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蘇黎出得門來,一隊鐵騎皆恭候在外,見他臉色竟比先前來時還要難看幾分,不由得都有些心驚。
蘇黎翻身上馬,頓了頓,方道︰「給我查出她的下落。」
領頭那侍衛正是從前保護過錦瑟的賀英,聞言便有些遲疑︰「那王爺是打算在何處等消息?」
蘇黎沉眸不語。
賀英忙勸道︰「王爺如今身為軍中統帥,若擅離軍營太久,只怕會被有心人從中破壞。況且,听聞國主有意趁著如今青越天災之際出兵,王爺忍辱負重,不就是為著這一日?這中間可萬萬再出不得一點岔子,否則只怕前功盡廢!惚」
其間利害關系,蘇黎自是比誰都清楚。早在當初被迫逃離京城之際,他心中便立下誓言,總有一日要將自己失去的奪回來--從蘇墨手中,一點點地奪回來。而如今,他終是等來了這一日,終于可以在不久的將來,真正踏上自己冀望已久的那條路。
他知道自己沒有退路,可心底,卻終究忍不住猶豫。
賀英等人見他沉默,便皆不敢再多說溫。
許久之後,蘇黎才再次抬起頭來,只是聲音已喑啞許多︰「賀英,你親自帶人去查探,本王先行回京等消息。」
賀英頓時長長地松了口氣︰「是。」
三日後,蘇黎回到國都南仲,馬不停蹄地便回到了軍營。
剛剛下馬,便有副將迎上前來︰「元帥,公主來了,正在帳中等候。」
蘇黎面色極其不明顯地一沉,卻又很快恢復常態,淡淡應了一聲,轉身往營帳走去。
天氣炎熱,帳中更是悶熱難耐,然而蘇黎掀簾而入的時候,靜好卻姿態嫻雅地坐在里面翻著一本書,衣衫齊整,妝容精致,無一絲凌亂,倒似感覺不到熱一般。
他一面松著衣領盤扣,一面走進去,靜好听見聲音,抬頭見是他,忙不迭地站起身來,笑道︰「可算是回來了。這風塵僕僕的,去哪里了?」
蘇黎擰擰眉,仿佛是沒有听到,徑直入到內帳,沒想到剛一踏進去,腳步便驀地頓住了。
帳中床榻之上,正躺了一個熟睡的嬰孩,小小的身子在他眼中,簡直可以用奇異來表述--怎麼會這麼小?
身後適時傳來靜好的聲音︰「我出門的時候,她一直哭,想著你們父女到如今還未曾相見,想來是天性使然,想讓我帶她前來與父親相見,便將她一並帶來了。」
蘇黎仍舊站在原地沒有動。
靜好緩緩自身後圈住他,將臉貼在他背上,輕聲道︰「女兒到現在還沒有名字,母後一再問我,我只說等你決定。你可曾想好了?」
蘇黎還未答話,便先拉開她的手臂,想要抽身出來,未料靜好卻愈發將他抱得緊。
「你松開。」
「不。」靜好偏反其道而行,聲音微微濕了,「你許久不來見我,連女兒出生你都不回來。我知那日我說錯話惹惱了你,我也不是成心,只是一時腦熱便沖口而出。你別再與我置氣,好麼?」
蘇黎閉上眼來,深吸了口氣︰「你沒有說錯。我的確一直都想著她。」
靜好身子一僵,許久之後,低如蚊吶的聲音才再度響起來︰「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無論我做什麼,你終歸是只想著她。可那並不是因為她有多好,你會想著她,只是因為得不到,只是因為不甘心,你懂不懂?」
這話,已經有不只一人對他說過。蘇黎嗤笑一聲,用力拉開了靜好,繼續解著衣衫。
「她心里根本沒有你!」靜好委屈負氣,「為何你總是不肯相信?」
蘇黎解著外衫的手驀地一頓,隨後極其不耐地大力一扯,扯得衣襟上盤扣盡數月兌落,他這才褪下外衫,狠狠摔到地上。
靜好總是很聰明。她從來不說自己有多怨,多恨,她只是一味勸他,永遠說那些為他著想的話。蘇黎卻止不住想笑。明明是這個女人,派出殺手去刺殺錦瑟,偏偏他還要站在這里,與她虛與委蛇。
再懦弱也不過如此了。他閉上眼來,暗暗捏緊手心。
曾經的驕矜被撕碎一地,要付出多少才能重新贏回,他心里一直有著很清楚的計較。
