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和德吉回到德勒府歇息了幾日後,便讓剛珠備上一份厚禮,準備去康薩府登門拜謝。♀友情提示這本書第一更新網站,百度請搜索+扎西又叮囑剛珠再備一份同樣的禮物,準備親自去帕甲府上走一遭。
德吉臉上不快,提醒他說︰「帕甲畢竟是小貴族出身,等級卑微,我們備一份貴重禮品給他送去,已經讓他受寵若驚了。」
「我懂了,不能低了我們貴族世家的臉面。」扎西無奈地說。
「你總是不記得自己的身份。」
「我扎西是被你生拉硬拽才變成了貴族老爺,尊卑貴賤的禮數,我一不留神就忘!……唉,帕甲有沒有夫人?」
「好像……還沒成家……」
娜珍從樓上下來,搭話說︰「老爺和太太不知,帕甲大人不但有夫人,而且還是位如花似玉的美人,有一次,我在八廓街上撞見過。」
「噢,馱隊從印度帶回來一批英國香粉和巴黎香水,他夫人應該喜歡。剛珠管家,我們送禮就要送到人家心坎上,你去看看女人能擦能抹能穿能戴的,還有什麼品種,多帶上幾樣。」
剛珠答應著,彎腰退了出去。
扎西、德吉、娜珍帶著禮物去了康薩府,扎西捧著一條上等的哈達,恭敬地奉上。康薩笑盈盈地接過來,轉手給了管家。娜珍也不失時機地將手上的哈達向空中甩去,展開,給站在康薩身邊的梅朵戴在脖子上,梅朵拘謹又一臉燦爛。
康薩引客人們入座後,高興地說︰「這是德勒老爺和太太第一次到我府上。榮幸,真是榮幸啊。」
「我們一家三口專程拜府,略表謝意。」扎西恭敬地說。
「為扣押馱隊的事兒?」
德吉把禮單呈上說︰「馱隊剛從印度回來,帶來一些稀罕玩意兒,請康薩噶倫笑納。」
康薩接過禮單,看都不看就放在桌子上,然後說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啊?德勒太太,你是來寒磣我啊。」
「康薩噶倫,要不是您派帕甲大人送去了噶廈的手令,我們現在還不知回得來,回不來呢。」德吉解釋說。
「不許販運軍需物資,噶廈政府確實早有禁令,目的是表明我們對中日之戰所持的中立立場,但這只是個態度,什麼時候動過真格的。」
「就是嘛,**的馱隊不管僧家還是俗家的,哪家少運了,憑什麼拿德勒府開刀。」梅朵在邊上幫腔說。
「哈哈……,你們瞧,我這從沒進過布達拉宮的閨女,都比尼瑪那蠢貨明事理。德勒老爺、太太,讓你們受了委屈,應該登門道歉的是我。」康薩笑著說。
娜珍把話攔過去,氣憤地說︰「我早就听說了,是尼瑪代本在背後使的壞……」
「就是,不能便宜了尼瑪,他太壞了。」梅朵憤憤不平地說。
「事情已經過去了。」
「爸啦,您就是不罰他,至少,也要讓他將功贖罪啊。」
康薩故意表現得無可奈何,他環視大家,笑呵呵地說︰「應該!將功贖罪,這事兒阿爸依了你!」
「爸啦,尼瑪代本把白瑪哥派到亞東守關兩年多了,生生把人家母子拆散,真可惡。……你守著自己的女兒其樂融融,德勒老爺和太太見不到兒子,多心疼啊。」
「康薩老爺開恩,幫我們把白瑪調回來吧。」娜珍見縫插針地說。
康薩看了看扎西,扎西也有此意,但他還是說︰「實在不敢為難康薩噶倫。」
「梅朵向來當我半個家,凡事我都拗不過她。閨女,阿爸去尼瑪那里通融通融,你滿意了吧?」康薩自嘲地說。
「謝謝梅朵小姐。」娜珍喜形于色地說。
「不用謝,等白瑪哥回來了,我要跟他比網球,肯定贏他。」
「康薩老爺,梅朵和白瑪,是在軍營里一起玩大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兩個孩子有緣有分,前世今生注定就是一對。」娜珍說。
「二太太,您說什麼呢。」梅朵說著,紅著臉走了。
扎西和德吉有些意外,不知所措。
娜珍望著梅朵的背影,滿心喜歡地說︰「康薩老爺,小姐也到了該出閣的年齡啦。」
「二太太……噢,你們三位今天是來提親的,東說西說的把我給繞糊涂了。……你看我這腦子,讓羊油糊了。」康薩恍然大悟地說。
「小姐尊貴,二太太口無遮攔,實在冒昧。康薩噶倫,請您見諒。」扎西不安地說。
康薩收住笑容,一臉認真地問道︰「德勒老爺是怕我不同意?」
「不是,不是。」
「我雖官拜噶倫,不過是一時的虛名。德勒家族高貴的骨系,可是二百多年來生生長息,能同你們家族結親,那是我的榮耀,算是康薩家高攀啦。」
扎西一時語塞。
「康薩老爺,您同意啦?」娜珍問道。
康薩詢問的目光看著德吉,他問道︰「大太太,這也是您的意思?」
「梅朵小姐生得俊俏,又知書達理,就怕白瑪沒這個福分。扎西,你說呢?」
康薩盯著扎西,等他表態。
「既然二太太早有此意,她畢竟是白瑪的生身母親,我豈有阻攔的道理。這門親事,就由二太太做主吧。」
「今天是個吉日,就定了,就定了。」娜珍開心地說。
康薩抑制不住興奮,拿過管家手上的一卷上等哈達奉上。扎西將哈達接過來,捧在手里,環顧身邊的兩位太太,心生喜悅。
扎西回到府上,還沉浸在興奮之中,他在屋子里轉悠,嘴里叨嘮著︰「接了康薩噶倫的阿細哈達,就表示我們兩家訂下了這門婚事。」
「看你高興的,撿了大便宜似的。」德吉笑著說。
「我是高興嗎?我怎麼覺得像做夢。我們明明是去送禮,感謝噶倫老爺的救命之恩,怎麼三繞兩繞……就變成提親了。」
