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述之在一旁坐下,拾起廣袖開始研墨,手中力道舒緩,面上亦瞧不出任何憂慮之色,抬眼朝司馬嶸看了看,含笑道︰「晏清,你從何處看出我支持的是四皇子?」
「四皇子與丞相素來親近,難道是屬下妄斷了?再說,大皇子已封王遠離京城,二皇子乃病弱之身,如今宮中除了太子與四皇子,剩下的幾位皇子年紀尚幼……」
王述之點點頭,笑道︰「的確如此,親近四皇子是伯父的決議,不過瑯琊王氏支持他,不代表我也支持他。♀」
司馬嶸愕然︰「丞相可是有更中意的人選?」
「那倒沒有。」王述之推硯鋪紙,「我不過是听從伯父的心意罷了。」
司馬嶸怔了怔,直直盯著他低垂的眉目,心思迅速轉了一遍,卻猜不透他在想什麼,便問︰「郗氏逐漸衰微,四皇子又並無大才,丞相為何不支持四皇子?」
「既然他並無大才,我支持他作什麼?」王述之抬眼看著他,笑意中添了幾分審度與銳利,似乎能將人偽裝的皮囊一層層剝開。
司馬嶸讓他這目光看得直想蹙眉,撇開頭道︰「若是四皇子能夠順利登位,將來必然對丞相言听計從,丞相及家族便不必整日憂心忡忡,王氏門楣更可屹如泰山。」
剛說完,司馬嶸便為自己的月兌口而出話後悔了。
他深深記得上輩子那場宮變,因此心中一直將王氏當做反賊來看,也始終堅信,王氏支持四皇子是看中了他的易于控制,一旦四皇子登基,將來整個江山便徹底送入王氏手中。
可這輩子這些事尚未發生,他突然說這些話,落進王述之這麼心思縝密的人耳中,難保對方不多想。
王述之目不轉楮地看了他片刻,垂眼笑起來,提筆蘸墨︰「伯父看重的是四皇子的仁厚,我卻更看重才能,如今外有強敵覬覦,內有世族互相傾軋,正值多事之秋,我輔佐一個無能的君主做什麼?」
司馬嶸觀察他神色,竟分辨不出這話中有幾分真假。♀
王述之又道︰「再無能之輩,一旦登臨御座,都不會甘心受制于人。若是他懂得制衡倒也罷了,若是他蠢得分不清形勢,恐怕胡人的馬蹄尚未過來,我們自己倒要先斗得頭破血流了。」
司馬嶸靜靜听著,心中微震,原本以為王述之是個有野心的權臣,如今看來,事實似乎與自己料想的並不相同。
上輩子王氏造反結局如何,他沒機會看到,但根據當時的形勢可以猜測出來,王氏討不了好處。
因為各世家大族都有私兵,朝廷的兵力也並不全在王氏手中,王氏叛變,即便佔領京城也是名不正言不順,必會招來其他世族的嫉恨,投靠的有可能翻臉,敵對的更是要互相聯合,到最後恐怕又是一場混亂,至于亂成什麼樣,司馬嶸不敢想象。
王豫看不清形勢,王述之卻似乎看得極為透徹,他們伯佷二人在政見上怕是並不完全一致,司馬嶸不得不重新權衡,這丞相究竟會成為奸臣還是忠臣。
王述之半晌未听到回應,抬眼朝他看了看,見他目光發直地盯著自己,不由挑眉一笑,提起毛筆傾身湊過去,在他眉心輕輕一點。
司馬嶸猛地回過神,頓時青筋直跳。
「哎哎!別亂動!」王述之見他抬手欲擦,急忙將他的手握住,對上他幾乎噴火的兩只眸子,忍不住大笑,「亂擦會變成花臉,不擦還可算美人痣,你可要好好權衡一番才是,哈哈哈哈!」
司馬嶸見他笑得如此張狂,牙癢得厲害,深吸口氣,也跟著他笑起來,不過這笑容卻顯得冷森森的,接著便趁其不備,拉過他寬大的袖子往眉心一按。♀
「呃……」王述之沒料到他一貫循規蹈矩的性子,竟也會來這麼一招反擊,不由愣了一下。
司馬嶸趁他愣神的功夫,將他廣袖輕輕一抖,換了一片干淨之處,再次按住眉心,如此一連換了幾次,直到墨色越來越淡,這才罷手,最後將他袖子一扔,心情暢快道︰「丞相如此捉弄屬下,想必是閑得慌了,不妨再打些水來替屬下擦擦臉。」
雖開口閉口自稱屬下,可這語氣卻是愈來愈缺少敬意了。
王述之不僅毫不在意,還心中暗喜,盯著他眉心淺得只剩印子的墨跡,大笑不止︰「唉……可惜了那麼好的一顆美人痣……」
司馬嶸神色淡淡︰「丞相不瞧瞧自己的衣袖麼?」
「嗯?」王述之挑了挑眉,低頭拉著廣袖展開一看,滿臉愕然,想不到只是大小不同的幾塊墨點,湊在一起卻橫看豎看都像一只千年王八。
司馬嶸微微一笑︰「丞相覺得如何?」
王述之忍不住再次大笑,抬手朝他指指︰「你這可是在拐著彎罵我?」
「屬下不敢。」司馬嶸一臉無辜。
