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易傾南興高采烈往飛鶴園去的時候,裴寶正端了一盅銀耳蓮子羹立在裴夜的房前,輕叩房門︰「主子,宵夜來了。」
裴夜抬眸看他一眼,眸光又落回手持的書卷上︰「誰送來的?」
裴寶答道︰「是表小姐讓她的丫鬟送來的,說是表小姐親自守著炖的。」
裴夜點點頭,聲音清淡︰「老規矩。」
「是!」裴寶高興答了一聲,大步跨進,在牆邊找了位置坐下,捧著那又甜又糯的湯羹,開心享用起來。
「味道如何?」
「挺好!」裴寶吃得頭都埋進去了。
裴夜看得扯下唇角︰「這一年多你長胖了不少啊,該減減了,我可不想在身邊養頭豬。」
裴寶聞言停了嘴,苦著一張臉道︰「我也不想啊……」
他也知道自己近來長得臂粗腰圓的,硬是從當年清瘦端正的少年變成了而今臉寬肉厚的肥佬,可有什麼辦法,自從這表小姐在府里長住之後,三天兩頭往園子里送東西,不是補品就是甜湯,要不就是宵夜,而他那主子一概收下,自己從來不吃,等人一走就順手甩給他。
那表小姐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主,說是親自做,其實就是清波園小廚房給做出來的,而且每回都換著花樣,什麼栗子琉璃糕,什麼核桃杏仁糊,什麼蜜糖雪梨水,什麼五色八寶粥,都是香香甜甜的味道,還份量十足,睡前這麼一吃下去,體重那是蹭蹭往上漲,這還不算,最郁悶的是,習慣一旦養成,打死都改不過來!
每次都在反省自責,也下定決心不吃了,但聞著那香甜味,卻又忍不住食指大動,事後又捶胸頓足後悔貪嘴,偏偏那始作俑者,他的將軍主子,時不時還要將他提醒敲打一番。
這什麼世道,真是沒天理啊!
裴寶捧著那半盅湯羹,涕淚長流,真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忽听得啪的一聲,裴夜合上書卷,看看天色,突然蹙眉問道︰「今天是第三天了吧?」
「呃?」裴寶張嘴。
「那易小五今天沒來找你交東西?」裴夜又問。
「易小五……」裴寶這才反應過來,「還沒來呢!這小子,肯定是忘記了!」
不僅是易小五,連他自己也把這事忘得差不多了,要不是這會兒主子提起,還真想不起來。
這可不能怪他,那什麼布老虎的說辭,明明就是句玩笑話嘛!
記得那天他跟著主子從酒樓出來,正好遇上宮里的總管穆公公,說是皇上有事急召康親王入宮,說得個神情肅穆若有其事的,其實彼此心知肚明,肯定是那閑散王爺又在哪里惹了禍事,被人告到御前去了,皇上礙于顏面,只得差人拿他去訊問。
寧彥辰一走,這主僕倆也沒什麼事,于是坐了馬車打道回府。
他這主子卻跟別的高官貴人不太一樣,別人上朝出行都坐轎子,這主子倒好,愣是要坐馬車,可苦了他這貼身隨侍,每天還要充當車夫的角色!
不過話又說回來,記得主子剛回上京就職的時候,沒改掉在滄州軍營的習慣,卻是騎馬出行,在當時可是上京街頭一大盛景,每天天還不亮,那些個大姑娘小媳婦老婆子就早早埋伏在街頭巷口,等著一睹這少年將軍的風采,主子一連幾次都被圍追堵截,險些誤了上朝,這才改為馬車,而且還是輛府里最尋常最不起眼的,後來又傳出皇上指婚將軍婉拒的傳聞,再後來,裴府與沈家來往甚密,總算將眾人心里那股子興奮勁給消減下去。
裴寶在車前一邊回憶往事,一邊悠閑趕車,裴夜在車廂里靜靜坐著,也不知在車窗里看到什麼,突然輕咦一聲,跟著便是打開車門跳下去,隨他而去的還有隱在暗處的七星衛之一,天璣。
他這七名侍衛乃是自幼收養的孤兒,經過長年累月的非人訓練,最後成為死士,七人沒有自己的姓氏名字,以北斗七星的名稱相稱,分別是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和搖光。
這七星衛平日貼身相隨,從不遠離,即便是在裴夜出府上朝之時,也是輪流派出一人暗中跟著,司職保衛,此刻見主子跳下車奔進條小巷,便也跟了過去。
裴寶卻不知後面出了什麼事,趕緊靠邊停了馬車,三步兩步追進巷子,挨家挨戶四處尋找,才終于在一家布料鋪子將人找到。
進門的時候,只見那店家正在搬竹梯,準備爬上貨架去找布料,裴夜則是好端端坐在店里的太師椅上,一見是他,悄然比劃了個手勢,意思是天璣已經潛入探查,主僕倆只須在門口守著就行。
裴寶方才在酒樓里倒是听得那兩人低低聊了兩句,據說那欽犯白沐並未出城,極有可能是躲在城里某處,也不知有什麼陰謀詭計,近來御林軍表面上沒有動靜,可暗地里卻調動了不少人手加緊搜查,見裴夜面色慎重,不由得心頭一驚,難道剛剛就是發現了那白沐的蹤跡?
