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漸至河邊,見河面上波光粼粼。雖然已經七月,但午時的太陽仍舊十分烤人。謝致褪下外面那層紗衫,折成方塊狀,遞給常蕙心︰「別曬著。」
謝致的動作自然坦蕩,以致常蕙心楞了半天︰謝致待她有點像老夫老妻。
真同常蕙心做過夫妻的謝景,夏天太陽大,也沒這樣照顧過她。
常蕙心仔細回想,謝景好像說得多,做得少,言語的甜蜜有時候更討巧,迷惑了人的眼楮。
現在冷靜下來,兩廂比較,才明白誰是真的好。
謝致卻道︰「阿蕙,我不會再冒犯你了。」
常蕙心腳步定住︰怎麼突然說這話?
謝致也停下腳步,道︰「我這幾天總在想,你屢次拒我,很明顯對我無意。我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你,的確不應該。」河邊有許多細小的飛蚊,繞著兩人飛,謝致抬手揮了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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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宰相文官改任武職,不日掛帥。族兄妹情深,在蘇錚出征前,皇後宣蘇錚進宮面見,辭行。
皇後剛用過午膳,躺在簾後的竹躺椅上。宣蘇錚進殿的時候,皇後仍閉著眼楮,還是蘇錚跪下見禮,皇後才緩緩睜開眼楮,道︰「自家兄妹,不必多禮,將軍起來吧。」皇後在簾後癟了下嘴,「宰相」突然改稱「將軍」,異常別扭,差點就稱呼錯了。
蘇錚慢慢站起來,「謝皇後娘娘。」
皇後擺了擺手,示意眾宮人退下,方才坐起身來,仍隔著簾子,問蘇錚︰「錚哥,听說你在陛下面前出言阻攔,不願讓我二哥出征?」蘇鐘是皇後的親哥哥,論起來,比蘇錚更親近一層。♀皇後自然而然就考慮到,是不是蘇錚想爭功?
蘇錚洞察皇後心思,他打量著自己的一雙手,苦笑道︰「我一個雙手無力的書生,不會領兵打仗,亦不懂兵法,狄人來了,我避都避不及,哪里還想過去同鐘哥爭功。」蘇錚無奈,「再則,自家兄弟,用得著踩著誰上位嗎?」
皇後並不急著接口,先在心中將蘇錚的話分析一番——蘇錚說得有理,倒不像是唬弄她。
皇後擰眉,「那你為什麼不讓我二哥去?」
蘇錚搖頭,「妍妍,鐘哥千萬去不得!他有反意,只怕一去不歸!」
皇後瞬間從躺椅上站起來,驚道︰「好好的,二哥他反什麼?因何而反?」
蘇錚垂瞼,隱去蘇虞溪透露的,皇帝故意要懲治蘇錚的那件事。只單單告訴皇後,蘇鐘每日在家酗酒,放任荒誕,郁郁不得志下恨起了皇帝,有了反意。
皇後嗤道︰「呵,二哥有時真是空有一身武力,腦子愚蠢。他反什麼……他就該好好替陛下守著這片江山,百年之後,還不都是濟大郎的。濟大郎的,不就是咱們家的。」
蘇錚點頭,道︰「我也是這樣想的,所以阻止他上前線。」
皇後輕輕笑了兩聲,聲色如鶯。
過會,皇後慢悠悠挑起水晶簾,蓮步輕移,走近蘇錚,笑道︰「錚哥,你還真當妍妍是小女子,好哄。」笑著笑著,皇後的眸色陡然變厲,其中寒光,利可取人性命。
蘇錚心一沉,趕緊跪下,「皇後娘娘多心了,臣不敢。♀」蘇錚低頭道︰「臣對皇後娘娘忠心一片。」
皇後哂笑︰「將軍,本宮與你是一族血親,也不拐彎抹角,只想請你向本宮解釋解釋。此番狄人來犯,我二哥領兵出征,不是正好成全了他的志向,令二哥一抒胸中的不得志。二哥都得志了,怎麼還會犯呢?」皇後的聲音很軟,吹起如蘭,這蘭香里卻似帶劇毒,引得蘇錚鼻尖滲出薄薄一層汗。皇後繼續道︰「相反,二哥不得領兵,繼續悶在家里,才會起反意啊。」
蘇錚喉頭哽動,道︰「妍妍,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麼簡單。」
「哦,那你同本宮說說,復雜在何處?」
蘇錚站起身來,將殿內環顧了一圈,確認無人偷听,才靠近皇後,稍微低身,欲附耳向皇後訴說。這動作不太禮貌,過于親近,皇後皺起眉頭欲躲,卻見蘇錚一臉嚴肅,神色陰沉,皇後便沒有躲避,靜听蘇錚出聲。
蘇錚用細若蚊蠅的聲音道︰「妍妍,當年有件事情,你不知道。」
皇後挑起雙眉,兩眼盯住蘇錚雙目︰哦?
