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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野有死麇

()噶爾丹震驚之余,仰天大嘯︰「我要你抵命!」說罷不顧奔逃,轉而朝手持連珠銃的少年合身撲來。請使用訪問本站。

胤不避不讓,高聲朗笑道︰「噶爾丹,你屢次犯我大清、欺凌喀爾喀與活佛。我大清豈能容你,我手里的火銃一共能發六十發,其中尚余二十八發火藥,你自覺有命到爺跟前否?」

噶爾丹失控大叫︰「小畜生不必騙人,沙俄火銃也就三發罷了,大家擒下他!必能避人退兵。」

話音剛落,他身邊的親隨便有兩人倒地。

胤染血覆塵的臉上帶著笑眯眯的神情,輕聲數到︰「已然三發。」接著冒煙的槍口對準賊首,少年輕笑︰「你躲,還是不躲?」

噶爾丹一滯,連同周圍的騎兵步兵也跟著不再喧囂,都等著下一發空膛,或者另一個人倒下。

胤禛眯起眼楮遠遠看著戲弄老鼠一般的胤,只覺陌生。他印象中的老八虛偽狡詐、城府深沉性子倔強,極少如此張揚肆意。美玉明珠染了血經了霜,竟意外地自己也屏住呼吸,忍不住目光追隨。

噶爾丹咬牙,突圓的目光緊緊盯著槍口,接著目光慢慢掃過矮草之上已經氣絕多時的妻子。一咬牙,轉身,匕首直刺入馬臀兩分︰「好漢不懼死,但有命在,才能為我厄魯特子弟妻兒報仇雪恨!」

吆喝完畢,噶爾丹一馬當先往正黃旗與瓖黃旗交接的空隙突圍過去。

胤禛忙命人嚴陣以待。

卻在這時,一聲火石爆炸的裂響傳來,突在最前的噶爾丹身形微頓,目光似有詫異、有不信、有不甘,胸口被彈片擊穿的血洞汩汩流出血來。

接著,他像是突然被抽去了脊梁,歪斜著,從坐騎上倒在地上,不動了。

周遭的噶爾丹殘余步兵、連同一道助戰的蒙古各旗,都畏懼地看著馬背上少年手中的火銃。

一怔之下東路大軍的大阿哥第一個回神,高舉龍旗大聲呼喊︰「神器在手,逆賊伏誅,天佑大清!」

接著是此起彼伏的一片迎合之聲,胤禛一邊指揮手下騎兵牢牢圍住余孽,莫要大意縱虎歸山,一邊轉頭去看馬背上的少年。

胤手中的連珠銃冒著裊裊青煙,夕陽下朝他蕩過來一個如釋重負的開懷笑容。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剩最後兩發火藥,若再射偏一次,今日結局難料。

接著,是殺盡一意頑抗的噶爾丹殘部,以及打掃戰場,清點大清騎兵傷亡與俘獲厄魯特殘部子女、駝馬、牛羊、器物。

這一次圍剿噶爾丹,結局與前世稍有不同。由于胤禛的提早進言,大軍在日落之前便已鳴金收兵,不至于月下追三十里;而胤的橫空出場,讓噶爾丹失去了苟且余生又一年的機會。

其實,這樣很好。

胤禛深知帝王心思,皇阿瑪有多遺憾當年未能讓噶爾丹死在自家軍隊的槍口下。是梟雄也好、賊寇也罷,能讓大清皇族大動兵戈的人,曾經「乃招徠歸附,禮謀臣,相土宜,課耕牧,修明法令,信賞罰,治戰攻器械」的人,不該死在莫名其妙的女人身上。

