下頭,是一張長長的放書案板,上頭堆著有很多的手持本,還有很多的刊本,李虎上手了一下,撈起熟悉的冊子樣式,便問那伙計︰「還有東夏刊本?」
書鋪的伙計沒好氣地說︰「有呀。你要的話,給你對折。」
李虎問︰「為什麼?」
書鋪的伙計低聲說︰「干嘛問為什麼?」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解釋說︰「不知道嗎。自開戰以來,東夏來的書就成了**。我們東家呀,就覺得東夏書好賣,曾經抄來一大批,現在可好,人家書店都收了,他還頂著風在賣。要不是劉二公子是他朋友,衙門的人就封號,上次把我捉走,屎尿都差點嚇出來。哎呀,他現在竟然還讓我賣。」
李虎反問︰「為什麼不讓賣東夏書了?」
伙計嘆氣,拍了一下自己大腿說︰「說東夏書里有毒呀,毒害讀書人的。」
李虎「哦」了一聲,疑惑道︰「這怎麼可能?東夏刊書的規矩比靖康嚴多了吧?」
伙計掰著指頭介紹︰「讀書勞心,農耕勞力,非為勞心治勞力,實為勞心籌勞力,勞力生養勞心……士自矜而鄙夷之,衣食從何來?」他反問︰「這算不算?」他又說︰「還有。物競天擇,適者方可存矣。這算不算?告訴你,朝廷禁過好幾次,以前光沒收不抓人,現在已經抓人吃牢飯了……」
李虎點點頭,嘆了一口氣。
狗栗子問李虎︰「咱們來干啥?你要買書呀,不是說去石材場嗎。」
李虎這才想起來,問那伙計︰「你這兒有沒有打磨石頭的書?」
伙計茫然片刻,又似乎凝神思索,隨後笑道︰「你想有沒有?這世上誰去琢磨打磨石頭?倒是有打磨玉石寶石的……我說你呀。要挑這一類的書,還是得選東夏刊本,知道不,只有東夏刊本,它有圖,逼真圖,彩色逼真圖。這類工匠的書呀,就是東夏的好,這可不是想清貨哈。這是實情。你說這個工匠的書啊,你跩一大堆臭文,用了一些文話,沒個圖,你知道啥是啥呀?」
李虎連連點頭。
伙計又說︰「而且人家講得細。」
伙計隨手攤開兩套截然不同的書讓李虎看︰「你看這一部,諸子百家,百工百業,確實都有,了不得對吧,你看這個治玉,多長,才一頁半,你還不知道啥是啥呢,微言大義,沒了。你再看人家東夏的,這厚厚一部,全是……插圖,這圖全是工筆呀,看啥是啥,你說你要真的治玉,你要誰家的?」
李虎說︰「我兩部都要。」
伙計愣了一下。
隨後他又說︰「我可告訴你,咱們長月刊的書沒半點折扣,貴十倍,要知道這刊法不一樣,一刊才刊三五十套,你想清楚。」他推薦說︰「這樣,你可以買兩套東夏的書,一套呢備著。為啥備著,你翻爛了,因為朝廷**,你買不來了。你要買兩套的話,那將來怎麼樣治玉,怎麼發家,都留給你子孫嚄。」
他眼楮擠壓下去,同樣一副為人作想到子孫的模樣。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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