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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政殿,光武帝下了早朝剛回來,臨海正在殿門前抱著拂塵打著瞌睡,忽然听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正要開口斥責是哪個小太監毛手毛腳吵吵鬧鬧,驀一睜亮眼楮,竟然看見孟光長公主那獨一無二的朱紅色轎攆。

臨海心里咯 一響,明明還隔著一段距離,卻立刻跪倒在地上,高呼︰「老奴給長公主請安,長公主長安千秋!」

聲音刻意的提高幾度,公鴨嗓子幾乎喊破了,崇政殿內的光武帝聞聲,蹙眉看向立在身側,平靜不驚的白衣男子。

他擺了擺手,道︰「先生還是避一避吧。此事朕會周全。」

白衣男子溫雅頷首,不疾不徐優雅從容的從密道走出去。

殿外,蕭元已經下了轎,看著跪在腳邊的臨海,只是一個「起」字,正要踏進殿去,臨海跪著爬到蕭元的前面,戰戰兢兢的稟報道︰「小祖宗,您現在進去不得啊!」

蕭元朝里面望了望,崇政殿常年幽暗晦澀,她這一望,什麼也看不見,心中因為那張紙條而點燃的怒火攻心,提起腳便要往里面走,臨海又攔,蕭元卻已經懶得在去理會,招手,便有隨行的禁軍將臨海拉到一邊去。

這是屬于孟光長公主**的禁軍護衛,只听命于長公主一個人,繞是臨海是光武帝身邊的大太監,也不容情。

蕭元提著迤邐在地上的朱紅色裙擺,大步流星的踏進崇政殿,殿內幽暗不明,她仿佛踏進了密境之中,在重重四散垂下的暗金色帷幄中,四處都不見光武帝的蹤影,她從外面一直走,直到走到醉里面的那間偏殿,才听見柔和,深沉的樂聲,她雙手推開門,長裙拖到地上,裙擺急促的在地上拖沓而過,發出微妙的聲音。

她走進去,如她所想的那樣,偏殿的屏風後跪坐著一個女子,身影透過燈火投射在屏風之上,她正捧著胡笳,管身豎置,雙手持管,兩手食指、中指分別按放三個音孔。上端管口貼近下唇,吹氣做樂。其音柔和、渾厚,音色圓潤、深沉,使人聞之動容。

蕭元冷著臉,一把推開屏風,看著那個女子驀然抬起來的眉眼,目如橫波,眉似山黛,頭上裝扮是固原女子最愛的墮馬釵,明珠似墜未墜,釵環在輕輕的搖晃,可惜氣韻謙遜,不然也有幾分傾國傾城的味道。

又是一個,刻意模仿她母後的女人。

她單手拿過女子手中抱著的胡笳,握在手中,端詳了片刻,卻忽的用胡笳狠狠的打在女子的右頰上,氣勢如虎,目光冰冷,︰「本宮說過,宮中禁止彈奏胡笳。」

光武帝斜倚在榻上,一手撐著頭,一手拿著一串佛珠,常年累月不見笑容的臉上,唇角竟然在此刻微微勾起。

女子的嘴里流出血來,右頰烏紫一遍,全身上下抖如篩糠,驚恐萬狀的怯聲求饒道︰「是陛下讓奴婢……」

話語未落,孟光長公主笑了,笑聲清悅尤帶著不屑,她拿著那沾了女子熱血的胡笳,在手中把玩著,「那本宮現在要你一直吹,你便好好的吹吧……」

她松開手,咚的一聲,胡笳落在地上,蕭元收回放在女子身上的注意力,緩步走到光武帝身邊,說︰「吹得本宮開心了,本宮便饒了你。」

她整個人在此刻不似是一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女,冷漠無情,殘暴心狠如此,然而不該對她這樣毫不仁慈毫無留情的手段出言斥責的光武帝,卻自始至終逗不置一詞。他本應該像天底下所有父親一望,將女兒教導成為溫柔賢惠,端莊善良的美好女子。可惜,這個在女兒尚未解事的時候,願意拋去他帝王至尊,趴在地上給女兒當馬騎的父親已經隨著時光遠去了。

父母愛其子,則為之計深遠。

建武四年的除夕夜宴上,他端坐在帝位上,看著心中有怒氣,卻對于自己寵愛姬妾而隱忍不發,只敢一個人跑回崇光殿賭氣的女兒,他感嘆,這樣稚氣的孩子,怎麼能夠擔當起南國的重擔呢?