主僕倆長年朝夕相處,素有默契,他一個疑慮的眼神過去,裴夜便是輕輕點頭,沒錯,他正是因為無意中瞥見巷子里一名行人像是白沐,才跳下馬車追進來,誰知追到這鋪子附近,那人影卻消失了,不得已,只好讓天璣進去找人,自己佯作顧客進店選布,實際卻是鎮守門面堵其出路。
兩人沒想到,欽犯沒堵到,卻堵到個休息日出府游玩的小家丁。
這便是易傾南會在那深巷小店遇到大BOSS的緣由,後來天璣在里面敲牆傳出暗語,說是沒能追到人,主僕倆這才匆匆而出。
而那句什麼三日之內做布老虎玩具的話,裴寶一開始就沒當真,只當是主子跟這小家丁開的個玩笑,所以此時被問及,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
「這小子,倒是把我的話當耳邊風了……」
听得裴夜自言自語,裴寶趕緊附和,還不忘添油加醋匯報︰「是啊,這臭小子也忒不懂事了,主子你親自下的命令,竟然左耳進右耳出,壓根沒放在心上!要不我把他找來教訓一頓?周林性子軟脾氣好,鐵定是壓不住他的,光靠點增加勞作的處罰哪行?!」一想到那小子竟然一斧頭劈了將軍府的旗桿,他便來氣,將軍大人大量不予懲處,可他心里堵得慌啊,莊嚴威武的大將軍府,豈能讓一個毛頭小子隨便撒野?!
「處罰?增加勞作?」裴夜挑了下眉。
裴寶點頭道︰「主子你還不知道,我听說那幫新進府的小家丁前晚在寢室里打架斗毆,打得個鼻青臉腫的,個個都受了傷掛了彩,後來被周林知道了,罰他們三天的活計一天之內完成,還罰不準吃飯,最後被扣了這月月錢……」他也是听人說起,並不太清楚內情,是以講得含含糊糊,待說到扣罰月錢一事,忽然想到那天在酒樓里一群小家丁拍著桌子罵鄭直的情景,默然閉了嘴。
裴夜听罷,略想了下,只淡淡一笑︰「挺好,也當是殺殺他的傲氣。」
裴寶听他這麼一說,更是來勁了︰「嗯,我估計啊,這臭小子這兩天肯定是累得癱下了,所以壓根就忘了做布老虎的事,正好,逮著這錯處,好好罰他一罰,主子覺得如何?」
裴夜哼了一聲,瞥他一眼道︰「話說你這身形越來越壯實闊達,可心眼怎麼沒跟著長啊,那易小五哪里得罪你了,讓你轉彎抹角想要對付他?」
裴寶嘿嘿笑道︰「我這不是氣憤他對主子不尊麼,就是干活再累再苦,主子交代的事情也一定得完成,就算有苦衷,也總該來稟報一聲吧?」其實那易小五倒也沒得罪他,只是不知為何,他對那小子直覺喜歡不起來。
話剛說完,就听得門外有人稟道︰「將軍,家丁苑的三等家丁易小五在園外,說是有事想見裴寶。」
裴寶冷不防會是這樣的結果,微微一怔,就見裴夜擺手道︰「既然是找你,那就趕緊去吧。」
這個臭小子,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是這會兒過來!
裴寶一路都在低低詛咒,等到了園子大門處一看,不由得樂了,那小家丁兩手空空而來,擺明了是沒完成任務!
