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小喬卻並不看紀梵,只是好整以暇地望著面前的阪本龍一,「你可以認為我是一個多管閑事的人,但是‘霍先生’的意思已經很明確了,‘三山株式會社’原就與‘中泰制藥’是戰略上不可分割的伙伴,多年前阪本先生你與‘霍先生’之間也達成過協議,若他依照約定將我姐姐送到你的身邊,那你也會按照約定履行未來十年的契約。」
「殷小姐!」阪本龍一勾唇笑笑,那雙東方人少有的深邃的眼眸,仿佛一眼便可洞穿所有人心思似的,「根據可靠的消息,我猜,你正在同‘L&K’的駱先生辦理離婚手續。‘中泰制藥’這幾年在泰國乃至整個金三角是個什麼情況,或許你並不大清楚。作為它的經銷商之一,在面對它不斷降低品質、漫天要價的情況下,我為什麼不能選擇一個對‘三山’更為有力的貨源供應商?要知道,東南亞地區,並不只他一家經營我想要的生意。」
阪本龍一一向如是,似笑非笑的面容,仿佛不動聲色卻又令人不寒而栗的本質,盯著殷小喬的模樣,雙眼深邃而悠遠。
紀梵眼見著面前的情況,一瞬便有些著急。側過頭輕聲喚了她聲「小喬」,殷小喬側轉過頭來。
「我不知道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參與這樣的事情……」
「你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很多,紀梵。今天我之所以坐在這里,之所以要求見阪本先生,除了完成之前大家早就約定好的合約內容以外,還想要回留在大阪的一樣東西。」
一提起秦非晚的事情,阪本龍一的面容多少便有些僵。
紀梵害怕殷小喬又惹怒了阪本龍一,剛想出聲提醒,卻見阪本龍一抬了抬手,「什麼東西?」
「一枚戒指,一壺酒。」
阪本龍一一愣,「一壺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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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相約的中餐廳里出來時,外頭的天色已經黑沉沉。
殷小喬穿上先前月兌下的大衣,拎著自己的小包站站在餐廳門外的廊檐下,抬頭望著灰蒙蒙的天。
身後有人快步跟了上來,她听到背後的雙開玻璃門開啟又關閉的聲音。
「小喬……」
不用回頭她也知道是誰追了出來,只是那樣靜靜站在那里。
紀梵見她沒有回應,微有沉吟,「對于你姐姐的事……我也曾想要對你說抱歉……」
「不必說抱歉。」殷小喬打斷他的話,低下頭來,「真的,紀梵,不用同我說抱歉。我跟她的關系或許你並不清楚,我們知道對方的存在,但卻從來沒有真正地靠近。」
「但是至少你知道你姐姐愛你。縱然她愛你的方式有些偏激,但是當時那樣的情況下,為了她愛的男人和她的孩子,她沒有得選,她只有繼續留在那里。」
殷小喬淡淡望著他的雙眸,又側了側頭去望身後的玻璃門,「所以,你會跟他說嗎?說小雄其實是他的親生兒子,跟凌寒沒有一點關系?」
紀梵一怔,似驚愕得不行,「什麼,你說小雄是……」
「紀梵你別告訴我你完全並不知情。當年我姐姐落海時那樣的情況,即便沒有打任何麻藥截肢,虛弱成那般,也不可能會保得住肚子里的孩子。」殷小喬表情平靜,似早就曉得這些事情。
「關于你姐姐的事,從她帶著孩子踏上這個土地開始,她一次都沒有來找過我,我就知道,其實當年的事對于她來說,也只是沖動和寂寞時所犯的錯誤,我跟她從來都不是對方的誰,也從沒有走進對方的生命過。人人都說小雄長得像凌寒,就連我爺爺都這麼認為。凌寒對這孩子已經盡了他該盡的義務,可他卻似乎並不想同那孩子一起住,我猜不透是為了什麼,但也能從表面上看出,凌寒照顧他愛他,卻並不怎麼與他親近。原來竟沒想到……」