「我也稀里糊涂的……這門親事就成了。……扎西,康薩噶倫救我們,是不是別有用心啊。」
「是,肯定是。康薩噶倫權傾一方,他絞盡腦汁,想方設法要把自己的寶貝千金塞給我們家做媳婦。……德吉,你注意沒有,梅朵走路一高一低,是不是她腿腳有毛病啊?」扎西逗德吉說。
「沒看出來啊。」
「那閨女豁嘴嗎?沒有。也沒听說她缺只耳朵什麼的,頭發擋著看不見。噢,眼楮,肯定是哪只眼楮看不清東西……」
德吉被他氣樂了,說道︰「別胡扯了,你滿嘴叼羊毛。」
扎西哈哈大笑,奇怪地問︰「那是怎麼回事兒啊?」
「其實,梅朵姑娘我還真喜歡,白瑪在家的時候,她常來玩,他們倆嘻嘻哈哈的,我一直把他們當小貓小狗,沒留神。」
「你是沒留神,娜珍早就巴望上了,她才是別有用心呢。」
「她畢竟是白瑪的親娘,惦記自己兒子的婚事,也是人之常情。」
扎西繼續在地上轉悠,琢磨著。
德吉催促他說︰「別轉圈拉磨了,睡覺吧,有夢床上做去。」
帕甲家的藏桌上擺著一個大緞子布包,帕甲看著德勒府送來的禮物和禮單,忍俊不禁。娜珍邊笑邊說︰「誰說扎西精明過人,你沒看見,我今天在康薩老爺面前把他給圈弄得一愣一愣的,白瑪和梅朵的婚事,順順當當地就成了。」
「有了康薩老爺這棵大樹,我們又能擋風又能遮陽。」帕甲感嘆地說。
娜珍伸手拍了拍他的腦袋說︰「你這腦袋瓜子怎麼長的,里面全是錦囊妙計。」
帕甲興奮,一把將娜珍攬在懷里。
「輕點兒,毛手毛腳的。」娜珍嬌媚地說。
「娜珍,肚子里的小家伙怎麼樣啦?」
「跟你一樣唄,毛手毛腳,折騰得我直犯惡心。」
「那你可當心,別讓扎西他們發現了,壞了我們的事兒。」
「我也怕,可小家伙一天天大了,瞞得住嗎。」
「我給你調了一些保胎止吐的藏藥,你回去摻在茶里喝了,早晚各一遍。」
「我還是擔心。」
「你再忍一忍,等白瑪結了婚,我們想法子讓他頂門立戶,有你的親兒子撐腰,我們還怕扎西不成。」
娜珍似乎看到了希望,鄭重地點了點頭。帕甲設計的借刀殺人,現在變成了借花獻佛。他雖然沒有除掉扎西,但至少得到了兩點好處。就眼下而言,帕甲順利地投到了康薩噶倫的麾下,他向拉薩的權力中心又靠近了一步;從長遠計議,梅朵是獨生女,讓白瑪入贅,一定更合康薩噶倫的心思。那樣的話,德勒家族的爵號由誰來繼承呢?當然是娜珍肚子里的這個孩子,那是帕甲的種。
扎西和德吉去了仁欽府,他們要把白瑪和梅朵的事情通報給格勒,三個人閑聊了一會兒,德吉轉入正題,她說︰「今兒要跟妹夫商量的事兒,你听了一準兒高興。」
扎西也故作輕松地說︰「當然,也會很吃驚。」
格勒感到莫明其妙,看了看他們,打趣地說︰「阿佳啦,你和姐夫一唱一和的,演藏戲啊?有話就直說吧。」
「白瑪該訂親了。」
「好事兒,高興事兒,訂了哪家的小姐?」
「康薩噶倫的女兒,梅朵小姐。」
格勒的臉一下子僵住了,他起身踱步,最後問︰「跟康薩府聯姻,誰的主意?」
「彼此都有這個意思吧。」扎西答道。
「不,我想知道,是康薩噶倫提出來的,還是你和阿佳啦的主意。」
「準確地說,是康薩噶倫和二太太娜珍的主意,我和德吉也很贊同。」
「這就對了!我不相信姐夫和阿佳啦會背棄我。♀」格勒嘆了口氣說。
「格勒妹夫,這話言重了。」德吉說。
「你怎麼就不明白康薩想干什麼?他要釜底抽薪,拆散我們的家族聯盟。」格勒嚴厲地說。
「德勒仁欽雍丹就像太陽底下的身子和影子,沒人拆得散。」德吉認真地說。
「在噶廈里,你與康薩水火相克,一直關系緊繃,這次馱隊被扣,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和德吉不想看到你們像雪山上兩頭齜牙咧嘴的獅子,相互撕咬,彼此仇恨。白瑪和梅朵兩情相悅,利用這樁喜事沖一沖你們的煞氣,這豈不是一舉兩得?」扎西說。
「扎西,我羨慕你啊,不在官場,不知其中險惡。」
「我身處局外,旁觀者清。」
「自從你和阿佳啦回到拉薩,我就一直懷疑這里面是個陰謀。果然,康薩出招了,我們之間是血脈姻親,康薩現在主動與德勒府談婚論嫁,就是要瓦解我們的聯盟。進而,瓦解熱振活佛的力量。」
「康薩先使絆子,再救我;讓我感激他,再圈弄我提親。妹夫,你真覺得他用得著繞這麼大圈子嗎?」
「這就是策略,康薩此人,老謀深算。」
「拿自己唯一的女兒做籌碼,也叫老謀深算?格勒,你不覺得太荒唐了嗎。」
「你剛才說我和康薩是雪山上的兩頭獅子,說得精彩!但我告訴你,不是兩頭,是兩群獅子。一群獅子的背後是內地的國民政府,為首的獅子王就是卸任的攝政王熱振活佛。另一群,暗中倚仗喜馬拉雅山後面的英國人,為首的就是現今攝政的老朽達札。姐夫、阿佳啦,你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在這片高原之上,你必須從屬于其中一群。如若不然,輕則無處安身,重則家破人亡。在千秋萬代的家族利益面前,犧牲一個女兒又算得了什麼呢。」
「兩派勢力的傾軋,家族之間的詬病,自打我走進德勒府就看到了,也經歷過了。受佛光普照了千年的**,依然跳不出輪回之苦,這不是我們的悲哀嗎?」
「那群獅子已經張開了血盆大口,你誦念幾句佛經,它們就棄惡從善啦?當年的仁欽噶倫不會,如今的康薩噶倫也不會。」
「薩埵王子能夠以身飼虎,我就不信,我扎西頓珠獻上一片赤誠,就化解不開你們的派系之爭。」