王述之笑著拂袖起身,走到門口吩咐了一句,很快便有人送了水進來,那人眼珠子好奇地朝里面偷偷模模轉了一圈,見王述之一臉閑適地走過來,目光下意識落在他擺動的衣袖上,頓時露出好奇之色。
王述之毫不在意,擼起衣袖扯過帕子便扔進盆中。
侍從眼神利得很,一眼就認出他衣袖上的圖案,趕緊轉身憋著笑走出去了。
王述之將司馬嶸眉心的墨擦干淨,見天色已晚,便與他一起用了飯,又坐回案前,重新提筆。
司馬嶸朝他瞟了一眼,面露疑惑︰「丞相這是要寫什麼?」
王述之深沉道︰「我要狀告太子!」
太子派人行刺一事,他們很難抓到把柄,即便是夏永思那邊,當初也是密謀行事,斷不會留下任何物證,僅憑一封信就想在皇帝面彈劾太子,是萬萬行不通的,更何況皇帝本就有心偏袒。
司馬嶸一听便明白過來,王述之怕是有意戲弄太子,惹他急火攻心,不由笑道︰「丞相若是只想做戲給太子看,何必大費周章地寫折子?」
「嗯?」王述之抬頭朝他看過來,笑了笑,「你有什麼好提議?可要摘錄一首詩送給他?」
「何必那麼麻煩,丞相照著衣袖依樣畫葫蘆便是。」
王述之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袖,哈哈大笑︰「晏清,我可真是小瞧了你啊!看你平日里不動聲色,想不到竟是個會咬人的!」說著便當真如他所言,在紙上勾勒出一只惟妙惟肖的王八,隨後又在一旁添了兩筆水草,也算是一副能入眼的畫了。
拾掇一番,王述之並未離開,而是賴在司馬嶸的榻上睡下,司馬嶸手腳不便,拒絕不得,只好視他為無物,卻沒想到他落枕便睡,且睡得極沉,想必是這兩日並未歇好。
司馬嶸心中嘆了一聲,微微撐起身子借著夜色朝他看了一眼,想起他之前的話——再無能之輩,一旦登臨御座,都不會甘心受制于人。
窗外又飄起了雪,司馬嶸在寂靜中聆听著簌簌之聲,眼眸深沉,暗道︰若是換成我……也不會甘心。
黎明之際,雪勢已停,推開窗往外看去,滿目銀裝素裹,唯有迎寒傲立的冬梅點綴出幾點嫣紅。
登車離開前,王述之給司馬嶸披上一件銀鼠皮大氅,也不管他微微窘迫的神色,只顧將他裹得嚴嚴實實,生怕他凍著,一切妥當了才將裴亮叫過來,把早已備好的信封交給他︰「派人送往京城,務必將消息透露給太子。」說著又細細囑咐一番。
近段時日,太子在宮中左等右等也等不到好消息,早已急得團團亂轉,最後終于有人回報,說刺殺失敗,讓王述之逃了,頓時怒不可遏,一只杯盞擲過去,罵道︰「如此天賜良機竟還能失敗!簡直是廢物!」
被砸的親信僅負責傳話,想著此事並非自己的過錯,不由大感委屈,卻也不敢多說一個字,只能連連告罪。
太子沉著臉︰「丞相查出來了麼?夏永思可還活著?」
「丞相並未查出來,休養兩日後又上路了,夏永思還活著,活得好好的,據說去被他叔父拎去寺院念經了。」
「什麼?」太子听得一頭霧水,「好端端跑去念經做什麼?」
「小人不知,夏太守府中似乎下了嚴令,口風極緊,寺院中倒是問得清楚,說他是去恕罪的。」
太子皺眉,忽地有些坐立難安,最後定了定神︰「未曾露馬腳便是萬幸,往後再從長計議。」說著又派個人繼續去打探消息。
如此過了一段不踏實的日子,似乎並未起任何風浪,王述之那邊也即將回到會稽,太子原本以為事情至此了結,沒想到又有下人來報︰「殿下,丞相派人進京了!」
「什麼事?」太子面色一緊,立刻坐直身子。
「夏永思將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招了出來,丞相已經知曉此事乃殿下所為,並寫了一封信,準備呈遞給皇上,說是……說是要狀告太子行刺忠臣。」
太子一听頓時變了臉色,急忙離席起身︰「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
太子皺著眉來回踱步,越想越覺得不妙,雖說父皇也一直想壓制王氏,但王述之畢竟是父皇的臣子,自己這個做兒子的私自行事,去刺殺他的臣子,這件事雖不至于定罪,可無論如何都會惹父皇不高興。
想了想,太子將吳曾等心月復召過來,一番商議後立刻下令︰「務必將他的信給我截下來!」
「是。」
「另派人去義興郡,將夏永思等人滅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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