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有了一大片黑影,看起來像是個村落。
少年的嘴角露出笑意。他突然想把野狗誘騙過來,宰殺了,提進村子找個人家一起打個牙祭……那幾條野狗卻驚覺,無論他怎麼引誘都不肯到跟前。他最終失望,然而放下書箱,去路邊解手,野狗卻迫不及待地奔書箱去了,圍繞著書箱轉,嗅來嗅去。少年解完手,突然就躥回去了,野狗嗚嗚亂躥,終是一條被他掀著後腿,用短刀釘住……狗不是狼,並不抱群游斗,全跑不見了。他重新背起書箱,提條還在淌血的死狗,大步向村落走去,嘴里念叨說︰「想吃我,卻不過是給我做月復中食。」
村落響起狗吠。
大概是因為血腥氣,五六條狗先後跑村邊了,家犬可不是野狗,它們斗性強,少年卻毫無畏懼,驅趕開闖了進去。
接連敲了三戶人,都不見開,敲到第四戶人,因為已不在村口,才有個女人問︰「阿呆嗎,你怎麼這時候從滄郡回來了?」
兵荒馬亂的。
若不是她認錯,怕也不會應聲。
少年回應道︰「我不是你家阿呆。我是過路的,大雪天,找個地方投宿。你們不要怕,我只一個人,才十四歲。」
女人似乎和什麼人說話。
少年念叨一句︰「投宿都這麼難嗎?」
他開動腦筋,又說︰「我是個讀書人,還背著書箱呢,你看的亮光,就是書箱上的油燈……真的不是壞人。」低頭看了手里提的狗,血還不干,不由發愁,讀書人能打死野狗?靈機一動,卻又化不利為有利,又說︰「阿嫂吧。我半路上還揀了條死狗,身上還有錢,不會白投宿的。」
女人還是不開門。
不過,人卻移動到門邊了,要求說︰「那你背段書文。」
少年正好記得剛剛在路上背誦的書文,張口就來。
那女人卻是說︰「這不像是聖人言。我也听不懂。」
少年只好說︰「那我再背別的,你能听懂什麼書文,我背給你。」
正回憶著論語和詩經,開口背誦,門開了,一個頭發蓬亂的婦人站在門口,一手舉了個點燃的柴火。
然而她看了少年一眼,又連忙把門掩了,問道︰「你說你才十四歲。哪有十四歲的孩子長你這麼大?我家只有我和我姑子,還有我婆婆,都是女人,你這麼大的男人,不方便……你去別家投宿吧。」
少年無奈了。
只好繼續往前走,繼續去敲門。
又敲了三五家,無一家應話,他分析一番,就又回來了,等那個女人再應話,卻不料,這回是個年輕的聲音︰「你大半夜的趕什麼路?」
少年說︰「我自幼父母雙亡,家里只有個阿女乃了,前年去了東夏游學,這不是打仗了嗎,害怕,就從東夏一路模回來了。怕回不來,夜里也在緊趕慢趕,若不是累了,實在走不動了,我也不會歇。」
他張口就說︰「你知道嗎,我天亮出發,到現在,趕了三百里路。」
里頭撲哧一聲笑了。
那年輕女子說︰「騙吧。就撒謊吧。一天趕路三百里,你是匹馬呀。」
少年愕然說︰「真的。兩個朋友騎馬送了我一程,我也算上了,我雖不是馬,但很強壯……馬上都午夜了,三百里不是不可能的。我沒有細量,估算的。」
女子像在逗他,又說︰「一天能趕路三百里,還背著個大書箱,你說你讀書人?才十四歲,誰信?」
旁邊她嫂嫂忍不住插嘴,似乎在怪自家小姑子。
還有個蒼老的聲音說︰「孩子。你別站門口了,你去別家去吧,我們家沒男人……沒辦法留宿你的。」
少年說︰「我可以給錢。我還揀了只野狗,可以一起吃肉。」
他猶豫好大一會兒,想裝可憐,想假哭,卻裝不出來。
自小,他就沒軟弱過。
他听人說他父親都是怎麼樣的,怎麼樣的,去他阿媽家所在的村落投宿,怎麼著怎麼著,好像一進村就被人喜歡,怎麼輪到自己,卻是這麼難。
想了想,他放棄了,吹熄了油燈,蜷縮了身子,找個背風的地方,將書箱放好,就窩在那里了。
不知不覺風又大了。
又起雪了。
雖是他身體強壯,血氣充盈,此刻卻一陣趕路後的虛弱,越發地寒冷。
他裹裹自己離開時換來的棉衣,漆黑的眼楮在雪夜里閃閃發亮,隱隱帶點貓狗才有的熒光。
他喃喃地說︰「怎麼投宿都這麼難呢。阿爸說我那麼多的缺點。難道是真的嗎?」
是去哭訴,乞求?
還是這樣度過一夜?