格勒望著扎西,不滿地說︰「姐夫,你不是薩埵王子,更不是釋迦佛祖!」
伙計志奎回家心切,他見馱隊遲遲不啟程,便對坐在火塘前喝茶的央宗老爹嘟囔起來︰「……由著小姐的性子,不能沒完沒了啊,在亞東臥著不走,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老爹听了心煩,吼了一嗓子︰「你以為我不著急!」
「老爺,您得勸勸小姐,貨,運到拉薩才叫貨……」
「貨貨貨,小姐要是一包貨,我就把她綁在馱子上。」
央宗從帳篷里出來,不知老爹在嚷嚷什麼,她湊過來問︰「老爹,誰又惹你生氣啦?」
老爹馬上換了一副嘴臉,笑呵呵地說︰「沒誰,誰敢惹我生氣啊,我高興著呢。……央宗啊,你得跟老爹交個底……」
「你想問我馱隊什麼時候出發?」
「對,對。」
「不走了,拉薩有什麼好的,我才不稀罕呢,就住亞東了。我認識一個尼泊爾人,已經托他在鎮上盤下一家門店,我們就地做買賣,不是更好嗎?」
志奎一听,驚訝地說︰「老爺,這不是胡鬧……」
老爹臉上笑得難看,無奈地說︰「听小姐的,就在亞東扎根了。志奎,你去亞東鎮上看看小姐說的那家店,快去!」
志奎心里不痛快,但還是走了。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央宗回首張望,原來是白瑪騎馬匆匆而來。
央宗一臉燦爛,迎上去把白瑪拉到火塘前坐下,給他倒茶。白瑪欲言又止。老爹知道自己礙事兒,起身準備離開,他說道︰「你們喝茶,我去飲騾子……」
「老爹,您別走,我有話想跟您說。」白瑪說道。
「有話?有話跟我說,說。」
白瑪看了看央宗,然後說︰「我要走了,回拉薩。」
老爹愣住了。
「你要去多久?」央宗急切地問。
「不回來啦!」
「你怎麼不早說?」
「我剛接到電報,上級來了命令,調我回拉薩駐防。」
「那我怎麼辦啊?」
老爹故意氣她說︰「你不是要留在亞東關開店嗎?白瑪少爺走他的,我們開我們的店,這地方過往的客商多,買賣好做。」
「誰要住亞東,這破地方,我要回拉薩。」央宗耍賴地說。
「唉,你剛才打發志奎去鎮上盤店,怎麼又變卦啦?」
「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老爹,你派人去把志奎叫回來,讓伙計們快上馱子,咱們去拉薩。」
「丫頭,你說話有譜沒譜啊?」
「你就听我的,去拉薩。」
「我是被你搞得沒脾氣。……白瑪少爺,你什麼時候走?」老爹無奈地說。
「那要取決于接替我的人什麼時候到任,他來了,我就可以走。」白瑪答道。
「噢,是這樣。央宗,那咱說定了,回拉薩,我們馱隊行動緩慢,得先走一步。」
「我留下,跟白瑪一起走。」
「不行!」
「怎麼不行?」
老爹把央宗拉到帳篷邊上,小聲地對她說︰「丫頭,你這個瘋野的性子,嫁了人怎麼辦?你看上的小軍官,那可是德勒府的大少爺,他家是有頭有臉的貴族。我們不提早到拉薩安頓下來,體體面面的,德勒府怎麼來下聘禮?老爹可不想讓人家看輕了我的丫頭。」
央宗琢磨著,覺得老爹說得有道理,她嘟囔了一句︰「拉薩的破貴族,真麻煩!」
央宗和白瑪在林間的小路上走了很久,兩個人難舍難分。白瑪伸手拉住央宗說︰「我們是暫時的分開,你跟老爹走在頭里,沒幾天我就趕上了。」
「那……我要你一樣東西。」央宗想了想說。
「別說一樣,三樣都行。」
「我不要三樣,我就要你那支笛子。」
「你也不會吹。要笛子……」
「你不舍得?」
白瑪趕緊掏出漢笛,遞給央宗說︰「舍得。」
央宗從緞子套里抽出笛子,比畫了半天才說︰「誰說我不會吹,你听著,這有什麼難的。」她運足氣,吹笛子。笛音撲撲亂響,吹不成調兒。
「太難听了,跟騾子放屁一樣。」白瑪笑著說。
「你才騾子放屁呢,你個臭騾子!」她打了白瑪一拳,扭頭就走。
白瑪望著她的背影,突然大聲地喊︰「達娃央宗,等回到拉薩,臭騾子就去馱你過門!你等著……當德勒府的少女乃女乃吧!」
央宗故意不回頭,可臉上卻笑成了一朵花。
康薩噶倫將白瑪和梅朵的生辰送到達札活佛御前卜卦,兩人命數相合,達札活佛為他們兩家訂下了吉祥的日子,就在下月初五。德勒府依照慣例,向康薩府正式下了聘禮。
剛珠站在康薩府的客廳里唱著禮單︰「……金嘎烏松卓瑪一副……熱松彩靴一雙……杭州產絲線鞋帶一對……瓖嵌三顆玉石的金戒指一枚……紅珊瑚巴珠頭冠一頂……藍色、淺灰色、粉紅色、灰色寧綢襯衣各一件……景德鎮豆彩瓷碗一對……印度紫檀佛珠一串……大寶銀錠三十兩……砂金兩包各十兩……」
剛珠唱著單子,僕人們魚貫而過,他每念到一樣,僕人便手擎物件,紛紛亮相。見到這些物件,扎西滿意,德吉平靜,娜珍驚喜。
僕人逐一托著禮品讓康薩老爺過目,然後,放在客廳深處的一個大台子上,康薩管家拿著賬本逐一登記。
剛珠繼續唱著︰「……精雕寶石銀制線袋針筒一套……瓖絲緞邊邦典六條……緞面毛邊索廈女帽一頂……青岡木制茶碗一個……珍珠姆迪頭冠一頂……氆氌緞面披肩一件……金線圍巾一條……九色混疊庫約緞面二捆……金絲緞長袖藏服三套……瑞士產瓦石針坤式手表五塊……瓖綠松石銀制衣飾二套……金瓖綠翡翠扣環一只……」
梅朵躲在紗簾的後面,不時偷看送來的東西和唱禮單的剛珠,臉上漾溢著幸福。
