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長孫祿腳步沖沖、幾乎是用滾的沖了進來,長孫晟皺眉︰「成何體統,你有何事?」
長孫祿跪下說︰「阿郎,是密信,高家送來的。」
長孫晟接過信,說︰「應國公高弘德高大人送來的。」
觀音婢在心里琢磨了一下,這個高弘德應該是高娣的二伯父,名臣高之子。長孫晟想回到內室才拆信,但是恆業和觀音婢都眼巴巴的看著他,安業和無忌雖然佯裝無事,但是眼神里也寫著好奇。鬼使神差,長孫晟順手就拆了信,這一眼掃過去,整個人就癱坐在榻上,臉色發白,嘴唇發抖。
行布眼疾手快扶住長孫晟,芸娘驚呼︰「阿郎,快,秋白!絹紅叫人請蔣大夫!」
恆業、安業和無忌也圍了過去,長孫晟擺擺手︰「不要請蔣大夫,不要驚動大哥。」
觀音婢順手就撈起信,這一看不要緊,這簡直就是一封要命的信,如果長孫熾看到,就不是癱倒這麼簡單的事情了。信上寫道︰「吾摯友阿晟,兄弘德接前線密報,爾長孫氏兩子佷均戰死,乃楊玄感故意所為,兄無能,不能與你分憂。」
觀音婢站在那里,腦子一片懵,只覺得整個人像是從涼水里撈出來的一樣,雖然她和長孫熾所出的兩個大堂兄並沒有過多接觸,但是長孫熾嫡長子嫡次子、盧氏所出、以全族之力來教養,在長孫家的地位不言而喻。她又听聞這兩個堂兄年紀輕輕,便屢屢立下戰功,官職一直在高升。觀音婢記事以來很少得見他們,他們幾乎都是以戰場為家,雖已經娶妻,但是至今沒後。這麼兩個有著標志性意義的兒郎被楊玄感設計而死,實在是讓人痛心不已。
看到觀音婢整個人站在那里發抖,無忌連忙過來抱住她,哄她︰「四哥在這里,觀音婢不怕。爹爹會沒事的,觀音婢不怕啊。」
秋白已經迅速地給長孫晟診過脈,說︰「阿郎只是一時激憤,並無大礙。」芸娘連忙安排長孫晟進內室休息,長孫晟一邊被長孫祿扶著走,一邊說︰「不得告訴你們大伯。」行布已經回過神,連忙接過觀音婢手里的信,看過之後淚流滿面。與觀音婢、無忌不同的是,行布跟在兩個堂兄後面長大,冉氏生恆業之後就愈加忙碌,長孫晟常常出征,有時候盧氏就會讓行布跟著兩個懂事的兒子同吃同睡。行布乃長孫晟長子,長孫熾的兩個大兒子就是他的兄長,自幼得到的照顧與疼愛一點點涌上心頭,行布又想到自己的處境,一時間百感交集。♀
行布抹了一把淚水,給芸娘行禮︰「高家傳信來說,大堂兄二堂兄均已戰死,兒這就去高家問問事情是否屬實。」
芸娘的臉色白了又白,擔憂地看著他,說︰「你帶足人手,早去早回。」
這時候乃傍晚時分,微微有些霞光。行布騎著霹靂出門,留下弟妹彼此相看無言。
被無忌抱在懷里,觀音婢的心思飛速旋轉︰她自然是知道長孫熾病情的,這件事肯定不能讓他知道,要不然長孫熾勢必邁不過去這道坎。那麼盧氏呢,這個看似堅強穩重的伯母又該怎麼辦?還有大堂兄二堂兄的遺體,不能久置邊疆,得帶回來安葬。如果楊素一脈一定要置長孫家于死地,那麼大哥的晉陽之行比原來想象的還要危險幾分。這個時候長孫家除了坐以待斃,還能有其他的辦法嗎?
