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種漫無邊際的虛無縹緲感。
如同你從天空掉下,可始終墜不落地,就那麼一直保持在急墜的狀態中永遠不能停,手腳亂舞卻什麼都抓不住;又似乎是你正踩在茫茫無際的白色雲海,沒有活物,沒有任何別的顏色,彌漫在你眼前的永遠只有揮不散打不開的霧氣。
你張口不能言,什麼都听不見,感覺不到寒冷,感覺不到饑餓,找不到一個物體;你看到白的,又像是黑的,還像是昏紅的,再變成密密麻麻的黑點,無數個細圈,億萬條射線;你抓不住任何外在感覺,而你唯一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聲。
于是,我被嵌入徹底的「空」中,僅存一份自我之意識,木然解讀生命。
直到某個迷茫的瞬間,肢體開始「解凍」,有人伸手拔開我眉角的發︰「天音,睜開眼楮試試看,可以看見我麼?」
居然是子喬。
我躺在一處石台上,四圍點了許多蠟燭,這是間很大的密封石室,室頂上垂掛下一串串各式各樣造形詭異的八角銅鈴。
「子喬,我在哪兒?」
「在我府中的地下密室。」
「我怎麼到了你這兒?」
「你五覺盡失,我只有將你帶到此處,用沙羅符篆和八角銅鈴將你搖醒。」
他扶我坐起來,面色十分憔悴,我心下洶涌起萬分感激︰「子喬,這次又是你在救我,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他有一對狹長的丹鳳眼,笑時很儒雅,有時又有股無形的霸氣︰「天音,這次我是冒險一試,真怕你回不來,幸好只讓子喬苦撐三日而已。」
「你一直陪我,在這里不眠不休嗎?」
累成這樣他仍不忘調侃︰「美人在旁眉目如畫,我又如何舍得去休眠?」
我佯裝不悅地瞥了他一眼,兩人相視大笑。
「子喬,為何我突然會這樣?」
他靠我坐近了些︰「天音,我也曾苦思不得其解,後來我發現你肩背上有道奇怪的黑紋,像是我從前在洪州任官時見過的一種遠古咒印。無奈下,只有啟用當年在洪州收剿留存的一些巫師法器為你醒咒。」
我一急︰「子喬,當年洪州信奉巫鬼之事曾鬧得沸沸洋洋,這些東西十分惑人心神,一不小心就能讓施術者自己中降,你也太冒險了!」
他勾起唇角,一副輕描淡寫的語氣︰「為了救你,我早已無所不用其極,若最後還是不成,頂多也就陪天音你魂飛魄滅而已。」
我被他堵得半晌無言,哪還敢再對上他的視線。
他拉過我的手,一種溫暖頃刻蔓延我的全身︰「天音,那天你深情相喚的夫君莫非是皇上?」
我點了點頭。
「既如此,當初你為何離宮以天音公子之名逍遙于世?」
我心想,有些事情連我自己到現在都沒搞明白,叫我怎麼從頭跟你說呢?
「天音,你已然出宮,又因何再回宮?宮中人心叵測,伴君如伴虎這麼簡單的道理你還不懂麼?」
我向他解釋,「子喬,皇上仁厚,待我也極好。」
他十分不悅,竟拉過我的手︰「極好?就算皇上從前對你寵愛有加,可如今呢?歷來帝王之愛,何曾存過長久?那日你在池旁受辱,聖上根本無心顧你,最後拋卻男女之防,枉顧眾人誹議,抱你飛奔與你相吻之人——卻是,現下端坐于你面前之人。」
「你,你說什麼?」
他一改從前那帶副玩世不恭,面色憔悴而凝重︰「那時,我真希望你口中所喚之夫君,你所愛之人,你相尋之人是夏子喬。你我祖輩皆效忠于大宋,馬革裹尸在疆場;而你我又結為知音,情趣愛好相同,」他深情款款摟上我的肩︰「天音,你一直以為子喬喜好流連花叢是麼?我是個男人,試問天下哪個男人不是如此?有時純粹只是逢場作戲而已。那日若非我拼死將你帶出宮,你現在焉有命在?在聖上眼里,你只是他眾多妃子中最為貌美的一個而已,又哪里比得上他的親生骨肉?天音,這皇宮深苑對女子而言和地獄有何分別?不如趁此機會,子喬略施一計讓你永遠離開深宮,與我雙宿雙飛可好?」
可惜,還沒等我出聲否決,石門竟被白玉堂一腳踹開︰「不好!」
嚇得我和夏竦一大跳。
白玉堂沖進石室對夏竦大聲喝道︰「挪開你的手,放開她!」
我剛下石台,白玉堂的劍就拔了出來,我連忙擋在夏竦身前急道︰「玉堂,快住手!若非子喬舍命相救,我早就死一百次了,他沒有對我怎麼樣,我們只是誤會而已!」
……
還來不及對子喬說謝謝,我就被白玉堂給拖了出去,半拖半拉著剛說上兩句重要話,後腳才踏出門,前腳就被紅袖閻文應堵在夏府門口截胡︰「娘娘,請上轎!」
坐在轎子里一顛一顛,我的思緒亂成一片一片,不過有一點我清楚,有人做了「蟬」,有人當「螳螂」,還有人成「黃雀」,最後再被當今天子一網全收。我在想,這世上還有他不知道的事嗎?還有他不能掌控的東西嗎?
