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雪的冬天真無趣,無趣的很!」葉珣百無聊賴,趴在床上翻看報紙。
「下雪?」小可在一旁為他燙熨軍裝,跟葉珣打趣︰「我說小爺啊,您連凳子都沾不了呢,是打算出去堆雪人兒?」
葉珣乜他一眼,懶得的同他計較。
奉天的冬季總是很冷的。記得幼年時候,冬日里總是遍地積雪,他和鄰家的孩子們整日在雪里滾爬,玩的一頭汗,也不嫌冷。玩得過了,回家後發起了高燒,母親用溫水給他捂頭,借鄰居家老叔的米酒給他擦身子,即使要面對女主人的臉色嘲諷,母親依舊不喜不悲,安靜的听了,端著半碗酒回家。
他們在街上追打,在湖面上滑冰,衣褲鞋子劃破,母親靜靜的拿去縫補,一句責備的話也不見,卻不像鄰居家的孩子,因為髒污了衣服,要挨父親的狠揍。那時的他,還曾慶幸自己沒有父親,如今想想,這想法多麼可笑可憐。
沈司令的人找到他時,也是一個冬天,他練攤兒佔了底盤得罪了地痞,瘦小的他在街上奔跑著,躲避一群壯漢的追打。
葛海將他帶回大帥府,時先大帥沈裕霖正在京津組閣北平政府,沈子彥恰回奉天辦差。見到了他,討他的喜歡,便帶了他去林子里打獵。
雪白的兔子,躲在雪地里,只有喘氣融化出來的兩個窟窿,有經驗的一抓便準; 子在雪里奔跑,跑的極快,幾位副官衣著厚重,甚至棉球一樣在雪地里摔跟頭,葉珣心里不痛快,對著森林連開數槍,驚了 子,飛奔般的跑遠了,正當大伙開口埋怨他時,有人在樹叢後發現了一只死鹿。
他們在雪地里架起篝火,兔肉袍子肉架起來烤,嬉笑怒罵,暢快淋灕……
收回思緒,手中的報紙「嘩」的翻一頁。如今大小報社通篇都是「九一八事變」的專題,內容大同小異︰日軍勢如破竹,錦州淪陷,少帥沈子彥,食君之祿,不思報國,不思雪恨家罹復仇,外敵當前,不思驅逐,溫良和善,可稱賢王,可獲今年諾貝爾之和平獎……
沈司令,沈司令!漫天都是沈子彥的輿論報道,言辭過分,夸張至極,讓他看見鉛字就作嘔。
葉珣一時生氣,竟將手中的報紙撕成兩半,還不如看畫報,香煙相機的代言女明星好歹養眼些。
門口乎傳一陣輕笑︰「這是跟誰生氣呢?」
葉珣回頭,見是父親推門進來,爽朗的樣子仿佛心情不錯,這是葉珣大病初愈的那次談話後父親第一次駕臨他的房間,期間葉琨來過幾次,告訴他,父親奇跡般給了他一個獨立團,讓他快些養好傷,好好干。葉珣低頭看看自己左右手中各抓著的半張報紙,無比弱智。
「哦,」葉珣索性扔了報紙,滿不在乎的拍拍手,「解悶兒。」
「解悶?」葉啟楠嗤笑出來︰「我喊席先生過來跟你讀讀書解解悶兒?」
葉珣頓時一副吃癟的樣子,想跪坐起來,扯疼了傷口摔了回去,夸張的吸著氣,在床上彈了兩下。葉啟楠就喜歡他這幅討巧的樣子,不記仇,仿佛幾日前的呵斥責打從不曾發生過。
「過來,」葉啟楠招呼他,「爹看看,還痛不痛。」
葉珣不情願,也沒拒絕,像只蟲子一樣蠕動到床邊,任父親掀了被子,將他的睡褲拉下一截。
原本白皙的臀上不堪入目,一條條紫痕橫貫左右,從腰至脛布滿皮膚,突兀起來的檁子比之前更腫,破皮的地方或結痂,或有些發炎。手指輕輕一觸,便感到床上的人身子一顫。
「爹!」葉珣含糊的解釋︰「手好涼。」
葉啟楠皺了眉頭問︰「你洗澡了?」
葉珣支吾著,冷不丁被父親躲開傷口一巴掌拍到大腿上,聲音清脆,火辣辣的痛,不情願的解釋︰「不洗澡要長……」「毛」字沒說出口,看父親面色不善,葉珣閉了嘴,抓了只枕頭抱著,老老實實趴回去。
「醫生怎麼跟你說的?」葉啟楠微嗔,沉著臉斥責小可︰「你是怎麼伺候的!」
小可惶惶,兩腿都有些打顫。
葉珣見狀,忙替小可解圍︰「爹別怪他,他听我的話而已。」
葉啟楠伸手狠戳了葉珣的額頭,回頭吩咐小可︰「再去找陳大夫來瞧瞧!」
一星期後,青城下了很大的雪。
大雪一下就是幾天幾夜。清早睜眼,拉開窗簾,用毛巾捂華冰花結滿玻璃的冰花。幾乎已經看不到窗外的世界,大雪覆下,簌簌的,密密麻麻的,天空是灰紅色的,窗台上積滿厚厚的雪。
小可望著窗外,玩笑說︰「小爺,你可以堆雪人兒了。」