土登格勒得知康薩府和德勒府已經訂了婚期,心里很惱火,他一臉不痛快地坐在卡墊上。瓊達從外面回來,一在他邊上坐了下來,打著哈欠說︰「老爺,我回來了。」
格勒心里煩躁,打量著她說︰「妖里妖氣的,一大早野哪兒去啦?」
「真是冤家路窄,你知道我今天踫見誰啦?」
「你怎麼那麼多冤家?」
「不是我的冤家,是你的冤家。我今天去擦絨家玩,踫到平措的媳婦了,她那眼淚把眼皮都快泡爛了。」
「哪個平措?」
「就是藏軍一代本的那個副官,是他去扣的德勒老爺。」
格勒有了興趣,他問道︰「他媳婦說什麼?」
「他們家沒法過了,平措天天在家喝酒,爛醉如泥,罵罵咧咧。」
「平措在家罵我?」
「不是罵你,是罵帕甲。」
「帕甲?到底怎麼回事兒?」
「敢情扣押我們馱隊的餿主意,全是帕甲在背後一手攛掇的。藏軍的尼瑪代本听信了他的游說,就派平措帶人把德勒馱隊困在了朱旺莊園,帕甲掉過頭來裝好人,又跑去救德勒老爺。現在,平措副官里外不是人,倒霉挨板子全是他一個人的,他能不罵嗎。」
格勒明白了,他氣憤地罵道︰「腳下的石頭越上了額頭,帕甲啊帕甲,你是在找死!」
帕甲帶著小普次和兩名警察正在巡街,佔堆領著幾名家奴出現在街口,氣勢洶洶地攔在他面前。♀帕甲不卑不亢,上前行禮說︰「雍丹老爺……」
佔堆打斷他,怒氣沖沖地說︰「還在我面前裝孫子。」他一揮手,家奴沖上去把帕甲逮住,架起來就走。
小普次大驚,沖著他們嚷道︰「唉……你們這是……」
「肩膀上的肉蛋都不想扛著啦?這是仁欽噶倫的家事,與你們無關,該干什麼干什麼去!」佔堆狠狠地說。
兩名警察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帕甲大聲地喊著︰「別杵著,快回去稟報!」
小普次明白了,轉身就跑。
佔堆一把揪過帕甲,用一塊破氆氌塞住了他的嘴,他一直把帕甲帶到了近郊的屠宰場。回族屠夫正在殺牛,牛嘴被捆,讓牛窒息而死。然後,他們手法熟練地開膛放血。帕甲被重重地扔到地上,佔堆抬腳把他踩在下面。
格勒早已等在這里,他吸了一撮鼻煙,打了噴嚏,然後才說︰「大哥,這種下賤的東西,別髒了您的鞋。」
佔堆挪開了腳,帕甲憤怒地望著格勒,掙扎著,試圖從地上爬起來。
格勒望著那頭牛,語氣溫和地說︰「喝夠了純淨的雪水,吃飽了肥美的牧草,帕甲,你看看,這牛膘肥肉厚,到了非殺不可的時候了。」
屠夫正忙著剝牛皮,皮肉分離,血色耀眼。帕甲臉色難看,掙扎著,嗚嗚亂叫。
「再叫,等殺完了牛,連你一道宰了。」佔堆罵道。
「別介,糟蹋了回族兄弟宰牛的刀子。還是照**的老例,像他這種吃里扒外的畜生,扔到太陽底下去曬一曬。」
屠夫把剛剛剝好的牛皮卸到了地上,佔堆一揮手,兩名家奴上前把帕甲拎起來,扔到濕漉漉的牛皮上,三下五除二就把他裹了起來。帕甲被卷在牛皮里,只有腦袋露在外面。
「你就在這兒躺著吧,挺舒服的。太陽曬一曬,牛皮就緊一緊,太陽再曬一曬,牛皮就又緊一緊,出不了三天,你就會被活活勒死在這里面。」佔堆說完,拔掉了他嘴上的氆氌。
帕甲大口地喘著粗氣,他罵道︰「你們兄弟……是地獄鑽出來的魔鬼!你們不得好死!」
「罵吧,趁你還沒變成一塊風干肉,痛快痛快嘴吧。」
康薩老爺與一名英國人騎馬奔馳而來,他們後面跟著兩名隨從和小普次。格勒舉目張望,心中憤恨不已,他喃喃地說︰「老東西,步步緊逼啊。」
帕甲一見康薩,拼命地叫著︰「救命啊,康薩噶倫,救命啊……」
康薩騎馬來到帕甲身邊,故作驚訝地說︰「喲,這不是帕甲大人嗎?」
「康薩噶倫,我在教訓自己的門人,您就不用費心了。」格勒說道。
康薩身後的英國人操起隨身攜帶的小型攝影機,對著帕甲開始拍照。
格勒上前制止,問道︰「你在干什麼?拍電影?」
英國人听不懂,也不理他,繼續拍。
康薩解釋說︰「仁欽噶倫,這位是英國商務代辦處的托馬斯先生,他打算拍一部**風俗的影片。裹牛皮,有特色,我請他來的。」
「康薩噶倫,救命啊,他這是濫用私刑,救命啊……」
「仁欽噶倫,帕甲他犯了噶廈的哪條律例?你給托馬斯先生介紹介紹。」康薩說。
格勒無奈,無話可說。
帕甲大喊︰「我是噶廈政府的六品官員,我不是你的家奴,你沒有權力殺我。」
佔堆怒發沖冠,他上前踹了帕甲一腳,抽出腰刀罵道︰「你再喊,我現在就送你上西天。」
康薩把攝影機鏡頭推向佔堆說︰「這邊,這邊,拉薩的大貴族可以隨便處決噶廈的官員,你們英國沒有吧?雍丹老爺,動手啊,動手啊。」
佔堆被他鎮住,怒目以視。
格勒無奈,只好打圓場,他說道︰「康薩噶倫,讓這位英國先生不要拍了,何必把我們的家丑張揚到全世界去呢。」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帕甲的確做過你的侍從,但他現在是市政衙門的警察連長,仁欽噶倫的權勢再大,也不能未經訊問就隨意動用私刑。如果帕甲大人觸犯佛法要律,理應送交噶廈議事廳,指派專人立案訴訟,這才合規矩吧?」
英國人把鏡頭對準了格勒,格勒鐵青著臉說︰「我只是想嚇唬嚇唬他,一場游戲而已,你們不必當真!」說罷,格勒拂袖而去,佔堆等人也跟著走了。
小普次上前把帕甲從牛皮里扒出來。
英國人很遺憾地說︰「完啦?半途而廢?」
「托馬斯先生,你的電影救了一條人命,你是活菩薩。」康薩說道。
