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縱的來歷,唐仁追問過許多次,但都被後者以「機密信息」為由拒絕回答。唐仁在反復遭到拒絕之後也只好作罷。
這個無緣無故纏上唐仁的神秘「僕人」似乎有諸多隱秘,對唐仁的問題十問九拒答,幾乎沒什麼作用可言。不過他既然能夠幫助唐仁月兌離陰差之手,返回陽間重獲自由,唐仁也就沒有計較太多。反正他現在一無所有,也不擔心再有什麼損失。
生魂頭七都有一個回魂返陽,故地重游的機會。唐仁在七縱的指點下認真準備回魂夜月兌逃計劃,一轉眼,頭七之夜已至。
頭七夜,閻羅王給唐仁賜下穿行陰陽兩界的通行證——陰陽路引,並派遣一名陰差隨同唐仁重返陽間。
陰陽兩界被一條大河分隔,因為河中水流會根據死者生前的行為而分成緩慢、普通和急速三種,故而稱此河為「三途河」。
唐仁手執陰陽路引,在陰差的帶領下來到三途河畔的陰陽渡口。
「嗚嗚嗚……誰能幫我采一朵彼岸花?只要一朵就好……」一個幽怨的女聲遠遠傳來,唐仁循聲望去,在遠處河岸上發現了一道白色身影。
女子一身白色長裙隨風飄動,游弋于三途河畔,口中喃喃低語。似是察覺到了唐仁的目光,女子側頭望來,與唐仁四目相對。她的眼中透出無盡的淒然與渴望,像是能感染靈魂,這麼遠的距離卻讓唐仁深切地感覺到那份苦楚與期盼,心魂為之一顫!
「小哥哥,你能幫我采一朵彼岸花嗎?只要一朵就好。」下一刻,女子憑空出現在唐仁跟前,用期盼的目光看著他,讓他毛骨悚然。
「不要理她,她已經在這里徘徊了上千年。」帶領唐仁的陰差告誡唐仁,並且揮手將女子趕走。
「嗚嗚嗚……誰能幫我采一朵彼岸花?只要一朵就好……」女子飄然離去,淒涼的聲音隨之逐漸遠離。
陰陽渡口只有一葉扁舟,其內悠閑地躺著一個枯瘦老者,叼著一根大煙斗,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老者見有生意上門,馬上彈身而起,龍精虎猛的樣子與其身形相貌極不相稱。
唐仁向老者出示了「陰陽路引」,而後取出一疊厚厚的鈔票遞過去。
鬼魂的物品就像鬼魂本身一樣虛緲,可以直接存入鬼魂體內,翻手就能取出。這些鈔票是近日里唐仁陽間親人燒來的冥幣。
老者見到厚厚的一疊鈔票,雙眼放光,樂得合不攏嘴,熱情地將唐仁引上扁舟。
正當老者解開栓繩就要撐桿離去時,之前那個一襲白裙的女子忽然出現在扁舟上,一臉希冀地看著唐仁道︰「小哥哥,你要到彼岸去嗎?求求你幫我采一朵彼岸花,只要一朵就好!」
女子的聲音非常迫切,似乎生怕唐仁拂袖離去不肯答應,她說著說著竟然跪了下來。唐仁被女子的突然出現和一系列動作搞得不知所措,尚未反應過來,其身旁的陰差就很不耐煩地上前來驅趕。
陰差抬腳要將女子踢下小船,女子忽然怒目而視。她的眼神內仿佛包羅了一個世界,並且會隨著她的心情而轉變,或賜下天堂恩澤,或降下煉獄刑罰。這一瞬間,陰差像是忽然墜入了無間地獄,飽受無盡煆魂之苦,仿佛下一刻便會魂飛魄散!