噶爾丹終于死在昭莫多。

而昭莫多一役,必然將大清皇帝神速用兵,不聲不響深入蒙古月復地的事跡寫成傳奇,大清連珠神器能連射六十發的威名也必將震懾整個蒙古,最終傳遍俄羅斯。

……

夜里,蒙古草原的天幕綴滿繁星,渾無白日里的悶熱肅殺。

費揚古分出兩千人輪值以防噶爾丹漏網之魚,余下將士殺牛宰羊,燃起篝火,慶祝大戰得勝。

胤禛也飲了三大海碗的酒,在帳前立了一會兒,一直等到听說大阿哥出了八阿哥的帳子,才慢吞吞踩著矮草往胤住的帳篷走去。

誰知還是撲了個空,胤禛問門口的侍衛︰「八阿哥不在帳中休息,去了哪里你可知道?」

那侍衛回道︰「是喀爾喀的世子來訪,扶著八阿哥一道去湖邊了。」

「扶著?」胤禛察覺有異,皺眉道︰「八阿哥受傷了?」

那侍衛道︰「八阿哥的坐騎曾被流矢射中,撲跌下馬時傷了膝蓋。」

胤禛立時想起雍正年間老八反復發作的傷腿,記得那時太醫也報廉親王的腿上紅腫流膿,他彼時痛恨老八已極,只覺他是故意拖延醫治,借口閑散不赴。

胤禛想想,趁著酒意又往湖邊走。

遠處八旗兵丁的喧鬧聲漸漸遠了,草原暗河的聲音潺潺汩汩,伴著時大時小的蟲鳴聲,恍如二世。

遠處有剛剛變聲少年嘶啞的聲音︰「八阿哥,博格達汗的兒子,當年果真沒有看錯你!我敬你!」

蒙古少年身形拔高不少,短短兩年已經超越胤,遠遠看去反倒更像哥哥。

對面的便服少年坐在草地上,旁邊地上放著一柄剛剛削成的簡易拐杖,抬手接過整個酒壇仰脖就飲。

胤禛放重腳步走近前去,在二人行禮之前先開口︰「你身上有傷,不該多飲,適可而止方好。」

胤轉頭看他,並不起身,揚揚手里的酒壇︰「四哥,一道來。」

策妄扎布給胤禛行了蒙古禮︰「四阿哥安好?」

胤禛對策妄扎布沒什麼好感,不過隨口嘉獎勉力外加關懷幾句,便借口土謝圖部有人聚眾鬧事,讓他去盯著。

胤笑眯眯看著哥哥趕走未來小舅子,拍拍身邊草地︰「四哥好威儀,就是不知為何對策妄如此忌憚。」

胤禛走過去坐在草地上,目光在弟弟緋紅的顴骨上掃一圈,低頭奪過他手里酒罐自己飲一口︰「你這次太冒進了,縱是貪功也不該如此激進。」

胤低頭傻笑一聲,扔了一截草根出去︰「是我跪了一夜求來的,敗了,皇阿瑪也不過少一個兒子;勝了,能讓我額娘不受人欺負。」

胤禛違心安慰他︰「你額娘已是嬪位,就算你像老五老七一樣,日後也沒人會看輕良母妃。」

胤撲哧笑了,前仰後合不可自己,捂著肚子斷斷續續道︰「四哥說什麼笑話,皇子阿哥尚且有人能肆意輕賤,何況一個後宮女人。」

胤禛心中一動,緩緩道︰「你活著,才有盼頭;你死了,世上必然沒有良嬪。」

胤笑聲啞然而止,搶過酒壇又仰一次脖子,很久之後才接口道︰「活著被人輕賤,不如一爭。還有什麼比軍功來得更快?時不再來,四哥不會不懂。」

胤禛皺眉沉默很久,他扮演不受寵愛老實本分愛護弟弟的兄長久了,久到自己總不自覺將自己當做老八來揣摩。

一瞬間,他覺得很難過,像是一根細長的針在穿破皮肉,探入髒腑。

但很快,他記得早前念叨的初衷,開口訓人了︰「可你亦不該如此冒險。你想過沒有,你若被俘,連珠銃落入任何人手中,你就會是大清罪人!」

胤再灌一大口酒,喃喃道︰「前鋒營,四百人,最後存于不過一百。四哥,你知道皇父是怎樣允諾我便宜行事的嗎?」

胤禛看向他。

胤一字一句道︰「因為我在君前賭咒立下軍令狀︰人在火銃在,人若被俘,器毀人亡,絕不苟活。」

胤禛目光中有了然、亦有震驚,半晌才道︰「你又何必?何必如此?這樣急,不像你。」他想說,你還年輕,可以忍。但他終于沒有說出口。

老八一無所有,手中握有的只是虛無的帝王寵愛,他是如何孤注一擲全力一搏的?這不像康熙四十七年之後的老八,卻不見得不是康熙三十七年之前的胤。

皇父好算計。

賭輸了,失去的不過是一個安撫蒙古的皇子,實在不行再換一個宗室和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賭贏了,卻是一番不世大業。一個許婚蒙古的年輕皇子得此殊榮,拉攏蒙古的意思不亞于震懾的意圖。

只是這個恩典皇父不願留給大阿哥,是為了太子,亦是為了制衡明珠二黨。

皇父好狠心。

胤卻拍拍酒壇︰「什麼像不像,弟弟是什麼樣子,自己都不知道。來來來,要喝酒就一道喝,要訓人就改日,弟弟今日九死一生,不想听掃興的話。」

胤禛听了閉了口,搶回只剩一半的酒壇猛喝一口,再遞回胤手上︰「不醉不歸。」

以命相搏半生榮寵,他能懂。

希望他,日後不悔。

……

一個晚上,一壇酒並不夠,校尉隨從又給兩位主子弄來第二壇酒,據說還是從噶爾丹輜重里弄來的好東西。

胤甚至喝到解衣除襪,最後雙腿踏在水里嘻嘻哈哈,就像個沒心沒肺十五少年。

他們甚至還踩死了一只走了八輩子背運的魚。

……

兩個人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營帳。胤禛夜里醒來時,他還和弟弟勾肩搭背一道躺在床上,半身衣裳半干半濕。

胤禛頭痛得厲害,發脾氣讓奴才進來,問他們是怎麼伺候主子的。

侍衛很無辜,跪著說兩位爺抱得太緊死都分不開,自然也無法更換衣物。

胤禛低頭看著擰成麻繩一般亂糟糟的衣物,無語,揮手讓他們趕快把干淨衣物弄來,然後出去該干嘛干嘛。

接著是幫助睡死的弟弟更換染了河泥污漬的衣物。

翻弄當中白女敕女敕的身軀曝露出來,曾經毫無瑕疵的軀干上如今遍布各種割傷擦傷,右膝青紫至今觸目驚心。

胤禛手指一寸一寸撫過尚未結痂傷痕,只有胳臂上的一道較深的刀傷被包扎過,其余都任由他們自行愈合。

胤禛避過他的手臂,慢慢將弟弟攤開躺平置于榻上,緩緩低下頭。

弟弟的嘴唇,很熱。

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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