芸娘自去照顧長孫晟不提,其他人就靜靜的坐在那里,等候行布的回來。寂靜又焦急的時間總是十分漫長,無忌對留下來照顧他們的絹紅說︰「觀音婢有些嚇到了,姐姐叫人幫她煮盞定驚茶吧。」
絹紅行禮︰「是奴婢考慮不足,奴婢這就去安排,讓小郎君小娘子都飲上一盞。」
定驚茶很快就端了上來,觀音婢乖乖的捏著鼻子喝下,無忌模了模她的頭,哄她說︰「要不你先去休息,有消息明兒四哥再告訴你,我一準兒一大早就過去告訴你。」
觀音婢搖頭︰「我和哥哥們一起等。」
于是一群人就坐在那里,屋子里靜悄悄的,他們身後的侍婢大氣也不敢出。
就在安業也張口勸觀音婢早點回去休息的時候,行布回來了。兄妹幾人連忙站起來朝他臉上看去,行布此時不僅悲傷,還有憤怒。觀音婢已經心下了然,眼淚默默流淌。
行布跪坐下來,倔強地抬起頭,他已經不再流淚了,滿眼的憤怒與不甘。等了一會兒,他張口說︰「我把這些事情告訴你們,是希望你們記在心里,我們長孫家曾經被人如此對待和傷害,但是我們卻不能逞一時義氣。」行布看向恆業,等恆業點頭之後,他才一字一句的繼續說︰「吐谷渾人侵擾張掖,張掖乃我國交通要道。于是楊玄感奏請聖上,之後下令出擊,令高表仁伯父長子高良與我們的大堂兄長孫承業、二堂兄長孫履業為先鋒出城迎敵,吐谷渾人集結了一萬余人反攻,先鋒軍不敵,退回城下。此時楊玄感以擔心敵軍趁亂入城為由,拒絕開啟城門,我們的兄長就這樣戰死。」
觀音婢抬起頭來看到行布滿臉荒涼不甘,咬牙切齒。觀音婢不忍直視,連忙挪開視線,卻看到長孫祿扶著長孫晟站在門外,兄妹慌忙站起,扶著長孫晟坐下,然後請示他接下來如何。長孫晟對行布說︰「我兒明天就要遠行了,你我父子今日好好聊聊。」然後對恆業安業說︰「你們悄悄的去大伯父家,向伯母解說分明吧,我明天再過去給你們伯母請安。」觀音婢站起來說︰「不如也帶我和四哥去吧,觀音婢什麼都不能做,至少可以安慰一下伯母。」
長孫晟想到觀音婢十分得盧氏疼愛,于是點頭︰「恆業,你照看好弟妹,不得魯莽行事。」
恆業點頭應下。
長孫晟又看向安業︰「仔細跟伯母講,還有平業那孩子有些軟弱,好好安慰他。」
安業出列應下。
等兄妹幾人坐著車駕趕到長孫熾的府邸時,卻發現里面燈火通明,侍婢下人腳步匆匆。觀音婢跳下車,拽住一個人就問︰「發生什麼事啦!」
被觀音婢拽住的人剛好是管家長孫丙,他連忙行禮說︰「剛剛楊司徒來過,不知道說了什麼,阿郎就暈過去了。」
觀音婢大驚,怒罵道︰「卑鄙小人!」
兄妹幾人急忙趕到正院,蔣大夫正忙著下針,平業站在一邊驚慌得眼淚直流,盧氏面色鐵青的站在另一邊。觀音婢悄悄的把初春拉出來,問︰「楊素過來說了什麼?」
初春驚恐不已,答︰「楊司徒過來說是要見阿郎,夫人說阿郎昏睡過去了,不得相見。楊司徒邊說他是奉了皇帝的口諭前來看望我家阿郎的病情,夫人只得帶他進去,他坐在阿郎的床頭,阿郎醒來後,楊司徒就對他說皇帝會記得長孫家一片忠君報國的,他說我家大郎二郎都戰死了!」
初春掩面大哭︰「阿郎听聞,就暈過去了。」
觀音婢帶著初春回去,蔣大夫已經施完針,對盧氏行禮說︰「小人已經盡完人事,接下來就是听天命了。如果尚書大人可以熬過三天無恙,那便會慢慢平穩下來。」
盧氏點頭,說︰「辛苦你了。」然後吩咐初春在外屋放一張床,請蔣大夫在那里休息,又令眾人都出去。她一眼就看到了觀音婢,說︰「觀音婢,你留下吧。恆業安業把平業帶出去。」
無忌連忙伸出手來把正手腳癱軟哭泣不已的平業扶了出去,平業出了屋子就痛哭不已︰「他帶著一群人進來耀武揚威,逼著說要見我爹爹,娘親不肯,他就說他奉了皇上口諭,娘親只得讓進去。」然後平業幾乎是泣不成聲︰「我的大哥,我的二哥……」
無忌與平業一向交好,又听聞如此惡訊,也跟著淚流不止,而恆業卻在那里咬牙切齒︰「欺人太甚!」安業憂心的看向屋內︰他早該想到大堂兄二堂兄之死,不是楊素一黨的目的,他的目的應該是長孫家的這棵撐天大樹吧。
觀音婢乖乖的站在盧氏身邊,盧氏一言不發,只是替長孫熾歸置散亂的頭發,又取了巾布來替他擦臉,動作十分輕柔。過了許久,盧氏才說︰「你大伯和爹爹都是一腔報國的心,我能如何呢?不過是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而已。」