帕甲爬過來給康薩磕頭,感激地說︰「您晚來一步,奴才就沒命了。」
「帕甲,我還了你一個人情,我們扯平了。」
「您看見了,得罪了仁欽噶倫,我在拉薩是活不成了,要麼死,要麼走。」
「你小子別跟我藏心眼了,說吧,跟了我,你想要什麼?」
「噶倫老爺,我既不要金也不要銀,我就要草地上那張牛皮。」
「留著那張牛皮就是留著你心中的仇恨,你跟土登格勒治氣?」
「是,也不是。」
「你這個人……成不了大器,充其量是個見風使舵的奴才。牛皮就算了吧,我答應你,在攝政佛爺面前給你謀一個新職位,讓你活得舒服點兒。」
「謝康薩噶倫的大恩!」帕甲像小雞搗米似的給康薩磕著頭。
梅朵看著客廳里琳瑯滿目的聘禮和嫁妝,心里美滋滋的。她知道父親已經做了佛事供養,祈求婚期順利,接下來就等白瑪回到拉薩,舉行婚慶大典了。
她拿著新嫁衣愛不釋手,最後把它穿在了身上。梅朵看著鏡中光彩照人的自己,無限遐想。
康薩從外面匆匆回來,他一見眼前的女兒,笑著說︰「嫁衣現在就穿上啦?沒羞沒臊的!閨女,急著過門呀。」
「爸啦,我試試合不合身。」梅朵羞澀地說。
康薩看著漂亮的女兒,有些神傷,他說道︰「你要嫁走了,這麼大個宅子里就我一個孤老頭子,多可憐哪。閨女,你舍得爸啦?」
「當然舍不得,可是……你也不能跟我一塊嫁過去啊。」
康薩靈機一動,他拉著梅朵說︰「我是跟不過去,但可以讓白瑪入贅進我們康薩府,對呀,我怎麼才想起來,管家,你看如何?」
「老爺的主意,太妙啦。」管家附和道。
「胡扯,德勒府就一個兒子。」梅朵說。
「誰說一個兒子,兩個。他們家還有一個少爺,在西康當活佛,我得跟德勒老爺商量商量,讓他把白瑪過到我們家。」
「人家會同意嗎?」
康薩琢磨,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拿不定主意。
警察連長的藏桌上放著二十摞銀圓,每摞五塊,警察們排著隊,按順序過來領取。每人拿起自己的一摞,都抽出一塊扔進小普次的牛皮口袋里。
帕甲坐在桌子後面,邊發賞邊嘮叨︰「……別以為按季度領薪俸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噶廈時不常地就把兄弟們這份命根子給忘了。為了這點兒軍餉,我是磕頭作揖找門路,現在好了,康薩噶倫給咱們撐腰,到日子,再不用愁領不到袁大頭……」他吸了一撮鼻煙,很享受。
一名警察拿起一摞銀圓,轉身就要走。
帕甲瞪起眼楮,伸腿把他攔住說︰「你娘家舅是布達拉宮的,他給**小佛爺端屎端尿是榮耀,可怎麼端,也端不到你這兒啊。在我手下,萬事還得靠我!」
警察不服氣,攥著五塊銀圓不撒手。
「你小子在外面坑蒙拐騙的事兒,沒少干吧?」
「沒有。」
「我沒逮著,不算數。可是,吃拿卡要的事兒,哪樣少了你們!你還敢說沒有?敢嗎?」
警察膽怯了,他看了帕甲一眼,最後還是把一塊銀圓扔到牛皮口袋里。
「少啦!不懂規矩得罰!」
警察沒辦法,只好又扔進去一塊銀圓。
帕甲不滿地說︰「別以為你的銀圓孝敬我了,保不準哪天捅了婁子,誰替你們去舌忝老爺們的?還不是我嘛。你以為我耷拉個舌頭就舌忝啦?沒這些銀子墊腳,老爺家的大門檻你都邁不進去,這些銀圓我替你們存著,不定誰哪天就使上了。」
這時,又一名警察過來領銀子,他拿起五塊銀圓,全部扔到了小普次的牛皮口袋里。
「停。你個大傻子,不吃不喝啦?」帕甲問道。
「連長老爺,這份銀圓是孝敬您的,我那份兒到外面找去。」
「都听著沒有,這話是聰明人說的。」
「倫珠家的老宅子又租給了一個康巴商戶,他們是來拉薩做買賣的,治安問題,您得去提個醒。」
「去,這就去,走,咱去瞧瞧!」
央宗老爹一行到了拉薩,他們在八廓外街東北角的地方租下了一個老宅子。這一日,央宗和老爹、伙計們剛把貨物卸在了院子里,就听到了敲門聲。志奎跑過去,他一開門,愣住了。
門口站著兩名警察,他們手里捧著一軸唐卡,後面跟著帕甲。帕甲大搖大擺地進門,四處巡視。
老爹迎上來,笑臉相迎地問︰「警察大人,您這是……」
「這是我們警察連長,負責拉薩的治安。」警察介紹說。
帕甲打著官腔,他問道︰「你們從哪兒來啊?」
「從亞東走貨過來,到拉薩做生意。」老爹小心翼翼地說。
「現在天干物燥,要多念經多祈禱,別惹了火神不高興。按老規矩,送你們一幅保護神,保佑你們生意興隆,快掛上吧。」
「謝謝大人。丫頭,快接過去。」
央宗接警察手里的唐卡,莫明其妙地看著帕甲。志奎趕緊從兜里掏出一卷藏鈔塞到警察手里說︰「我們初來乍到,還請各位大人多多關照。」
警察一見是藏鈔,推了回去說︰「唉,康巴老頭,第一次來拉薩?不懂規矩啊?」
老爹知道他是嫌錢少,趕緊從懷里掏出一卷銀圓送上去。央宗一把搶過來,質問︰「你們這是明搶啊?」
「這丫頭,小嘴紅嘟嘟的,真好看,怎麼說出來的話兒都是橫著的。」帕甲陰陽怪氣地說。
老爹推開央宗,把銀圓塞到帕甲手上,賠著笑臉說︰「小孩子不懂規矩,您多見諒。央宗,快進去,到堂屋把唐卡掛上。」
央宗拗著不動,她問道︰「喂,當兵的,你叫什麼?」
帕甲笑了,蔑視地盯著她說︰「康巴的性子,夠烈的。豎起耳朵听好了,我叫帕甲,市政衙門的警察連長。今天我們就算認識了,等有空兒,接你和你爹到我那兒走動走動。」