他又緩緩松開手心來,轉頭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孩子,淡淡道︰「喚作蘇幸吧。」
靜好微微一怔,霎那間眼色變化萬千,隨後低聲應道︰「你選的,那自然好。蘇幸。」
蘇黎徑自取了干淨外衫換上,方又道︰「今後你不要再往軍營來了。」
靜好臉色一變,眉心微微蹙起。
「得了空,我自會回府。」蘇黎換好衣衫,轉身取了佩劍,方才看了靜好一眼︰「回去吧。」
靜好臉上復又恢復笑容︰「好,我都听你的。」
*
青越,江州城外五十里。
月色當空,郊野茫茫,黑暗之中卻有一隊馬蹄聲,自遠處傳來,從模糊到清晰,驚破夜的寂靜。
錦瑟猛地驚醒過來,睜眼一看,天色已經黑了,而她面前不知什麼時候燃起的火堆,也只剩了微弱的火苗。
他們在晌午時分到達此地,本想著稍作休息,便能在天黑前進城,沒想到錦瑟卻睡著了。
「姑娘醒了。」身旁的護衛見她醒來,忙道,「前方應該是江州城中前來接應的人馬。」
錦瑟輕輕應了一聲,抬頭看向裝著海棠尸身的棺木,又陷入沉默。
不過片刻,一隊人馬便在幾人面前停了下來,當先那人一翻身下馬,便逮了錦瑟直喚︰「娘子?」
錦瑟只覺頭疼︰「怎敢勞靖安侯大駕相迎?」
「娘子,你我之間,說這樣的話,豈不是生分了?」陸離笑著過來拉她,「雲起給你準備了馬車,可以讓娘子好好休息一番。」
因先前睡了一覺,連日來趕路的困倦已經消弭不少,錦瑟坐在馬車里,便再也沒了闔眼的欲/望,一路到江州城,都只是睜大了眼楮默默地出神。
入了江州城,原本該平坦的路途卻開始有些顛簸,錦瑟回過神來,掀開車窗簾一看,便只見城中街道上,竟都還或多或少積著淤泥,正是洪水退去後的情景。
陸離見她探出頭來,便道︰「前兩日又淹了一次,這些淤泥還未來得及清理。」城中之地尚且如此,那鄉間水患豈不是更嚴重?」錦瑟問道。
「那還用說。總歸是焦頭爛額。」陸離扶額嘆息。
「以你陸三分的財力,大可以建一座新城,將受災百姓移居過去,不是嗎?」錦瑟難得起了一些心思,繼續問道。
陸離仍舊只是嘆息︰「江、汰二省,受災百姓雖多,以我的財力,也不是沒法解決。只是,攝政王大約是窮慣了,不敢這樣大手筆的開支。」
說完,他朝錦瑟眨眼笑了笑,分明是逗她玩耍。
錦瑟很配合的朝他勾起笑來︰「那你便自行修建十幾座新城,待建好了,自己做城主,再招兵買馬,便可自成一方皇帝了。」
陸離瞪她一眼,模模鼻子,還要再說什麼,一抬頭,卻發現已經到了衙門,便對錦瑟使了個眼色︰「到了。」
馬車穩穩停住,錦瑟彎身跳下去,正好踩在一片淤泥之上,惹得陸離在一旁哈哈大笑︰「出淤泥而不染,好極,好極!」
他正笑著,縣衙門口突然走出一人來,陸離便驀地止了笑︰「王爺。」
蘇墨一襲玄色便服站在門口,似是清減了一些,目光清冷幽遠,只是看著錦瑟後方那輛馬車上的棺木。
錦瑟匆匆瞥了他一眼,便低頭站到了陸離身後的位置。
蘇墨緩步上前來,一直走到那棺木面前,又頓了片刻,才對旁邊人道︰「打開。」
很快便有人將已經封好的棺木打開來,蘇墨站在棺木旁,靜靜凝視著棺木中的人,良久,緩緩伸出手去,撫了撫里面躺著那人冰涼的容顏。
他站在那里許久,旁邊終于有人小聲提醒︰「王爺,更深露重,還是先進府吧。」
蘇墨這才緩緩收回手來︰「將棺木抬到我房中。」
旁邊眾人頓時滿目驚疑︰「王爺,這……不吉利吧?」
蘇墨抬手撫上眉心,不再贅言。旁邊眾人再不敢質疑,匆匆抬上棺木,往府衙內而去。
他這才轉身往回,走到陸離身邊時,錦瑟仍是站在陸離身後,低頭,百無聊賴般地看著自己的腳尖。
蘇墨未有停頓,徑直入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