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冬天的初雪來勢凶猛,只一個晚上已有要將山川淹埋的架勢,太監宮女們大汗淋灕清理著殿前厚厚的積雪,玉息盛錦看著勢頭沒有稍減的雪花,心想著大概回程要耽誤了,別鬧雪災才好。
時辰尚早,玉息盛錦站了會兒奚琲湛才懶懶從殿中晃出,看這大雪一聲贊嘆︰天降瑞雪,必是豐年,好極!
因明日才冬至祭祖,今日尚還悠閑,行在人少,倒也清淨,奚琲湛開開心心讓元寶去後園亭中準備小銅爐煮酒,遣退宮人遠遠伺候著,只他們兩個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話。
奚琲湛不知怎麼就想起了以前玉息盛錦在宮中陪伴沁陽公主的日子,開啟了話匣子︰「你可還記得第一次見朕?」
玉息盛錦想了想︰「陪沁陽去給皇後請安,遠遠見過。」
時光久遠,眼前依稀一個清瘦少年的影子,看不大真切,只記得一團貴氣逼人的明黃還有永遠昂起的驕傲的頭,那會的太子殿下好像永遠都是目中無人的樣子啊。
「見過幾次?」奚琲湛追問。
玉息盛錦又想了想︰「哪里會記得這些?」
奚琲湛從鼻孔里哼一聲︰「白白費了朕每天晃到你面前的心思,一定是當時心思都被老六那面皮給吸引走了,根本就沒瞧見朕。」
玉息盛錦狐疑的看著奚琲湛,每天晃到她面前?她自知不是傾國傾城的貌,也沒有柳絮才,在京城除了是蘇太傅家的小姐這個身份外沒什麼特殊之處,在宮里就更普通尋常了,同時進宮的幾位才人贊善哪個不比她有聲名,他憑什麼每天晃到她面前?
「敢問陛下,為何每每要晃到臣妾面前不算,還要用這拈酸吃醋的語氣來陳述?可是臣妾孤陋寡聞錯過了什麼?」玉息盛錦文縐縐問道。
「朕只是,嗯,算了,不跟你說,就不告訴你。」
「那正好,臣妾害怕陛下說起來又是一番長長的陳年舊事听起來費神呢。」玉息盛錦才不好奇!既然那位話頭已經起了,以他的性格不說會憋死的,她暫且等著。
奚琲湛細飲了兩杯青梅酒,果然按捺不住︰「你初到京城那年去牡丹花節了是不是?穿了上青下黃的裙子,冷丁一看像官窯燒的秘色瓷似的,衣服差強人意,眼光太差!朕就站在蘇瑜後頭不遠,你就活生生沒看見朕?就算沒看見朕,難道沒看見那胖子?」
牡丹花節玉息盛錦是有印象的,衣服也是有記憶的,從蘇瑜那兒搶了錢也是深刻的,只是活生生這位和那胖子……著實沒印象!
看她一副「茫然思索」狀,奚琲湛又鼻孔出了口氣︰「總這樣呆頭呆腦的!」
「我樂意。」揚揚眉。
往昔還沒憶完,元寶恭恭敬敬出現在亭外,說京中有折子來,說得和暗語似的,奚琲湛便又急飲一杯起身去了,開了頭的走了,玉息盛錦一個人坐著,感慨時光飛逝,奚琲湛說的那些都像上輩子發生過的,總有不太真實的感覺。坐了半天身上開始冷了,玉息盛錦往回走,想起剛剛那主僕倆對暗語似的一來一往,琢磨著,難道又是南都那位貴妃哪里不舒坦?這麼一想,玉息盛錦心里也不大舒坦起來,若之前還能對寧琥珀視而不見,經過這許多事,寧琥珀就像一顆頑強的仙人掌,慢慢的在她心里扎下了根,竟稍微有些扎手的感覺了。
到了下午,奚琲湛說給她听,不是南都的寧琥珀,是宮里頭的奚麟和招娣,兩個有些發熱,大概是溫度驟降給鬧的,說起奚麟,玉息盛錦更覺刺手,她不由得想到了更為長遠的事情︰如果將來自己生了兒子,這帝位將來該由誰來繼承?
「想什麼那麼入神?」奚琲湛在她面前揮揮手。
「明日祭祖之後還是早早趕回去吧。」玉息盛錦說道。
有些問題一旦冒出了念頭便會默默的生根發芽,尤其對玉息盛錦這樣固執的人來說。
因雪勢未收,這祖也祭得有些潦草,待儀式完畢,那擺好的太牢祭品已被白雪蓋了個白白的帽頭,玉息盛錦隨著奚琲湛回身,趁機打量那仍舊面無表情挺立的人,奚景恆!
她為奚景恆想了幾種下場,萬萬沒料到的便是這一種,守陵!