陰差魂魄不由自主地顫栗,一個激靈下收回了抬起的右腿,只感覺渾身僵硬如尸,不能動彈一下。
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間,唐仁與陰差不同,他看到是一雙充滿了憂傷與哀怨的目光,讓其心生憐憫,不忍心說出拒絕的話語。一旁的枯瘦老者欲言又止,最終搖了搖頭,自顧自地咋吧著煙斗。
「哪里有彼岸花?我不能保證一定能給你摘來,但是我一定會盡力而為。」唐仁點頭答應下來。
「多謝恩公!多謝恩公!」女子听聞唐仁答應,激動得聲淚俱下,半餉後才指著三途河對岸道︰「彼岸花開在彼岸,恩公只要到了彼岸就可以采到。」
唐仁循著女子的指引看去,果然看到了三途河對岸滿布的血紅色花朵。每一朵花都鮮艷欲滴,鋪滿了整個三途河畔,像是傍著三途河流淌的一條血河一般。
「我盡力而為。」唐仁點頭道。
「多謝恩公!多謝恩公!」女子連聲道謝,從袖中抽出一條長長的紅綾,雙手奉給唐仁道︰「奴家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報答恩公,只有紅綾一條,請恩公收下。」
一旁的老者見到紅綾之際,臉上露出驚異的神色,正要出聲阻止,卻見女子雙手一送,紅綾飄向唐仁,沒入了他的魂體內。女子眨眼間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
老者忽然將厚厚的一疊鈔票遞還唐仁,說道︰「這船今天不渡了,你要回魂自己想辦法吧。」
「為什麼?」唐仁問。
「剛才那女子可是個煞星,你沾上了她必然凶多吉少,這只小船還不知道能不能渡過河去呢!」老者搖頭道。
唐仁反復請求,但老者怎麼也不肯撐船。七縱的身形忽然顯現,悠閑地坐到船舷上,一副命令的口氣道︰「叫你渡你就渡,哪兒那麼多廢話?」
老者看到七縱,面皮不經意地抖了兩下,搖頭嘆息一聲,無奈地撐起小船向河對岸駛去。
唐仁不明所以,卻也不去計較,向老者詢問︰「如何才能摘取彼岸花?」
老者搖頭道︰「彼岸花不可取,它永遠只存在于彼岸,當我們渡船到對岸後,它便會消失不見,並且出現在這邊的河畔。」
「那黃泉路上的彼岸花呢?」
「可望而不可及。彼岸花作為死者的接引之花,只為幽魂提供前路的指引,永遠無法觸及。」
與唐仁同行的陰差一直木訥地站在一旁,一言不發。老者輕拍其肩頭,陰差魂軀一震才清醒過來。七縱見狀,身形悄然隱沒。
「你是新晉的陰差吧?」
「是的,前輩。」陰差對老者說話很恭敬。
「他們沒有告訴你剛才的女子不可隨意招惹嗎?」
「晚輩知錯。」陰差誠懇地認錯,顯然之前有人告誡過,但是他卻沒有當一回事。
扁舟橫渡三途河,緩緩向著河對岸駛去。三途河內水鬼無數,扁舟駛出不遠便招來了無數水鬼聚集。有的腦袋被啃噬了半邊,有的渾身血肉模糊、蛆蟲無數,還有的腸子和髒腑全部倒翻在外面。三途河水蟲蛇滿布,一旦落入其中,後果難以想象。
水鬼們前僕後繼地抓住扁舟邊緣想要上船,小小的扁舟被拉扯得一陣搖晃,險象環生。扁舟越接近河中央,便有越多的水鬼聚集。他們見不得唐仁三魂在小舟上安生,欲將三魂拖入水中,甚或直接將小舟掀翻。
操舟的老者駕輕就熟,一面以撐桿撐船,一面以手中的煙斗應付搗亂的水鬼。他的道行很高,每揮動一下煙斗就會掀飛一大片水鬼,讓小舟行駛無憂。
忽然間,河中的水流如山洪爆發般變得洶涌且湍急,扁舟被浪濤不停地拋跌與拍打,操舟老者眉頭大皺,眼看隨時會有舟毀墜河的危機!