「易小五,將軍讓你做的布老虎呢?」他背著手慢慢走過去,清了清嗓子,端起前輩的架子,明知故問。
「裴寶哥。」易傾南可不知他這曲曲繞繞的心思,喚了一聲,滿臉堆笑道,「就快做好了,但是還差點小物件,這兩日大家都被禁了足,也沒法出門去買,這眼看著期限快到了,我也挺著急的,想啊想啊,這腦袋突然開竅,想出解決的辦法來了!」
裴寶不知是計,順著她的話問道︰「什麼辦法?」
易傾南笑眯眯道︰「以前戲班子的道具行頭不是就放在府里嗎,裴寶哥還記得那只虎頭不,那都是現成的物件,要什麼有什麼,我也不用去買了,直接在上面摘取便是!」
裴寶遲疑道︰「但那些東西沒在此處,都亂七八糟堆在小校場的倉庫里……」
「所以我這不就來找裴寶哥你幫忙了嗎——」易傾南接過他的話來,眼露懇色道,「小校場就在旁邊,裴寶哥,你帶我去找找,就一會兒工夫,我把那掛件找出來趕緊回去縫上,要不就沒法向將軍交差了!裴寶哥,你就行行好,幫我這個忙吧,我可一輩子記住你的恩德了!」
裴寶被她左一聲哥右一聲哥,叫得身心綿軟,怨氣漸消,那甜甜膩膩清清脆脆的嗓音听在耳中,心里雖然稍覺不妥,可腦袋卻不由得輕輕垂下。
「真好,裴寶哥你答應了!哈哈,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心底善良絕世無雙的大好人!」易傾南眼眸晶亮,笑靨如花,嘴里胡亂嚷著,拉著他就往小校場的方向跑,「快點快點,我們這就過去,頂多就一刻鐘時間,不會耽誤你服侍將軍的!」
她在過來的路上已經想了又想,都考慮好了,進那倉庫的理由從拿樣品變成了取零件,這樣一來目標縮小,更不易引起懷疑,至于那將軍主子要求的布老虎,自然是做不出來了,先撒個慌穩住,等她得回了聖焰令,認罵認罰,心甘情願!
此時天色盡黑,裴寶見她如此執著,只好在門房取了一只燈籠提著,帶著她朝小校場的方位走去。
待走到那片桃林前,裴寶面色一整,回頭提醒道︰「你可小心了,這林子是有玄機的,千萬不要亂走,緊緊跟著我!前一陣有個武功高強的刺客去硬闖,結果受了重傷呢!」
易傾南嚇得吐吐舌頭,寸步不離跟在他身後,暗贊自己今日真是聰明透頂,睿智過頭,抓來這麼個絕好的機會,要讓她自己去瞎蒙亂闖,還不知會捅出什麼簍子來!
走著走著,不經意往後一瞥,突然跳起來,低叫︰「啊,有鬼!」
裴寶皺眉︰「那不是鬼,那是將軍的侍衛。」忽然想起來,七星衛們今日被主子派出另有任務,沒一個在府里,忙回頭去看,只見四處風吹樹梢,黑影斑駁,哪里有半個人影!
「鬼什麼鬼,你自己就嚇自己吧,沒見過這麼膽小的!」裴寶罵罵咧咧又往前走。
易傾南扁扁嘴,甚是委屈,自己剛剛看到有個黑影一晃而過,誰知道是將軍的侍衛啊,那些侍衛也真是,天黑了不在自己房間里待著,跑到這林子里飛來飛去,裝神弄鬼的!有病啊!
兩人一前一後走著,沒多久就穿過了桃林,來到一片平整寬闊的空地,空地邊上立著幾間平房,裴寶走到當頭一間的門口,推了一推,卻發現門上掛著鐵鎖,被鎖住了。
「上了鎖的,鑰匙應該在將軍的侍衛那里,要不我回去稟報將軍,明天白天再來吧。」裴寶說著就要往回走,想來也是,他可是府里的一等家丁呢,跟個新人計較什麼,這小子雖然行徑可惡了點,但嘴巴甜,態度好,多接觸幾回也不那麼討厭了,回去幫他在主子面前說兩句好話也就是了。
易傾南可不願意啊,好不容易才逮著機會站在門口了,只一步之遙,哪能再等?所謂夜長夢多,明天還不知是什麼樣的狀況呢,她嘴里答應著,腳下卻不閑著,直直朝那屋後快步過去︰「哎,裴寶哥,等我一下,我先去那邊撒個尿,憋不住了!」
「怎麼這麼麻煩!」裴寶罵了一句,叮囑道,「離屋子遠點,免得一股子尿騷味,回頭要被他們幾個說的!」
「是是是!」易傾南跑得飛快,轉眼就到了屋後,在牆壁上這里模模,那里敲敲,突然手一頓,竟模到一扇微微開啟的窗戶,來不及多想,翻身而上,一把拉開。
屋子里光線幽暗,她弓身停在原處,正想著如何將裴寶手里那燈籠給弄過來,誰知背後風聲微起,光影一晃,燈籠瞬間便到眼前!
「你想要這個,是嗎?」那聲音冷淡響起,近在咫尺,卻似來自遙遠的天邊。
易傾南目瞪口呆,只覺得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