他在腦海里掙扎,想回去再敲門,卻品味到別人都把話說死了,就安慰自己說︰「我身體強壯。又有御寒的衣物,應該凍不死吧。」
他也在後悔。
他本來可以在天亮的時候投宿的,但他沒有,他喜歡在黑夜里一個人趕路,孤燈,野狼,書卷,有勇氣伴隨,他不怕,他喜歡日夜兼程,他喜歡在自己累了才歇息。
他喜歡挑戰自己。
帶著這樣的念頭,他再一次蜷縮、蜷縮,倦意襲來,就給睡了過去。
雪下了好一陣。
大雪紛飛,寒風呼嘯,雪光映照著,泥牆屋根子下的少年,黑色的棉袍沾滿雪泥,撒手攤開四肢。
就這樣睡去。
黑夜中的漁陽河谷,狄阿鳥也還沒沒睡,黑夜里,他在雪地里站著。
他站著,望著,五味齊全,心如刀絞,卻還不知道,他驕傲的兒子因為不肯哀求,磨蹭,黑夜里大雪下躺著。
天漸漸亮了。
少年整個人都埋在雪地里。
一個三十來歲,扎著頭巾的婦人打開柴門,拎出扁擔和水桶,正要掩門去打水,扭頭便看到了……
她猛地再推門進去,見婆婆在院子里扎頭,喊了一聲︰「娘。那個少年沒走。在咱牆根子底下被雪埋了。書箱在一邊放著。」
老婦人大吃一驚,健步如飛,跟著她往外走,到了外頭只看一眼,見連忙說︰「雪都埋了身子,非是凍死來。這麼大的雪。咋辦?啊呀。夜里咋就是不敢讓他進呢?讓他呆在過廊里也好呀。」兩人挪到跟前,就去查看。家里的姑娘也跑出來,跑門口了,陡然站著,兩個辮子還在晃。
她還在驚恐,她嫂嫂回頭了,臉上不知是慶幸還是歡喜,回頭喊道︰「快去燒熱水。還活著呢。還有氣。」
十四歲的少年,倦意上來,他就是能說睡熟就睡熟。
微微察覺到亮光,他卻覺得自己好熱好倦,喉嚨腫痛。
睜開眼楮看了一眼,面前站了兩個女人,正在拉他手腳,他想掙月兌,卻四肢無力,隱隱听那老婦人說︰「就是個少年。雖然身子大,年齡大不了。」那年輕的婦女說︰「大戶家的少爺吧。你看長的?這臉牌子真好,身上的衣物也保暖,這才沒凍死、凍傷吧。」然後,他眼皮一沉,就又睡了過去。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再醒來,卻又到黃昏了。
他掙扎著起來,一個姑娘站他旁邊了,驚喜地喊道︰「娘。嫂。大爺。你們來看,他醒過來了。」
村落不大,揀了個人,家里來了一筐親戚。人也不知道是後悔沒讓他投宿還是怎的,圍坐著,去講半夜里听到的動靜,那只狗,卻被分食了,剩下一些,在一個碗里,是留給撿來的少年的。
有個年輕人還在翻那少年的書箱,正說「這書都可值錢」,少女一聲喊叫,竟然把他們都招來了。
少年坐在一團拼湊的被褥中,給他們抱了抱拳,稱謝說︰「多謝你們的救命之恩。」
少女扶著自己的母親,問他︰「你都不會喊個啥嗎?看你也人模狗樣的,怎麼這麼不懂禮數?你們?你們是誰呀?」
少年愣了一下。
從小到大,別人都夸他懂禮數,只是人多,他一時不知道怎麼稱呼,甚至只是猜了下怎麼回事,用了「你們」而已。
年齡最大的老頭,弓著佝僂的腰,笑著說︰「後生。你叫個啥?」
少年連忙說︰「我叫李虎。」
他感覺自己很乏,還是冷,呼吸不暢,喉嚨難受,輕聲說︰「給我熬碗姜湯吧。」
姑娘又挑他毛病︰「給你熬碗姜湯吧。你吩咐下人呢?」
李虎又愣了。
老頭卻是問他︰「你身上咋那麼多傷呢?雖然結疤了,還還有幾道沒好,說你是書生吧,你這不像呀。」
李虎解釋說︰「我是書生,可我也習武,文武雙全。」
話音一落,姑娘脆脆的聲音喊上來了︰「你知不知道謙虛呀?問你傷,你傷咋來的,都裹得那麼好?誰給你裹的?」
李虎被她堵怕了,只好說︰「我被人卷戰場上了,仗不打了,人家才放我回來。」
一屋人咂舌。
村里也有被戰爭卷進去的,卻都沒回來,眾人不由嘆氣。接著他們就又問︰「你說你是回家,你家是哪的?」
這個身份自然是狄阿鳥給他偽造的,籍貫上有這個人,此人已經是東夏的一名犍牛了,也不叫李虎,更不是十四歲。
現在,已經套用不上了。
李虎沒想過隱瞞,這會兒只好說︰「我本名齊孝玉,隨父母一起到東夏經商,現在父母都不在了,兩邊打仗,我想回家。」
破綻百出。
好在眾人不質疑。
只有那姑娘較勁,問他︰「你到底姓齊姓李,人家都說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爹活著不氣死嗎?」
李虎輕聲說︰「我阿爸不方便讓我用他的姓。」
眾人想明白了。
為首的老頭說︰「爹是亡命入東夏的,不敢用父姓,對吧?那時候都想去東夏,現在可好,子孫回來,就遭難了,北平原的人不都是咱們這的人跑去的嗎?回來先別回你們鄉,免得官府抓你,看看情況再說。」
李虎連連點頭。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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