「紀梵。」殷小喬沒讓他再把話說下去,只是定定望住他的眼楮,「我會把這些凌寒藏了這麼多年都不願意說出來的秘密說給你听,就是因為你也是與我姐姐多少有些瓜葛的男人,我希望你幫她,哪怕是完成最後的心願。剛才的事你听過就算了,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希望你不要辜負我對你最後的信賴。」
說到「最後」兩個字時,紀梵的表情微微有些抽搐,一雙深似潭淵的眼眸,卻是緊緊望著她的,「我跟你之間……當真只剩下最後這一點東西了麼?」
殷小喬安靜望著遠方的路,再側過頭來看他時,眉目平靜,「你知道我姐姐有多愛她的孩子嗎?我原來都不知道,是什麼讓一個女人堅強執拗成了那副模樣。她可以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要,她不要小雄跟她一起生活在復雜的阪本世家當中,也不要小雄從小就背負起繼承阪本世家一切的重擔。她愛這個孩子,所以才想要給他最簡單單純的生存環境和生活。一個女人如果不是真的走投無路,何至于讓自己在曾經的愛人面前如此卑微無助?」
「她想要凌寒留下她的孩子,想要他放我一片海闊天空。她總以為阪本龍一必不會放過他們母子,又以為因著阪本龍一的事最後牽連到我的身上。所以那時那地她別嗚選擇,她只有將小雄留給凌寒,然後逼我離開。她總以為只有我們各自分開,各自求安,才能真的擺月兌這束縛她多年的枷鎖。」
紀梵怔然,「所以你剛才跟阪本龍一說的一枚戒指、一壺酒……」
殷小喬的記憶悠悠,這些年同駱擎蒼生活在國外的日子里,她總是東京、曼谷的兩邊跑。駱擎蒼工作繁忙的時候,她自己亦在一次偶然當中,認識了表面是名律師內里卻經營著龐大信息庫的男人尼歐。
尼歐是個很好的男人,因為相知相惜的緣分,他果斷幫助她查找了當年的很多事情。
這也才讓她知道,當年獨自一人被害而前往日本的秦非晚,到底背負著多沉重的東西。
殷小喬轉身要走,紀梵慌忙從身後拉拽了她的手臂一下,「小喬,下雨了……」
她顫了顫漂亮如羽的睫毛,回頭看他,「紀梵,你愛秦桑榆嗎?」
紀梵閉眸再睜開,「你覺得,現在愛情對于我來說,還重要嗎?」
殷小喬點了點頭,「剛剛回來的時候,我討厭你,不是因為你在完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突然跟秦桑榆結了婚。而是紀梵,我們已經變得那樣陌生。你想要的權利還有地位,已經重要到需要犧牲你的真心。」
他抓著她手臂的大手越收越緊,越收越緊,緊到她不自覺因為疼痛而皺了眉,仍不自覺。
「如果可以選……」
「沒有如果,紀梵,真的,這世上本來就沒有如果。人生本來就是這樣那樣的選擇題,既然你選了,我只希望你能認真走下去。」
「我並非出自真心想要同桑榆結婚,不管這之中經過幾年,你知道我的心里永遠只停留過一個人。」他的眉眼,似痛苦得不行。
殷小喬眨巴了幾下自己的大眼楮,不遠不近地望著馬路夜景,「所以我今天才要到這里來。紀梵,我愛過你,至少是,喜歡過你。幾年前紀家的那場爭產官司,你為了得到一切,不惜犧牲你父親的家業換取阪本龍一的支持,幾年後的今天,你又何嘗不為當初那樣的決定後悔?」
「紀梵,我不想要凌寒參與進來,也不想要再害你越陷越深。‘三山’和‘中泰制藥’的事情必須他們自己解決,你要穩定家聲,那就必須想辦法從頭再來。如果‘三山’有意放手離開,我只是想要知道,你還願不願意,給自己一個機會,從頭再來?」
「從頭再來?」紀梵咀嚼著這幾個字的意思,忽就笑了起來。
殷小喬已經步出廊檐,一個抬手,正好攬下從不遠處開過來的一輛出租車。
紀梵看著這小女人打開車門、拉起大衣,再到坐上後車座的一些列動作,這才發現她周身的氣場以及那份從容與不迫,當真是這幾年她成長得最多的東西。
殷小喬坐上車後,直接就向司機報了回喬爸喬媽家的那個地址。
車門關上,暗夜里的細雨以及細雨里的男人就與她一門之隔。Pxxf。
她一點要再停留的意思都沒有,只是安靜仰靠在後車座上。有些話她沒有明說,但他應該能懂。她未必就想要插手「霍先生」在東南亞的任何生意,只是這些她愛過以及愛過她的男人,如若真能勸得阪本龍一退出與「亞盛」的合作,與「霍先生」的「中泰制藥」重修舊好。
讓這些該回到原位的東西統統都回到原位上去吧!