「警察大人息怒,您那兒我可不敢去,也不想去,您息怒。」
帕甲掂了掂手上的銀圓,一甩手扔給了身後的警察,他轉身帶人走了。老爹見他們消失在門外,憤憤地罵道︰「呸!真不要臭臉!」
白瑪交代完了稅收兵站的工作,便帶著邊巴火速往拉薩趕。這一日,他們到了拉薩河邊,白瑪眺望遠方的布達拉宮,對邊巴說︰「到家啦,洗把臉,洗得干干淨淨的進城去。」他說著,跳下馬。
白瑪蹲在河邊剛洗了兩把,就听到身後傳來「撲……撲……」的聲音,他一激靈,站起身來,扭頭望去。身後根本沒人,只有瑪尼堆上的經幡隨風飄舞。白瑪自嘲地搖了搖頭,又蹲去洗臉。
身後又傳來「撲……撲……」的聲音。
白瑪再次扭頭望去,央宗站在瑪尼堆旁沖著他撲撲地吹著漢笛。白瑪激動地跑過去,他問道︰「央宗,你怎麼在這兒?」
「練笛子啊。」
白瑪嘲諷地說︰「沒長進,還是像騾子放屁。」
央宗揚起笛子就打白瑪,嚷嚷著︰「我打你,見面就損我。」
白瑪抓住她的手,溫情地問道︰「你怎麼知道我今天到拉薩?」
「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喇嘛會打卦。」
「你比喇嘛算得準,一等就等著了。」
「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回來,但我知道,你一定經過這個地方。我和老爹安頓下來了,我怕你回來找不到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
「你們住在哪兒?」
「外廓東北角,倫珠家的老宅子。」
「八廓外街,我知道那套宅子。央宗,既然你今天在這兒,就跟我回府上,去見我爸啦和阿媽啦吧。」
「我不想去。」
「再丑的媳婦也得見公婆啊。」
「你才丑呢,你們拉薩的貴族從骨子里看不起我們康巴人。」
「我……我可從來沒看不起你啊。」
「沒說你,白瑪,是老爹很擔心,他要等著你家來下聘禮,要有模有樣地來訂親。」
「一定照辦,回到家,我就跟爸啦說。」
白瑪和央宗分手後,便趕緊回了德勒府,他一進院子就見剛珠張羅著眾家僕換屋頂的旗幡,給門楣門框描色,換門窗上的遮陽簾。
剛珠一見白瑪,趕緊迎上去,高興地說︰「少爺回來了。」他又沖著樓里喊道︰「老爺、太太,少爺回來了……」
白瑪站在院子里環視四周,他驚訝地問︰「家里這是……」
「恭喜少爺,您要娶親了,老爺和太太吩咐要煥然一新,就等您回來辦喜事呢。」
「這個央宗,還說沒來過,騙我。」白瑪心里美,小聲嘀咕了句。
娜珍從主樓里走了出來,她奔到白瑪面前,上下打量著說︰「兒子,你可回來了,阿媽想死你了。」
「讓你費心了,阿媽,你見過她啦?」
「見過了,見過了。敢情,你們倆早就私定終身了,還瞞著媽,你這壞小子。快進屋,快進屋,老爺和太太等你呢。」
白瑪隨娜珍進了客廳,扎西一見他,開心地說︰「歸心似箭,又是馬不停蹄吧?」
「家有喜事,就像櫃子里鎖不住麝香,他早聞著味兒啦。」娜珍笑著說。
「我在回來的路上,還擔心你們會不會反對這門親事。」
「為什麼要反對,我和你阿媽這幾天就犯嘀咕,沒提前跟你打招呼,會不會讓你措手不及。」德吉說道。
「這事兒……以前沒敢說,怕家里有門戶之見,既然阿爸阿媽也都見過了,我就不擔心了。」白瑪不好意思地說。
「你太小看康薩府了,雖然康薩家族不如我們家名聲顯赫,但從大清光緒年間至今,人家地位非凡,知道嗎,十三世**佛爺晉京拜見慈禧太後,梅朵的爺爺就陪同護駕……」
白瑪听出門道,他打斷德吉問道︰「阿媽啦,您說的姑娘不是達娃央宗啊?」
「我說的……是康薩噶倫的女兒,梅朵小姐。」
「你們讓我娶的……是她?」
「難道你說的不是梅朵?」
扎西和娜珍面面相覷,吃驚地望著白瑪。
「不是,我為什麼要娶梅朵?我已經有了心愛的姑娘,她是一位康巴商人的女兒。」
「這是怎麼回事兒?太荒唐!康巴女人怎麼能給我們家做媳婦呢?」娜珍不高興地說。
白瑪有些激動,他反駁道︰「康巴女人怎麼啦?她是個好姑娘……」
「她再好也是邊地的下等人,跟我們門第不配。」
「什麼門第?阿媽不也是藏東小戶人家出來的嗎?還有爸啦,您還是農奴出身呢,不也做了德勒府的老爺嗎。」
「那是兩回事兒。」
「怎麼就是兩回事兒呢,一樣的嘛!」
娜珍聲色俱厲地警告白瑪說︰「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和一個康巴姑娘,絕對不可能!爸啦、大太太還有我,已經答應康薩噶倫了,還下了聘禮,你如果悔婚,知道後果嗎?」
「我不管,我只娶達娃央宗,你們想干什麼,我不管!」白瑪大鬧著。
娜珍氣得上前打了他一個大嘴巴,呵斥道︰「婚姻大事,由不得你,我說了算!」
「我絕不娶梅朵!要娶,你娶她!」白瑪說完,跑了出去。
他跑到院子里,恰好遇見剛珠端著炸好的果子出來,他高興地說︰「少爺,招待客人的炸果子……」
白瑪上前一把將炸果子打翻在地,發瘋似的把它們踩了個稀巴爛。
「少爺,您這是干什麼啊?」
「滾,滾!你給我遠點兒滾著!」
娜珍追到台階上,她吼道︰「他中了魔,發瘋了……你讓他踹,讓他踢,看他有多大能耐!」
「太太、少爺……少爺,哪股風兒沖了您的肺管子……您別跟炸果子較勁兒啊,多香的東西……」剛珠語無倫次地說。