因不知來龍去脈,她不好猜度奚琲湛是為了羞辱他還是網開一面,也不知奚景恆倒是是什麼樣的心態接受了這樣的安排。
「小心地上滑。」听到這輕語的同時,手被奚琲湛熱熱的手攥住。奚琲湛的聲音里少了往時在奚景恆面前的表演和刻意,只是自然的,卻讓人心安。
玉息盛錦「嗯」一聲,低下頭專注腳下的路,看見奚景恆的一段袍角和靴子擦身而過。
祭祖之後奚琲湛便安排了回程,此人裝模作樣在龍輦里端坐了會兒又趁著傳膳的機會蹭過來攆也攆不走,捧著小小茶壺飲得逍遙自在。
「其實,朕算不得太壞,是吧?」
「嗯?」此話怎講?
「霍王帶兵叛變,朕最後不還是念在老霍王的份上對他網開一面了!朕真是仁德之君啊!」
「……」
「你的表情是什麼意思?」
「臣妾的意思是,陛下真會開玩笑。」
奚琲湛從歪著的狀態坐直,不滿的看著玉息盛錦︰「朕哪里開玩笑?朕心狠一點,把老霍王的墳刨了骨頭掛在陣前羞辱他,待擒了他再把他綁縛游街,讓史官把他寫到奸臣列傳里,可是朕可什麼都沒干,還給老霍王褒獎一番上了柱香呢,你這個人,就不能夸夸朕?」
「是,陛下宅心仁厚,實乃千古以來第一仁德之君,乃我偃朝百姓萬年修來的福分,臣妾等上輩子積了什麼德才能遇上您這樣的明君,幸甚!」玉息盛錦從善如流。
听完,奚琲湛嚴肅的點點頭繼續歪倒了,沒一會兒又坐起,表情有些疑慮︰「朕這麼愛听好話,難道是有做昏君的潛質?」
玉息盛錦很是贊同的點了點頭,奚琲湛做捋須思索狀,一會兒又自語︰「臣子們說這樣的話朕只覺得他們是放屁,你一講,朕就受用無窮通體舒泰,嗯,朕懂了,朕是,唉,歷來誤國……」
剛剛祭祖完畢,就不怕祖宗的魂靈听見了會寢食難安麼!
風大雪大,走了兩天終于回宮,剛在崇徽宮坐穩,奚琲湛就宣太醫來問話,太醫說太子和小郡主的燒已退了,或是天氣變化引起,應該無礙。換季的時候常有頭疼腦熱,听太醫這樣說也沒人多想,沒想到,才過了兩個晚上,奚麟和招娣不僅高燒復發,臉上也長了許多小豆子,太醫幾乎嚇死回稟說太子和郡主出了天花。
這消息無啻于驚天霹靂,天花有多凶險,誰人都知道,若只落在招娣一個收養的小郡主身上倒也罷了,添上個奚麟情形便大不一樣,玉息盛錦心里也惴惴,雖對奚麟喜歡不起來,但那樣小的孩子遇上這樣「災難」但凡心沒有硬如石頭都會有些憐憫之情的。
此情此理,奚琲湛下旨令寧琥珀回京,一來是為了安她們母子的心,二來也是做了最壞的打算。
像往常宮中出了天花的情況一樣,奚麟和招娣被隔離起來,除了太醫和指定的伺候的宮人旁人皆不可接近,只是每天有些消息傳來,似乎狀況並不大好。就這樣持續了五六天,有位大人進獻了一個民間的秘方,說是極管用,但奚麟乃是千金萬貴的身份,太醫們猶疑不敢用藥來請奚琲湛的決斷。
當時已是黃昏,崇徽宮的燭光剛剛燃起,奚琲湛听太醫說完,沒有半絲猶豫下了旨意︰先用在招娣身上。
玉息盛錦在旁,驀地便覺後背一涼。
太醫們退下去準備用藥了,奚琲湛和玉息盛錦一時靜默,一直跟在身旁的普蘭幽幽問道︰「招娣會死掉嗎?」
「你覺得招娣會死嗎?」玉息盛錦問她。
普蘭的臉上仍舊是波瀾不興的表情,普蘭輕輕搖了搖頭,輕咬著唇不肯做聲,玉息盛錦當她是又升起面臨死亡的恐懼于是輕輕將她抱進懷里柔聲安慰她︰「亂軍之中招娣都沒死掉,她福大命大,會活下來的。」
不知是那方子有效還是奚麟和招娣兩人福大命大,在第十日上,兩人燒退了,醒了,太醫老淚縱橫來回話的同時,太監也跑著回稟︰貴妃娘娘進宮門了。
寧琥珀不顧奚琲湛和太醫的勸阻執意去看仍舊隔離中的兒子,並且執意要守在兒子身邊,守了兩天,奚麟和招娣恢復了許多,從關了半月的暖房中搬出來了,玉息盛錦和奚琲湛去看望他,和許多有幸逃過天花一劫的人一樣,奚麟的臉上留下了許多芝麻樣的白點點。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