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這就惱了?
任昆愕然,隨即卻躥出幾許喜悅的小火苗,小丫頭蠻不講理的樣子真愛……這是不是表示,她與自己不見外了?
女人生氣時不能講理的……
關于這一點,他自小就看得多了,而且這些年也沒少听桑成林嘮叨,于是他聰明地選擇了應和︰「……是,若一早知道了,還以勸一勸……」
一個人要尋死,有時是鑽了牛角尖,一時想不開,若有人勸導,或許就不死了……
「知道又有什麼用?生無戀,誰勸也沒用!」
錦言忍不住又搶白,誰能把兩個兒子還給她?
……誰又能把林達的生活還給她?
應和也不對……
永安侯無奈閉嘴,爭論這個沒有意義,只是一下一下輕撫著她的背……
哪知她還是不肯輕易放過,仰起滿是淚痕的臉,不依不撓︰「……我說得不對?」
任昆為難,她說得自然都是對的……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應該點頭還是搖頭……若點頭,就是說表姐要死,勸也沒用?若搖頭,就是表示明知她想死也不必勸?
怎麼表態都不對啊……
最息事寧人的做法就是溫和地笑笑,不回答。他只想好好抱著自己的小丫頭,至于表姐表妹的生死,對他,並不關緊要。
他不笑還好,這一笑,在錦言眼中就成了嘲諷……
今夜的錦言情緒很是失控,壓抑了十幾年的激烈情緒好象火藥庫,表姐的死成了導火索,她嚴重懷疑自己一直以來的做法正確與否,甚至,對未來失望……
獨身一人,回不到過去,看不到未來。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仿若身陷沼澤,是沉是浮,且不由得自己做主……
這種感覺糟糕透了……
一向控制極好的情緒忽然如月兌韁的野馬。任性得很。
就象三歲的孩子,跑著跑著摔倒了,若周圍沒人,自己爬起來,不哭不鬧繼續跑,若是在摔倒的瞬間,媽媽跑過來寶寶長寶寶短呵護一番,孩子本來不疼的,定也要哇哇大哭一頓。
本來錦言听了表姐的死訊,心情不好。背地里一個人默默地掉一陣子眼淚,不管是兔死狐悲,還是感慨生命短暫,順便再為自己的命運郁悶糾結一番,跳腳罵罵老天。之後擦干了眼淚,日子繼續過。
偏在她哭的時候,來了個熟人,噓寒問暖,連哄帶勸,小意憐惜,她一時松懈。就有了偷懶歇息的念頭。
一個人在異世久了,再堅強的心偶爾也有軟弱的瞬間,永安侯的關懷乘虛而入,主動溫柔地借個肩膀靠靠,節操就越底線了……
因為悲傷因為天黑因為壓力因為……
沒有因為,借口永遠是弱者的理由。
總之。她就是自己心里裝載太多的東西,情緒滿溢,猝不及防之下,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緒與理智,急需一個出口。遷怒也好,宣泄也罷……
不依不撓,象個被慣壞的孩子,任性撒潑無理糾纏壞脾氣。
這個……
任昆有點撓頭為難,不知怎麼回答,說話不對,笑也不對,那怎麼辦?總不能要他也陪著掉眼淚吧?
只好沉默,輕輕拍她的後背,動作中透著溫柔安慰與憐惜呵護。
……
錦言有些泄氣,最使人頹廢的不是前路的坎坷,而是自信的喪失;
最使人痛苦的不是生活的不幸,而是希望的破滅;最使人絕望的不是挫折的打擊,而是心之死……
這些,都是她自己的事情,與永安侯又有什麼關系呢?
不管是誰造成的,總之,一定不是任昆的錯。
忽然間心灰意冷,在他的胸前蹭了蹭,將臉上的淚抹干,松開了環抱腰身的雙手,她吸了吸鼻子,啞聲道︰「……抱歉,是我失態了……」
任昆戀戀不舍地松開手,看她逼回了眼淚,怏怏又強打精神地樣子,心疼得很,頭次懊惱自己的不解風情,若是他會講些甜言密語,開導勸慰一番,逗她開顏多好!
「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驚覺夜色已深,錦言不由暗自提醒自己,以後這等片刻的放縱要不得,一時的軟弱或許會引起無數後緒的麻煩,實在不值得提倡……
「……等等!」
任昆知她並不是真正釋懷了,只是又習慣性地放回去了,明明是個小丫頭啊,外表看起來是那麼堅強,這唯一一次的軟弱恰好被自己看到,他怎麼能輕易讓她又退回去?
「等我一下……」
沖錦言笑笑,輕縱身躍上了曲橋的欄桿,借著月光仔細搜尋著,然後現了自己想找的目標,伸長臂,連撈幾枝荷睫,從中挑出一支,手間力折斷,換個地方,又如此這般……
稍傾,輕身跳下欄。
錦言心中郁郁,百無聊賴地半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
「給你!」
抬頭,幾個圓不溜丟的東西遞到了面前,借著月光細看,是蓮蓬!
摘蓮蓬做什麼?