她不是法律與道德的審判者,他們要做什麼生意想做多大,這她管不了。
但是至少,這些他們努力想要去愛的人,萬不能再被牽連幾分。她到現在猶自記得,紀凌寒剛出院回家的當天,紀亭亭來找她說過的那些言辭。
她告訴她,她听到紀凌寒同房愷璇說過的話,紀凌寒說,當年關于小雄的那份DNA報告是他故意偽造的,只為了讓外人都深信不疑,那確實是他的孩子。
一個男人,該是怎樣一份大愛,才能讓他在那件事上故意造假,指認一個根本就與他沒有任何關系的孩子是他的孩子?他的心思其實從來就不比誰輕,他或許從一開始就知道秦非晚回來找他的目的並不單純。
可是他縱容了她的一切,亦縱容了她的母愛--不管初時她想要留下的原因到底是為了什麼,但後來,他卻應是看得出,哪怕犧牲性命、斷了阪本龍一再繼續追查與糾纏她的決心,她也要她的孩子留在K城,做一個簡單的孩子而不是日本黑社會當家人的繼承人。她甚至想要自己離開,卻不料,錯估了「霍先生」這個人。
秦非晚,她或許到死都不知道,最開始算計她的人並不是紀梵或者她後來的丈夫阪本龍一。而是「霍先生」,這個生了她卻從來沒有養育過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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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小喬憑窗而立,縴長的食指輕輕劃著玻璃窗上冰涼潮濕的雨氣,淅淅瀝瀝的雨水,將窗外的燈火迷蒙,顯得意境綿長而悠遠。
從與阪本龍一還有紀梵見面之後,時隔三日光景,K城的冬雨似乎總要這樣下個不停,她一次都再沒到紀凌寒的房子里去看他的人影,卻是打了電話給紀亭亭,拜托她多照料著點。
時當當紀。她弄不明白自己現下心情,在與阪本龍一見面的前一天,其實她就曾經無意,在行動不便的紀凌寒的書房里,看到夾雜在書桌櫃子里的一封信。
那封信,秦非晚的絕筆信。字字娟秀、言辭懇切,當真就是一個為情所傷卻又不得不為自己孩子籌謀未來的小母親。
殷小喬她自己也生過孩子,知道一個身為人母的女子,到底可以為自己的孩子做到怎樣的犧牲。秦非晚在信件里,反復同紀凌寒道了對不起,若不是當年截肢前後最痛苦的那段經歷里,陪伴在她身邊的人一直都是阪本龍一,她也不會在那錯誤的時間里,愛上那個最不應該愛的男人。
櫻花樹下的一枚戒指,他強行向她逼了婚。
洞房花燭的那一夜,一壺清酒,他同她踫了杯。
再然後她的腿傷復發,從K城懷到日本的那個孩子終是不幸落了下來。阪本龍一那時在大阪乃至整個日本的勢力幾乎無人不知,她是苦口婆心求了當時醫治她的幾人,求說是她當時懷的是阪本龍一的孩子,若龍一知道孩子沒了,他們誰都不會月兌不了干系。她只求他們假裝一切都未曾發生,她和他還年輕,總歸會有別的孩子。
大抵是懼怕了阪本龍一那段的陰晴不定,所有知情的人員,當真替她保了密。再然後沒過多久,她當真懷上了阪本龍一的孩子,提前兩個月早產的孩子,明明親生父親就在身邊,所有人都以為是他阪本家的孩子,卻只有阪本龍一一人,當真被蒙了眼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