「閉嘴!……閉嘴,閉嘴,閉嘴!」白瑪發瘋地叫著。
「你那是作賤東西嗎?你是作賤你自己!白瑪,你太讓阿媽失望了,阿媽為了你……」
「我不听……我不听……」
娜珍氣得沒辦法,命令剛珠︰「管家,你去把院門給我鎖了,看他有多大章程,能出了這個院子!」
剛珠剛要去關門,白瑪一把拉住他,怒目圓瞪地說︰「你敢!」說罷,他轉身朝院門奔去。
德吉站在窗戶前看著院子里發生的一切。扎西坐在卡墊上懊悔地說︰「他有相好的姑娘,我們怎麼一點兒都沒听說啊。」
「這下麻煩來了,白瑪這孩子,他認準的理兒一根燈芯燃到底,絕不含糊。」
「還是喇嘛的秉性,寺里練就的,執著!」
白瑪沖出德勒府後,他大步流星地朝八廓街走去,他走著走著,突然停住腳步,想了想,又轉身朝德勒府返回。因為他知道自己無處可去,也沒法向達娃央宗交代。
白瑪氣哼哼地回到府上,一頭扎進了馬廄,騾子、馬都在槽中乖乖地吃著草。白瑪蜷縮在草堆上,目光呆滯。
他就一直這樣坐著,無論誰來叫他,他都不肯進屋。到了後半夜,剛珠悄悄地湊上來,小心翼翼地說︰「少爺,夜深了,別著涼。」
白瑪像沒听見一樣,不理他。
剛珠把一床藏被披在他身上,白瑪一揮手把藏被掀到一邊。
扎西等在馬廄外,剛珠從里面出來,沖他搖了搖頭。扎西從馬廄牆的縫隙處朝里面窺視,看見白瑪痛苦頹廢的樣子,扎西面露難色,他返身回了主樓。
娜珍正在客廳里等他,見他進來,便嚷嚷開了︰「老爺,你怎麼光在那兒瞧著,也不去管管。」
「讓白瑪透透氣,冷靜冷靜不好嗎?」
「那個叫達娃央宗的姑娘,他在哪兒認識的?不知道人怎麼樣。」德吉問道。
「大太太,你什麼意思啊,難道我們家娶她不成?」娜珍急赤白臉地說。
「至少我們見一見,到時候也有話說。」
「老爺、太太,我把話擱在這兒,白瑪怎麼折騰我不管,咱可不能動搖。我們家給康薩府下過聘禮了,那麼隆重,整個衛藏都傳遍了,我們要是悔婚,就是侮辱康薩噶倫。到時候,你看他是能饒了你,還是能饒了我。」
德吉斷喝︰「娜珍,不得放肆!」
「婚慶大典的日子是攝政王卜卦定的,白瑪不知深淺,老爺,你可掂量掂量……」
「我們悔婚了嗎?不是還沒有嗎?你嚷嚷什麼!」
「康薩老爺救過你們,人可不能忘恩負義。」娜珍叨嘮完,漲紅著臉走了。
德吉癱坐在卡墊上,她喃喃地說︰「當年我從後藏來到拉薩,嫁進德勒府,渾然不知還有一個娜珍的存在,白瑪就是一段虧心債!德勒府造了什麼孽啊,佛菩薩要用同樣的方式懲罰我們兩代人?難道……這就是輪回?」
第二天,剛珠強行把白瑪弄到了房間里,白瑪蜷縮在卡墊上,半睡半醒,他身邊的藏桌上放著已經涼透了的肉粥、肉包子。牆上的唐卡被風鼓動,發出當當的撞牆的聲音。
白瑪扭頭望向唐卡,身體失衡,從卡墊上掉了下來。
娜珍不放心白瑪,她還是想說服白瑪,于是來到他的門前,敲了敲門。她見里面沒反應,便試著推了推門,可是推不開。娜珍想了想,語氣緩和地說︰「白瑪,你要體諒阿媽,別耍孩子脾氣,要想想自己未來的仕途,那康巴姑娘能幫你嗎?你雖然是德勒府的少爺,可是我們府上在噶廈政府中沒有一官半職,你沒有任何指望和依靠。如果能和梅朵小姐成親,你的腳下就鋪滿了蓮花……你听見了嗎?說話!」
房間里還是沒有反應。
娜珍煩了,大聲地說︰「白瑪,你開門,開門!」
房間里依然沒有反應。
娜珍向後退了一步,命令僕人︰「撞開!」
兩名僕人上前,用力把門撞開了,房間里根本沒有白瑪的影子。
娜珍急了,嚷嚷著︰「人呢?白瑪跑哪兒去啦?」她轉過身,一個嘴巴掄在僕人臉上,吼道︰「還不快去找!
白瑪已經跑到了央宗租住的宅院,他進門便問僕人︰「小姐呢?」
「小姐跟老爺去八廓街辦嫁妝去了。」
「走多長時間啦?」
「腳跟腳,沒多長時間。」
央宗興高采烈地走在八廓街上,她和老爹停在一家商店的涼棚下。志奎帶著僕人牽著馬在他們身後等著,馬背上搭著剛采購的條茶和酥油。
老爹對尼泊爾佛像產生了興趣,他回頭對志奎說︰「請一尊金佛,給央宗做嫁妝。」
「老爺,您請吧,我們去大昭寺請活佛開光。」志奎說。
央宗的興趣在女人頭飾和服飾上,她拿起頭飾往自己頭上比量著。突然,她看到鄰店攤前擺著香粉,于是跑了過去。
央宗看著攤位上的香粉,她問道︰「掌櫃的,這個,還有這個……」
巴桑正在打包裝箱,回頭支應一聲︰「小姐,您稍等。」
央宗又看了幾樣櫃上的東西,不耐煩地問︰「忙什麼呢?我要看這香粉。」
「怠慢了您,我們家少爺要娶親,這不,正給未來的少女乃女乃備東西呢。」
央宗來了興趣,她走近巴桑問道︰「拉薩結婚都備什麼東西啊?讓我看看。」
「小姐,您也結婚?」
「對啊,我看看你家都備什麼,如果中意,也給我照單備一份。」
巴桑打量她,笑著說︰「小姐,這些東西,您用不上。」
「他們能用,我為什麼不能?」
「我們府上是大貴族的少爺,貴族結婚與平民結婚用的東西不一樣,有等級的。」
「你們府上是哪家啊?」
巴桑指了指頭頂上的門匾。
央宗伸頭望去,竟然是德勒府商店,她樂了,問道︰「噢,這是德勒家的,是白瑪要娶媳婦吧?掌櫃的,少爺沒交代過你,他要娶的姑娘是誰嗎?」
「拉薩城里誰人不知,我們德勒府的親家是康薩府,少爺要娶的姑娘是康薩噶倫的獨生女,梅朵小姐。」
央宗聞听,愣住了,她急切地問︰「他要娶誰?」