陰差失足落水,未及二人救援,只听得幾聲慘叫傳來,就見河中陰差所穿的制服隨著浪濤四散開來,只剩下零星的碎片。
河內傳來無數水鬼「嗚嗚」的囂叫聲,對這只小舟的遭遇幸災樂禍。
「這河沒法渡了,一定是你沾上之前的女子所致。」老者搖頭嘆息,方向一改,朝岸邊折返。
「不對,是你之前發的宏願被察覺了。如果人類得了知靈魂的存在,六道秩序將會陷入混亂,他們一定不會輕易讓你離開。快靠岸,我們還有另一條路。」七縱再次現身。
「黃泉路?」唐仁問。
「不是,黃泉路乃匯入陰間的黃泉之水所化,是一條單行道。」七縱搖頭。
「還魂崖。」撐船的老者凝重地吐出三個字。
※※※
唐仁在七縱的指引下攀上了還魂崖。
這里山勢險峻,就像是被巨斧劈開的一條裂谷,谷底黑雲滾滾,深無極盡。崖邊有一座橋,一直延伸到崖對岸。橋上有四尊護橋神獸,分坐兩邊,橋頭界碑上寫著「金銀橋」三字。
崖對岸金銀橋延伸的盡頭處,遠遠的可以看到六個炫目的圓盤,閃耀著發出各色光芒,那是六道輪回的入口。
唐仁的目的地正是崖對岸,只能通過金銀橋抵達。七縱引著唐仁來到橋頭處,卻被四尊神獸阻止。
四獸形似麒麟,全身長著濃密黝黑的毛,雙目明亮有神,額上長一獨角。七縱向唐仁介紹,此獸名獬豸,俗稱獨角獸,擁有很高的智慧,懂人言知人性,能辨是非曲直,是勇猛、公正的象征。
「來人止步,此地乃是六道輪回的入口,未經允許不得擅入。」一尊獬豸口吐人言。
「這不是大頭嗎?你的尾巴長好了沒?」七縱訕笑著說道,似乎與眼前的神獸很熟。
「七縱,又是你!」獬豸認出七縱,怒目相對,想來它曾經在七縱手下吃癟過。
「可不就是我嘛,老朽記得以前這里好像只有兩只小家伙,怎麼現在變成四只了?這可讓老朽難認啦!」七縱一副調侃的語氣。
「這些都是為你準備的,你蓄意擾亂三界秩序,本尊今日定要將你鎮入阿鼻地獄!」獬豸怒吼一聲,連同另外三頭獬豸一起撲向七縱。
「小唐,你繼續向前走,穿過金銀橋就是陽間地界。記得千萬別進那六個光圈,否則將會墜入六道輪回中。」七縱向唐仁叮囑一聲,便迎上了四尊護橋神獸。
「七縱,當年你以一敵二不過是略佔上風,今天看你如何逃月兌法網!」
「那你可要看仔細了!」
一魂四獸斗在一起,沒有花哨的招式和絢麗的法術,純粹的身體對抗。還魂崖上吹起了陣陣強猛的勁風,大地龜裂,亂石穿空。獬豸既能被稱作神獸,其道行自然登峰造極,但七縱以一敵四竟不落下風,堪堪將四尊神獸牽制住。
前路無阻,唐仁繼續向前。
忽然一股凌厲的威勢鋪天蓋地席卷而來,一個身寬體胖的大胡子眨眼就到了唐仁近前。來者一身紅袍,頭頂烏紗,手握一支粗大的毛筆。唐仁認得此人,正是在閻羅殿有過一面之緣的判官崔玨。
崔玨一言不發,探手就向唐仁抓來。
唐仁身前忽然白光一閃,之前在三涂河畔遇到的那個女子憑空出現,竟將崔玨逼退。
「曼陀羅,你身為佛祖門徒,膽敢插手陰間之事?」崔玨怒斥。
「唐小哥答應幫天雨采摘彼岸花,天雨斗膽,只有冒犯大人了。」
「哼!」崔玨冷哼一聲,抬手舞動巨大的毛筆,運筆如劍,在虛空中刻下了一個玄黑色的「斬」字,直逼天雨而來。剛勁的毛筆字散發出無邊的凶煞之氣,虛空為之顫動,其威力可見一斑!
「唐小哥快走,切記千萬別喝老婆婆手里的湯。」天雨向唐仁催促一聲,周身白淨光華綻放,如黑暗中盛開的一朵雪蓮,純淨而又狂野,耀出炫目的光彩,迎向這道強猛的攻擊。
純淨的白色與深沉的黑色交擊在一起,沒有任何聲音傳出,兩種顏色無聲地湮滅。
陸判官大喝一聲,運筆如飛,在虛空中連續刻下了七個巨大的「斬」字,每個字都如之前那個一般,七字疊加,威力驚人!