可是,阿笳走了,元兒也不同從前了。善良,明朗,溫柔,這些尋常女兒家身上的東西再也不能從她身上尋找到,他私下里問伺候孟光長公主的下人,得到的回答是︰「殿下說溫柔善良的人,都活不長久。」

蕭元走到光武帝身邊,說︰「我不同意。」

光武帝轉動佛珠的手變慢,看著眼前明艷美麗的愛女,問︰「為何不同意?」

蕭元沒有答話,反而是光武帝坐直了身子,拍了拍身邊空置的位子,蕭元不肯坐下。

胡笳低沉幽怨的,似有啜泣得聲音似有似無。

「你還在顧忌著太子的喜好?」光武帝不在意的搖了搖頭,「你要是真顧忌著他的喜好?又怎麼會派人去殺了柳氏?」

蕭元鳳眸一驚,眼中怒氣不止,質問道︰「你還在監視我?」

光武帝眉頭不贊同的皺起,斥責道︰「元兒,父皇是為了保護你。」

他甩了甩佛珠,檀木珠子踫撞發出的聲音,清悅動听。

「柳氏的事,你不必在管了。」

「為何?我厭惡她,所以她必須死!」

少女的言語可堪惡毒,可是光武帝卻恍然未覺,淡淡解釋說︰「你若想她死,等她把孩子生下來在動手吧。朕已經把人送到你的脂蘭別院去了,屆時如何,你再打算。」

「孩子?」蕭元不可置信,望著光武帝,「孩子還在?」

她臉色驟然難看起來,慘白慘白的,似是听到了什麼駭人听聞的事情,張著紅艷的唇,長久都難以說出一句話。

蕭元閉了閉眼,「我說過,哥哥在,我就在。你要動他,先殺了我。」

她的聲音沒有什麼重量,原本低沉的胡笳聲突然止了,沉默許久,**撞擊牆壁的聲音沉悶的傳來,那女子終于明白了,不管她多麼委曲求全的忍痛吹奏,死亡是她最終也難以擺月兌的結局,與其苟且偷安,不如從容赴死。

「姜予美,」許久不曾被人直呼過的名字,在此時此刻被光武帝喊出來,有些冷酷卻又是必須面對的事實從光武帝的口中一一說出︰「你認為你們兄妹能始終如一嗎?即便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也有相愛相殺之時,何況是你們?」

「從柳氏開始,有的事情無論是不是你做的,都會變成你的過失。你處心積慮為他培養的肱骨之臣,真的能為他所用嗎?你心知肚明外面的群臣跟從他,全是因為你的權勢,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蕭元說不出話來,她無法去辯解,因為光武帝所說的,都是事實。

蕭元萎頓之後,光武帝卻疼惜的模了模女兒的頭,感嘆道︰「你年紀還小,對這些虛無縹緲的感情還看得重,再過幾年就好了。」

蕭元別開眼,不願意去听這些,他似乎觸發了一扇門,門後面的事物,是她前世今生都感到恐懼的事。

她以為,這一世她記得一些前世的事,人生的旅途會走得輕松些,可是誰能告訴她,為什麼,為什麼她來來回回兩世,都是在繞圈子。

她最終又回到了這里,這座宮殿里,感受到四面八方那些**和哭嚎。

她甚至記不起自己是怎麼回到長公主府的,唯一鮮明的是,走出偏殿的時候,那牆上的已經暗紅的鮮血,以及,那一行寫在牆上的誓言。

「對天家非我願,遭忍辱當告誰?

非食生而惡死,及黃泉閻羅知。

為冤魂憤怨炙,詛爾永無所愛。

生而子孫無繼,死而孤冢棺里。」

她打了個寒戰,望著莊嚴肅穆的皇宮,忽然想起一種可能。就連景行止也不曾見過有汜長大的樣子,那是不是?是不是?

她沿著崇政殿的長階失魂落魄的走下來,看著晴朗得萬里無雲的長空,找不到焦距點,她的雙手難以控制的顫抖,突然蹲,難言的抱著肩膀顫抖起來。

這一世究竟有何意義?

她剛剛醒過來的時候,曾無比慶幸有這新的一世,可是此時此刻,她卻覺得老天爺分明是想告訴她,無論當年選擇了哪一條路,她這一生都不該奢求溫和喜樂。

前一世,她選擇了景行止,以為自己可以憑借他,得到平靜與愛情,可是最終還是黯然回到這座宮殿度過余生。

這一世,她以為她有前世的記憶,很多事都可以變得簡單,孰知,這記憶成為她痛苦的根源,她因為這記憶,以為自己可以縱觀全局,卻將自己引向前世里自己最害怕成為的樣子,甚至連前世還要不如。

那時,她再孤獨難捱,還有有汜承歡膝下,可是此時,她忽然不願相信,她的有汜還未長大就已經離去了。

「殿下」輕盈跪在蕭元身邊,輕輕扶起她的手,在看到蕭元那雙眼楮的時候,四肢都僵硬了。

那雙眼楮,泛著紅色的血絲,宛如佛經里記載的墮入地獄的惡魔,艷麗絕俗的臉上慘白帶青。

「去,去把她九族盡誅,我看誰敢詛咒于我的孩子。」

一行淚流了出來,她已知,不管她相不相信,她的有汜未能長大成人。

在景行止閃爍的言語里,在歌伎的詛咒里,她的有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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