蘇錚以手掩口,用更輕、更低、更細不可聞的聲音道︰「當年,陛下並不是真正擊退了狄軍。他當時忙著清理各地余孽,無暇攮外,便同狄人簽訂協議,只要狄人息兵,就割讓北地三州給狄人。」蘇錚頓了頓,這事他說得也不盡全,事實上,當年偽帝的兵力遠勝謝景,是謝景命蘇錚悄赴狄境,同狄王簽訂了協議,求狄人南下,與謝景聯手夾擊偽帝……一旦事成,謝景當與狄人共天下。
這事太不地道了,蘇錚還是忠于皇帝的,不願多說。
蘇錚斂容道︰「當時這事大伯,釗哥,鐘哥,還有我,都參與了。大伯說你是女兒家,還是不讓你知道的好。」蘇錚心中默默回憶,若非蘇門男子皆與謝景同心,謝景那些年……又怎會只對蘇妍妍一心一意?更何況,這事也是一枚砝碼,加在秤盤上,令秤徹底傾倒,謝景果斷殺掉了他的前妻。
蘇錚抬眼,見皇後杏眼睜大,似是沖擊太大,難以反應。蘇錚不由心疼,勸慰道︰「妍妍,大伯和我們也是為了你好。你也別多心,事情都過去那麼年了,不什麼也沒發生麼?」
皇後怯道︰「你們賣……」賣國求榮那四個字實在說不出口,錚錚漢人,豈可屈膝于蠻夷。
蘇錚逾禮,扶住了皇後的手,開導她︰「一味堅持大是大非,成不了許多大事。天下太平總比打仗好,割地雖然是氣短了一些,但少死多少士兵百姓,國庫可減少多少開銷?這比帳算下來,我是始終支持陛下的。」蘇錚徐徐道出心中想法︰「當年,我們幾個當中,就屬鐘哥異議最大,喊著寧戰死不與狄蠻為女干,後來是伯父應壓了下來。前些日子,鐘哥酒又喝多了,在荷花船上淋著暴雨,吼著讓我反,又拿出這事來說。可見,鐘哥對陛下的不滿,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如果讓他上前線,沒準會率全軍與狄人拼個你死我活。」
皇後回味半響,悟道︰「錚哥,陛下這次之所以派你去……是因為陛下根本就無意抗擊狄人麼?」
蘇錚不忍,卻不得不如實道︰「是。陛下定都也快四年了,北地三州遲遲沒有劃出去,狄人頗有不滿。陛下暗中囑咐我去同狄人好好協商……」
皇後冷聲打斷蘇錚,問道︰「協商的結果是會割讓更多的州縣麼?」
蘇錚一滯,半響,尷尬低聲回應︰「也沒太大,就是再讓半州,加到了三州半。再說,這本就是狄人該得的,不必扣上‘割讓’這個詞。」
皇後這次沒有打斷蘇錚,她沉默良久,終選擇接受和妥協。皇後關心道︰「那……倘若真割了三州半,天下漢人不都要非議你和陛下?」
蘇錚無奈,淡淡一笑︰「非議我吧,怎麼能非議陛下呢?我這趟去,打算打個敗仗,沒辦法,擋不住,只能割地了。」以後史書將載,佞臣蘇錚,領兵不善,節節敗退,皇帝不得已割讓三州半,以求和平。
皇後听了,心中稍安——這污名算不到自己丈夫和兒子頭上。但皇後表面上還是要做做樣子,替蘇錚心痛︰「那錚哥你豈不抗了黑鍋?百年千年都洗不清了?」
蘇錚對這事卻是看得開,輕松道︰「沒事,反正我那時候已經入土了,史官寫什麼我看不到!」再則,他的名聲,前段時間被容桐揭發丑事後,就已經臭了。蘇錚不禁回憶起前幾日同皇帝的秘談,皇帝許諾,只要蘇錚此番完成議和,皇帝雖然不能保證蘇錚的名聲,卻能保證素有清耿之名的容桐,日後步步高升。
蘇錚一輩子也就蘇虞溪一個嫡女兒,做長輩的,最大的心願也就是希望後代能有個好將來。
……
皇後和蘇錚這廂會面,皇帝已經在那廂知曉了。晚上,皇帝幸中宮的時候,就隨口向皇後提及︰「梓潼,朕听聞今日你召見了延清?」
皇後屈膝,正欲細說︰「臣妾……」
「延清此去抗狄,不知一去幾時能回。」皇帝卻笑道︰「你是該見他一面。蘇家果然是數代名門,族中兄弟姐妹間,感情著實深厚。」
皇後莞爾,未將皇帝的話認真細想,回味。她心中焦慮的是另外一件事,堅持屈著雙膝,向皇帝提及︰「陛下,濟大郎納良娣那事……」
「那事暫時緩一緩,戰亂當頭,民生疾苦為先。」皇帝打斷道。
皇後急了,當即道︰「陛下萬萬不可,臣妾以為,最遲應在今年秋為濟大郎納下四名良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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