天雨雙手結蘭花印,循著一種奇異的節奏翩翩起舞。長裙飄動,一朵朵雪白的鮮花自其雙手間綻放,迎向虛空中落下的「斬」字。
這哪里是在戰斗?沒有一丁點兒殺伐的氣息,有的只是那無盡的神聖、高潔與莊重。仿佛仙子菩薩臨世,普度眾生。
無數朵雪白的鮮花將一個個飽含殺意的文字包裹,無聲無息地歸于無形。
唐仁繼續前進,在即將踏上金銀橋之際,卻被橋邊的一塊巨石吸引。
巨石高約十米,寬近三米,狀貌奇欽磊落、峭拔玲瓏。唐仁的目光死死盯著巨石,滿臉不可思議的神情。他在巨石上看到了自己,還有一幕幕詭異的畫面。
此石名曰「三生石」,石上會顯示出觀看者的前世、今生與來世。唐仁在石前駐足許久,忽然醒悟到自己正搶路還陽,刻不容緩,于是毅然踏足金銀橋,向著橋對面小跑而去。他腦海里回味著在三生石上看到的一幕幕畫面,心中百般滋味不知如何道來。
「小伙子,看你魂不守舍的樣子,要不要喝碗濃湯定定神?」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女乃出現在唐仁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孟婆湯?」唐仁心里浮現出一個詞匯。他雖然從小崇尚科學,但耳濡目染之下對鬼神的傳說仍有一定的了解。
孟婆湯,一種喝了可以忘記所有塵世煩惱、所有愛恨情仇的東西。每一個鬼魂在投胎轉世前都會被強行灌入一碗孟婆湯,以此忘記前世種種恩怨情仇,一切重新開始,重新做人。
那些愛過的人,那些無法放下的深刻的往事和回憶,那些滾滾紅塵中數不盡的悲歡離合,都將會隨著「孟婆湯」的緩緩入喉,化做縹緲雲煙,悄然散去。
所有的心酸與浪漫,所有的往事浮塵,所有的,走在奈何橋上那欲言又止、充盈淚水的黯然回眸,都將歸于空白。
是一世匆匆的悔恨?是陰陽永隔的遺憾?還是揮刀斬袖的決別?都已然不再重要了。飲下這碗孟婆湯以後,一切都會淡然忘卻。
「婆婆,橋頭邊的那塊巨石就是三生石嗎?」唐仁語氣茫然。
「對呀,小伙子,你看到什麼了?」孟婆慈祥地問。
「我看到了朝思暮想的女子,前世、今生、來世,她都出現在我的身旁。」唐仁聲音艱澀,甚至有些哽咽。
「那很好呀,那說明你們有三世姻緣,是許多痴男怨女夢寐以求的緣定三生呀!來來來,快喝了這碗湯去投胎吧,說不定她已經在那邊等你了。」孟婆笑盈盈地說著,將一碗湯遞到唐仁面前。
孟婆湯湯色純淨,香氣四溢。唐仁無意識地抬手接過湯碗,心神仍沉浸在三生石閃過的一幕幕畫面上。
孟婆見他心神恍惚,出聲催促︰「快喝吧,一碗孟婆湯下肚,一切煩惱都會煙消雲散。」
「不!我不要喝!是誰規定的輪回秩序?是誰規定投胎的鬼魂一定要忘掉前世的一切?這種無理無道的霸王法則我才不要遵守!」唐仁大吼起來,將手上的湯碗摔到地上。
「小伙子,千萬別亂說話,會遭天譴的!」孟婆愁著臉勸誡。
「天譴?我人就在這里,我看誰敢譴我?!」唐仁雙拳緊握,怒瞪蒼天,周身紅光大盛。
「這是造的什麼孽,上天給你安排了三世的姻緣,你何苦還要這樣?」孟婆大嘆。
「三世姻緣?我前世為一和尚,從小在廟里長大,我的姻緣起于一個拜佛的女子,滅于女子的懸梁自盡!今生,我現在已經是這樣,多余的事不必再提!來世,我與心愛的人雙宿雙棲,但我卻是墜入畜生道里的一條寵物狗!與心上人朝夕相伴卻永遠隔著天壑!」
「我雖知天地不仁,卻不知它殘忍無道至此!這樣的天地秩序,這樣的六道輪回,我勢要將它統統毀滅!」唐仁越說越激憤,渾身的衣衫已經血紅一片,甚至于雙眼也充斥著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