不解地望向任昆,給我這個做什麼?遲疑著,沒有伸手。
「吃過新鮮的蓮子嗎?又甜又脆!」
任昆將一個蓮蓬塞到她的手里,另外幾枝自己拿著。
廢話!誰沒吃過新鮮的蓮子?誰不知道鮮蓮子清甜脆苦?
她微不見地點點頭,算是做了回答。
對她的敷衍了事永安侯仿若未見︰「……走,陪我找個好地方吃蓮子去!」
不待她同意,拉了她的手快步就走,方向直指湖心亭。
喂!
錦言來不及抗議,被任昆拉得連奔帶跑,到後來地勢呈緩坡狀,任昆嫌她跑得慢,干脆伸手攬了她的腰,半攜半抱加快速度。
荷池的曲橋能通到前方的湖心小島上,小島是座不高的小山,山頂上有座觀景台。台上建了座觀景亭,因為建在水面上,視野開闊,憑空就有幾分淵岳氣度。
錦言氣喘吁吁地被任昆半拖半抱拉上了觀景台。滿面通紅,不知是氣得還是累得︰「……你!」
她不喜歡別人強制自己的行為,雖然她向來尊重領導,是此刻心情不好,沒有多余的心力去照顧老板,語氣听上去很沖,帶著毫不掩飾地質問。
噓!
永安侯不理會她的叫囂,豎食指放于自己唇間示意她噤聲︰「來,看看這上面的風景。」
扶住她的香肩,伸手向前指去︰「你能看多遠?能找出榴園在哪里嗎?」
能看多遠?
錦言喘著粗氣。順著他的手看去。
朦朧的月光下,長公主府大片的建築群影影綽綽,看不甚分明,目之所極處是雜錯的飛檐角與屋脊線,在夜色里劃出干脆爽利的輪廓。層疊著,排延開去……
靜謐的沉睡中的建築群有著某種神奇的能量,錦言焦燥的心被安撫,心頭一點一點有清涼的泉水涌出……
永安侯解了外袍鋪在石凳上,拉她坐上去。
「喏,給你嘗嘗。」
他攤開的手掌中是幾顆白瑩瑩的蓮子,新鮮蓮子特有的清甜香味在安靜的夜里幽幽散開來。一縷一縷的幽甜鑽入心中,燥氣與郁氣慢慢散去。
拈了一顆放入口中,用牙齒咬開,爽脆的,淡淡的苦味之後,是長久的清甜……
任昆將自己手中余下的幾顆都放她的手中。低頭繼續剝新的,剝好的再遞給她。
慢慢咀嚼著,任口腔中充滿爽脆清苦的味道,慢慢地品嘗著,細細感覺著復雜的味道最終變身為甜……
觀景台上四下望去。四周空闊,涼風陣陣,帶來清雅的荷香,腳下有蛙鳴夜蟲,還有荷葉婆娑……
蓮子補心,能去心火,治療心煩意亂等癥狀,經常食用能讓人心氣足,愛笑開朗,對抑郁癥有緩解作用。
不知是蓮子補心有奇效,還是心靜生涼,錦言的情緒平復,心中的郁氣漸消漸散,不復存焉。
她側目看去,身旁的永安侯低頭,全神貫注地剝著蓮子,他應該不常做這種事情,明顯手法生澀笨拙。
他屏息,動作小心翼翼,盡能在剝落蓮子外面的綠衣時不因用力過大弄破蓮子……
剝好三個就遞給她,不說話,只是在視線交匯的瞬間,輕輕笑笑,然後繼續低頭小心工作……
銀色的月光,輕輕籠在他身上,整個人都帶著清涼的溫柔……
坐在高處,以賞上下風光,以看左右風景。
銀色的月紗,不慌不忙,分寸得當,將浮躁一一淨化,心靜,靜能生慧……
雖然生死之惑求解無果,蓮子熟悉的味道,仍是那記憶中的清苦脆甜,一如認識多年的好友,給你一顆果敢睿智的心,幫你化繁為簡,刪除多余的心緒雜蕪……
風吹過,之前的痛哭鬧出了一身汗,輕薄的衣衫貼在身上,她微微打了個戰栗,不冷,只是有些涼……
永安侯放下手中的蓮蓬,伸手臂摟了她的臂膀半攬在懷里︰「……冷嗎?」
搖搖頭,他的舉止間散著無法拒絕的溫柔善意,錦言順從地半窩在他的懷里,默默地取了蓮蓬來剝……
論起剝蓮子,她的動作比任昆要熟練多了,輕巧的一劃一擠一捻,白白的蓮子就被月兌了衣服,光溜溜白女敕女敕地出現在她的指間。
「……給你。」
「還是你手巧……」
任昆贊嘆著,用空閑的那只手取了放入口中,真甜!微苦之後的甜味直到心尖。
錦言輕輕一笑,仿佛夜下盛開的白蓮,靜謐中生出純淨清涼的愉悅。
永安侯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卻被撩撥出繁復的光暈,閃閃碎碎,充盈著如釋重負後的喜悅與成就——
自己做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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