葉珣彈了他的腦袋,前天老王將車停在後院清洗,沒有開進車庫。不料夜里下了雪,第二日起來一看,大雪已淹沒了車頂,十來個下人一起清掃,才將車子「挖」出,將院子清掃干淨。如今普通的車輛已經難以在路上行進,千萬不要雪災才好。
依然如往日,下樓給父親請安,然後用早餐。
父親不在房間里,在客廳,二哥也在客廳,軍裝上粘著雪片,剛從外邊進屋的樣子。
「爹,早,二哥,早。」葉珣點頭打招呼,笑的眉眼彎彎的,讓人清爽。
葉珣打量著葉琨漸漸被融化的雪水浸濕的衣服,這麼早,又是這樣的天氣︰「二哥出去了?」
葉琨笑笑,算是默認,接著剛才跟父親交代︰「青石灘的兩個漁村,雪太大,壓倒了十幾家民房,聚集在村口鬧事,這才打傷了警察,驚動了軍隊。」
葉啟楠「嗯」了一聲問︰「死人了沒有?」
「死了兩個,」葉琨說︰「一戶人家,房子坍下來,門變了形逃不出去,只有一個嬰兒活下來。」
葉啟楠蹙了眉,面色冷峻的訓斥︰「以後記著,人命關天,須放在第一位,其他都是次要。」
「是。」想必父親是責怪他的匯報不分先後,葉琨垂首應了,已經習慣父親在細枝末節上的苛責。
他怎麼能不知道人命關天,被困在屋里的夫妻,在房頂徹底坍塌的一刻將孩子護在身下,他們是跪伏著死的,身子下面留出了足夠孩子生存的空隙,瓦礫廢墟中,孩子在父母的身子下面哭號,哭喘不上氣,面色發紫。
葉琨情不自禁的感嘆︰「年關了,他們的日子怕不好過。」
「又錯了!」葉啟楠又是一聲訓斥︰「悲天憫人是婦人之心,有這精力多想法子安撫民心。帶上軍隊去修房屋,叫省辦公廳大力提倡下去,要勤清掃房屋上的積雪。而不是有閑心同情他們的處境。」
葉琨低頭應是,這次是發自真心。
「珣兒,」葉啟楠轉向身旁正進退不得的葉珣︰「從你的團里抽人,一起去。」
葉珣眨眨眼,他這中校團長還不曾上任,沒坐過團部,沒得到人心,先帶著部隊去修房子?這叫他如何往下交代。
「我……我頭疼,」葉珣瞅了瞅父親,找借口︰「哎呀,胃也疼」
「不情願是嗎?」葉啟楠沖葉珣瞪眼︰「那好,三十七營並到你的部隊,青石灘以後就是你的駐地!」
「爹……」葉珣企圖耍賴,見父親面色鐵青,也只能低著頭應了。
「怎麼一早起來就教訓兒子。」大太太笑盈盈的從樓上下來,扶葉啟楠到沙發上坐了,看到葉琨被浸濕的軍裝︰「也不讓孩子換個衣服,這個天著了寒,氣管炎又要犯的。」
葉琨靦腆的笑笑,將濕涼的軍大衣月兌下遞給身邊的老梁。
大太太又看向葉珣︰「珣兒也是,怎麼穿的這麼少。」
葉珣低頭看看自己,襯衣外套了毛背心,外面披了皮夾克。
葉珣面無表情的回答︰「謝謝大太太關心了。」
「沒幾年了,這攤子家業遲早是他們的。」葉啟楠揉著太陽穴,伸手指了眼前的兩個人感嘆︰「一個兩個不成器的樣子。」
「爹,」葉珣感到奇怪,「是……出什麼事了麼?」
葉啟楠臉上帶了點笑意︰「你說什麼事?遲早被你們兄弟給氣死,沒幾年了!」
女眷們下樓來了,雨萌和葉 也下來了,大太太去餐廳幫忙。
葉珣看看二哥,也準備走,剛轉身,就听沙發上的父親一字一頓的喊︰「葉,珣。」
葉珣回頭,父親通常喚他「珣兒」,連名帶姓喊他的時候不多。
就听葉啟楠壓低了聲音,慢條斯理的,一字一句說得清楚︰「怎麼說,大娘也是你的長輩。」
葉珣沉下臉,咕噥一句︰「知道了。」就離開去了餐廳。
雨萌依舊不與他說話,春桃是陪伴她長大的好姐姐,她的死,對雨萌打擊很大。
他們兄弟帶著軍隊,去漁村為村民蓋房,保證他們年前有房子取暖過年。省主席的兩位公子屈尊到村子里體察,村里的長者感慨莫名,鄉親們無不撫手稱贊。
他們坐在村民的家里,葉琨捧著碗熱水暖手︰「父親是對的,葉家掌握青城這麼多年,一成靠用人,三成靠槍支軍隊,六成靠民心所向!百姓才是青城的根基,是政治的根本。」
葉珣點頭︰「孫先生不也是認為,民族之根本,在于民生,民族之核心,在與民權嗎?」
葉琨突然對他說,父親情緒的起落,源于懼怕青城成為第二個東三省。
葉珣恍然大悟,卻沒有再說話。心里有些難受,父親也許永遠不了解二哥,也永遠想不到二哥對他的了解。
臨離開,葉珣笑著對葉琨說︰「哥,葉珣覺得不虛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