所以,我又開始不了解他,我想不通當時那種情況,他怎麼就可以對我不聞不問呢?
心悄然在痛。
難道,這就是自己不惜輾轉萬年,一心求索的愛情嗎?
他是帝王,他沒有專愛,只有兼愛。
要做他的女人,那就準備接收下永遠受不完的委屈,一輩子鎖在人心冰冷的宮牆。我終于明白,為何素意寧願喝下斷腸草,也不願我做他的側妃,他的小妾。
我該怎麼辦呢?現在我是醒的,我是人,我也會受不了。
還沒下轎,我就已經痛得要死。
可是,我放不下。他對我如何,那是他的事情。問自己能將這一切收回嗎?不,我收不回來,即便他的眼里不再有我,我還是會一如既往地守候,守候在愛的死角。愛他難道不是看著他好嗎?只要他這個皇帝做得好,他這個男人過得好,那就夠了。
于是,我又回到了毓秀宮;而那件公主落水的事情,最後竟被他處理得不了了之,像魔術般被所有人集體忘了個干淨,就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既沒有人要將我關進大牢,也沒有人替我伸冤訴辯,成了一場可笑的「誤會」。
連續兩次莫名其妙地跌進魔障,毫不留情地粉碎了我所有想留在皇宮中孤寂老死,只為陪他的痴念。如果不解開魔咒,別說痴心妄想與他盡情相愛互訴衷腸,甚至連對他深情告白一次的機會都沒有。
我收拾好行李,東西不多,兩套衣服,素意的小木雕,中山鏡。我決定將江南月留在毓秀宮,那是我用暗語告訴他,我的心還留在這里,只要我活著就一定會回來。
我寫好了三封信。
在信中對瑞新說,必須將家中幾個女人照顧好,快點給我娶個弟媳;另外三件重要的事拜托他,一是存夠錢馬上將冠芳的賣身契給贖了;二是來年明錦江和默言的婚事,全靠他這個哥哥費心給操辦;最後就是繼續尋訪我義妹彩蝶的消息。
在給冠芳的信中我說,讓她千萬保重保護好自己,既然有了心愛的人,那就嫁給他痛痛快快愛一場。
最後是紅袖,我告訴她自己會出趟遠門,也不知多久,少則三五年,多則一輩子,讓她照顧好自己。
天還沒亮,我叫醒紅袖,把我留給瑞新和冠芳的信塞給她,將她打發出了宮。
將寫給紅袖的信留在桌上,深深地撫了撫我的江南月︰「等我回來。」
準備好一切,我一口氣跑到文德殿,揣著我留給皇上的兩件定情信物找到閻文應。
「娘娘,您怎麼天還沒亮就來了?」
我把他拉到一間偏殿,示意他屏退所有宮人,對他跪下來。
他嚇得手足無措只好與我對跪,臉擠得像苦瓜︰「娘娘,您省個好就別難為奴才了!您要是有什麼吩咐,直接與奴才說,別說赴湯蹈火,你就是要奴才這條小命也盡管拿去!」
我還是不肯起來,又對他鄭重地磕了三個頭。他啞著嗓子鬼哭狼嚎,連連求我饒命,拍著胸脯對我賭咒,凡是我開的口,誓死有求必應。
我將畫和荷包親手交給他,心情無比沉重︰「文應,你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也是和皇上一起長大的,我信你,更感謝你!這兩樣東西,你一定要妥善為我保管。我會出趟遠門,如果三年後我還沒有回來,你就親手將它們交給皇上,皇上看了之後自會明白。你能做到嗎?」
「娘娘您這是要去哪里呀,奴才去稟告皇上!」
我一把扯過他︰「文應,你剛剛不還答應過我麼?你什麼都不要對皇上說,只要到那時幫我把東西給皇上就行。」
他急得不行︰「這是小事一樁,可您要去哪兒,跟奴才說總成吧?」
我搖了搖頭,心想跟你說和跟他說有什麼分別?見他一臉急切,心又不忍︰「文應,我的事情很急,歸期不定。這段時日,你千萬要照顧好皇上,其它你就別再多問,你是要我再給你跪下麼?」
一句話將他塞了個實,他是十二萬分地怕了我。
背好簡單的小包裹,我朝文德殿投去最後難分難舍的一眼︰夫君,你要保重,等我回來,等我回來大聲為你唱宮筵上的那首一世情緣,等我親口求你,親自找你要回那塊你在江陵準備送我的玉佩。
一轉身果斷地飛跑而去,沒有箭的速度卻有箭的感覺,守門的侍衛沒有為難我,剛奔出西門,白玉堂一身瀟灑月白長衫,背負烏青長劍,騎棗紅馬,朝我打了個響亮的呼哨。
原本我們在夏府就已經約好,這個時間這個地點,不見不散。
他騎在馬上向我伸出手,我老大不悅道︰「玉堂,你怎麼不準備兩匹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