「娶噶倫的女兒,梅朵小姐。」
「你騙人,這不可能!」
「這姑娘……我們家少爺娶誰,不沾您的事兒,您叫喚什麼啊?」
央宗火暴脾氣上來了,她一腳把東西踢翻,甩了一句︰「沒工夫跟你廢話,我找他去!」說完,轉身就跑。
「哎……,你這丫頭……」
央宗沖到店外,正遇見老爹和志奎,她把馬背上的東西掀翻在地,跳上馬背,奔馳而去。
老爹見狀,喊她︰「央宗……,央宗……,干什麼去?」
志奎捅了捅老爹說︰「老爺,你看。」
老爹抬頭望去,牌匾赫然寫著︰德勒商店。
剛珠正指揮僕人們在院子里布置婚宴用的涼棚,女僕們正往柱子上裝飾彩綢,央宗騎著馬沖了進來。剛珠趕緊跑上前去攔住她,問道︰「哎,你誰啊?敢闖德勒府?」
央宗勒住馬韁繩,大聲地說︰「我找白瑪多吉。」
「好大的口氣,我們家少爺的大名也是你叫的!哪來的野丫頭,出去,出去!」剛珠說著,拉馬韁繩往外趕央宗。
央宗急了,揚鞭子抽剛珠,她吼道︰「叫你們家少爺出來!听見沒有!」
「康巴丫頭,你敢撒野。」剛珠氣憤地說。
娜珍聞訊從樓里出來,她厲聲地質問︰「外面怎麼回事兒,吵吵嚷嚷的?」
剛珠跑過去稟報︰「二太太,不知哪兒來的野丫頭,要見少爺。」
娜珍抬眼看央宗,她明白了,于是說︰「帶她過來。」
央宗也看著娜珍,勒馬來到她面前,問道︰「你是誰啊?」
「你找白瑪少爺?」
「對!我要親口問他,這府上到底要娶哪家姑娘。」
「娶哪家小姐跟你有關系嗎?」
「當然有關系!」
「我可以告訴你,白瑪要娶康薩噶倫的女兒,梅朵小姐。」
央宗一听,火了,揚起鞭子把掛起的彩綢打掉,大吵大鬧地叫著︰「白瑪,你騙了我,你給我滾出來!」
扎西和德吉聞訊,從主樓里趕出來。德吉氣憤地說︰「什麼人這麼沒規矩?」
扎西抬頭看央宗,見她康巴女子的打扮,明白了來人是誰。
「白瑪你出來!你個渾蛋,大騙子,你出來,我殺了你!」央宗繼續叫著。
「管家,帶人把她給我打出去!」娜珍怒喝。
邊巴突然跑出來,沖到娜珍面前,弓著腰說︰「二太太,這姑娘是達娃央宗,是白瑪少爺……」
「我知道她是誰,照打不誤,你去,別手軟!」
「啦嗦。」邊巴跑到央宗面前,小聲地說︰「小姐,白瑪少爺昨天鬧了一通,你就別再鬧了……剛才,少爺跑去找你了,你快走吧。」
「邊巴,嘀咕什麼呢?」娜珍問。
邊巴嚇得不言語了,拉著央宗的馬韁繩往外牽,對她說︰「小姐,你快走吧,去找少爺。」
央宗不鬧了,問道︰「你說的是真話?」
「姑女乃女乃,我哪敢騙你啊,快去找少爺吧。」
央宗順從地被邊巴領到了院門口,她挑釁的目光回頭望了一眼娜珍和她身後的德吉、扎西,一夾馬肚,駕馬而去。
央宗騎馬跑回了自家的院子,她見白瑪已經走了,只好順著僕人指著白瑪離開的方向追了出去。
娜珍氣得直轉悠,她余怒未消,沖著扎西和德吉發牢騷︰「她還想做德勒府的少女乃女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德吉也有同感,附和了一句︰「野性十足。」
「這就是白瑪選的女人,粗俗,野蠻,等級低下,簡直就是一頭會說話的母騾子。」
「跟母騾子有什麼關系。我推測,這姑娘是跟白瑪約好來拉薩的,現在出了這麼大岔子,她怎麼能不沖動?」扎西思索著說。
「哪個下等女人不想高攀?一腳邁進德勒府,那就是一輩子的榮華富貴。老爺、太太,白瑪犯糊涂,你們可不能由著他性子。」
「我們根本就不知道白瑪和這個姑娘之間發生了什麼,還是把事情問清楚了再說。」
娜珍不干了,生氣地說︰「男人和女人還能發生什麼,不就那點兒事兒嘛。」
扎西冷下臉來,不理娜珍,轉臉對德吉說︰「你不覺得這姑娘就是當年的娜珍嗎?」
「是她的影子。」
娜珍一時語塞,她惱羞成怒地說︰「白瑪不是你們親生的,他的未來……你們當然不擱在心上!」說罷,揚長而去。
扎西和德吉心里也不痛快,轉身回了主樓。
央宗老爹和志奎連跑帶顛趕到了德勒府門前,他們站在院門外朝里面張望,看見院子里被央宗砸得亂七八糟,知道出事兒了。
邊巴看見他們,趕緊迎了上去,把他們拉到一邊,說著什麼。
剛珠遠遠地看到邊巴在院外對他們連哄帶勸,讓兩個人離開,他覺得奇怪,快步向門口走去。邊巴跑了回來。剛珠望著已經走遠的央宗老爹和志奎,問道︰「他們是誰?」
「是達娃央宗的阿爸和他們家馱隊的鍋頭。」
「你都認識?」
「啦嗦。」
「跟我進來。把你眼楮里看到的,通通跟老爺太太說一遍。」
白瑪找遍了八廓街,也沒見到達娃央宗的影子,他腿一軟,跌坐在小廟門前。又疲又累的白瑪沮喪地躺在石板路上,他仰頭看著顛倒的廟門,痛苦萬分。
貴族世家的婚姻歷來都是家族等級的互認、經濟利益的整合、權屬力量的聯盟。白瑪現在要娶一位康巴姑娘,顯然顛覆了上層社會的聯姻法則,等待他的將是什麼命運呢?他腦子亂得像羊毛扭成的疙瘩,越想越沒有頭緒。
白瑪在石板路上躺夠了,進了小廟。他靠在小佛殿的牆角,愁眉苦臉,冥思苦想。突然一陣風吹來,酥油燈搖擺不定,最後竟滅了兩盞,青煙裊裊升起。白瑪感到一絲不祥之兆,他站起身來,朝佛殿外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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