觀音婢用她自認為輕快的語調說︰「伯母,大伯父一定好起來的,您放心。」
盧氏悵然一笑,說︰「沒關系,活到這個年頭,已經夠了。」又回頭模了模觀音婢的頭發,若有所思︰「誰說不能置之死地而後生呢?」
觀音婢不解,只是站在那里默默的陪著盧氏,兩個人,靜靜的。
盧氏等了許久才輕輕的問︰「你爹爹探听到什麼消息了嗎?」
觀音婢便把行布說的話又重復了一遍。
過了一會兒,盧氏才回頭又模了模她的臉蛋,說︰「跟著你的哥哥們回去吧。」
兄妹幾人又回到了自己的府邸,芸娘正在觀音婢院子里等著她。觀音婢跑過去把臉埋進芸娘的懷里︰「娘親,怎麼在這里?」
芸娘抱著她說︰「你大哥說今晚要伺候你爹爹休息,父子倆同榻而臥、抵足而眠,我這不是被趕到你這里來了嗎?」
觀音婢抱著芸娘撒嬌︰「娘親都好久沒有抱著我睡了呢。」
芸娘笑︰「那今晚娘親抱著觀音婢睡,我們母女倆親親熱熱說悄悄話。」
水仙拍掌笑︰「那太好了,小娘子巴不得呢。奴婢這就去取娘子的枕頭被子。」
等洗漱完,觀音婢就滾到芸娘懷里,芸娘笑著拍她的小臀部︰「都這麼大了,還總愛撒嬌。」
母女倆熄燈後也總睡不著,芸娘就摟著觀音婢問她︰「發生了這麼多事,觀音婢害怕嗎?」
觀音婢嘶啞著聲音說︰「四堂兄哭得好可憐,萬一大哥……」
芸娘模黑捂住她的嘴︰「不會的。」
停頓了許久,芸娘無奈地說︰「如果真的應了這個萬一,這就是命,誰又能熬得過命呢?」
芸娘心里也十分感慨,她待行布幾個十分真心,幾乎就是視如己出。這幾日她為行布傷心不已,又擔心剩下的幾個孩子,夜不能寐。
想到這里,芸娘又說︰「觀音婢不要怕,無論什麼時候,娘親都不會放開你的手。」
觀音婢在黑暗中扯了下嘴角,說︰「觀音婢什麼時候都不會離開娘親的。」
芸娘笑罵︰「胡言亂語,你得嫁人呢。」
觀音婢在被子里亂拱︰「觀音婢才不嫁人,觀音婢要一輩子陪著娘親。」
芸娘制止住她亂動︰「你當然會嫁人,嫁個好夫婿,和和美美過一輩子,生幾個孝順的兒女,那娘親就能放心了。」
那邊長孫晟在告訴行布,遇到什麼情況該怎麼處理,其實長孫晟很清楚在叛軍之城中,行布是很難保全生命的,甚至有被殺了祭旗的可能——只因為他是皇帝親自派去的。行布笑著應答︰「兒子必不墜家族名聲,讓父母蒙羞。」長孫晟長嘆一聲︰「是爹爹錯了。恆業說爹爹愚忠,其實他說得很對。爹爹這些年都只顧著盡忠報國,以至于把你們都推到險地。」行布連忙制止住長孫晟︰「在行布看來,我父英明無比。再則我還有四個弟弟呢,長孫家仍然有望。」長孫晟老淚眾橫︰「願我兒好運。」
在恆業兄妹離開後,平業止住眼淚,去給盧氏請安。盧氏看了他一眼,平靜的說︰「以往娘親不管你,是以為你有你三叔的福運,凡事有哥哥們替你考量,如今看來,你當自強。爹娘護不了你一輩子,兄長也不能事事為你著想。」
平業跪下稱是,盧氏說︰「你自此就對外宣稱體弱多病吧。」
這樣一個情感豐富的兒子,如果扔到戰場上去,那就是羊入虎口。盧氏又說︰「我很擔心你三哥,你傳信到蘭州金城給你三哥,告訴他你大哥二哥的事,再說你爹爹病危,讓他上折奏請回家。」
盧氏站起身來,對平業說︰「娘親希望你一生現世安穩,等到你弱冠之年,就取字安世吧。」
平業應下,但是盧氏不知道的是,她的三子長孫繼業所帶領的小部隊與驍勇善射、錢財巨萬、稱雄邊地的薛舉有了一些沖突,在一場混戰之後,長孫繼業失蹤,這是後話不提。
另外一個奢華得堪比皇宮的府邸里,楊約奉承自己的兄長說︰「大哥真是好計策。」
楊素目露精光,哈哈大笑︰「長孫氏試圖聯合蕭氏來抗衡我們,老夫會忌諱蕭皇後,對長孫氏可就沒那麼寬容。眼下長孫家後起之秀已經全然沒有指望,不知道長孫熾那個老匹夫心里作何想?」
楊約也跟著哈哈大笑︰「等長孫熾一死,長孫家就不足為慮了。單單留下一個蕭氏,能耐我們何。」
楊素問︰「楊諒那里安排好了嗎?」
楊約拱手曰︰「大哥盡管放心,一石二鳥,必不會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