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顏跟著夜行游女一路往南奔去。
長安城南邊正是平民聚集之處，這時分百姓們應該已經入睡。
越紅蓮說夜行游女化作飛鳥從人家窗口潛入叼食嬰孩，慶幸的是正月之內，城內寒風大作，各家各戶應該都將窗戶關得嚴實，夜行游女應該沒那麼容易得手。
夜行游女在低空滑翔，沈青顏輕盈地點在各家各戶的屋頂悄聲無息地跟在她身後。夜行游女突然回頭尖嘴撕開，向她吐出粘稠的白色液體。沈青顏揮劍亂斬，那液體被她劈開，少數沾到了她的手臂上。不多會兒，白色的液體開始腐蝕她的肌膚，冒出嘶嘶白煙。
沈青顏悶驚，想要用袖子將液體擦去，一擦竟是噬骨一般的劇痛。
一陣清風襲來，熟悉的燻香味鑽進嗅覺，手臂已經被縴縴細指握住了。
越紅蓮道︰「笨拙小蛇，這可是夜行游女化作粘液的妖氣，帶著劇毒，你這樣擦只會讓你更多皮膚受到腐蝕。」
「啊！」沈青顏趕緊抖手臂。
「你這幅實實在在受驚的樣子當真可愛，忍一下。」越紅蓮對準沈青顏的傷口一口咬下去。沈青顏感覺肌膚皮肉被越紅蓮生生地撕咬下來，想要喊疼，但旋即想到不能又讓越紅蓮看笑話啊！牙關死咬，冷汗簌簌就是不認輸。越紅蓮挑眉看她，很滿意她忍耐的表情，將仙丹從體內托出，用舌尖貼著，往沈青顏的傷口上滾。
沈青顏第一次見到仙君們所謂的仙丹，竟比妖珠要小得多，亮得多，被仙丹拂過的地方骨肉在眨眼間就愈合了……
沈青顏的喉頭滾了滾，喉嚨依舊干澀。和越紅蓮越多相處她越是能清晰地感覺到仙妖之間的雲泥之別……想要殺她絕對比登天還難。
「能將妖氣幻化成實體並進行攻擊的妖，我想你也知道對方的實力已然到達怎樣的境地了。」
「嗯，這夜行游女是有千年道行的靈妖。」
「她的道行並不在十二靈妖之下，只是因為她沒有真身，由怨靈組成所以只能算是上妖，不過你要知道她的妖氣不會在你師父沈玉之下。」
「我明白。」
「所以……」越紅蓮笑問，「你還想要繼續跟著她嗎？你的小命可能會搭進去哦。」
沈青顏並不指望身為上仙的越紅蓮會去降妖，這些日子的相處她已經明白越紅蓮的游戲規則——九天之上並非善類，仙君們沒有那麼多外界臆想的正義感，越紅蓮這趟夾著私貨下界，吃喝玩樂才是正事，利用仙術坑蒙無知人類從他們身上賺點錢再去飯莊酒肆中瀟灑，遇見十二靈妖就隨便斗一斗，其樂無窮。無論在天闕還是人間，上仙過得都是何等的瀟灑，人類的生死與她何干？
「多謝上仙關心，我會小心的。」想透了越紅蓮的想法後沈青顏更加地厭惡她，和她說話也並不去看她的臉。
沈青顏撤身就走，越紅蓮將她拉回來吻她，那不老實的舌又要伸進來……
越紅蓮突然感覺到一陣劇痛，吻驟然停止，唇已被咬破出血，隨即臉頰上挨了一記火辣，再回過頭，發現沈青顏已然憤怒到妖氣熊熊。
沈青顏像是忍了很久才沒破口大罵，她強壓怒氣一字一頓︰「不要把別人當傻子，我不是你的玩偶。上仙若是想玩，請另尋與上仙志趣相投的道友，青顏不奉陪了。」
越紅蓮揚著調子「嗯」一聲，方才那一記耳光震得沈青顏的手掌都發麻，而那紅印在越紅蓮的臉龐上閃現片刻已轉瞬即逝。
無論沈青顏再憤怒，上仙永遠都是一副事不關己微笑而對的樣子。沈青顏再也不想見到她。
夜行游女已經不知去向，沈青顏只能憑借它留下的妖氣跟隨其後。
在漫漫黑夜中飛馳，沈青顏也不是沒有想過自己在執著什麼。
多年前沈青顏還在巫山之上修行，極餓，正好一只野兔閃現在草叢內，提著前爪站起來看它，脖子歪了歪，圓眼楮黑溜溜地，相當可愛。
沈青顏肚子「咕咕」聲大作，但卻對那兔子笑。
兔子傻笨，竟慢慢跳過來。
「喂，別過來啊，小心我吃掉你……」沈青顏當然是和兔子在開玩笑，沒想到下一刻兔子就已經死在師父的手中。
「……」沈青顏望著師父一爪一爪將兔子碾碎，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心疼嗎？」沈玉問道。
沈青顏低著頭不敢說話。
「你知道為什麼四百年了，你一點長進也沒有嗎？」
「青兒愚鈍。」
沈玉將手中的兔子拋到地上，血肉模糊之間那兔頭竟還在掙扎，一張嘴，竟是鋒利獠牙。兔頭發出渾厚而嘶啞的聲音，這分明就是一只兔妖！
沈玉一腳將那兔妖踩個稀爛︰「青兒，世間有太多偽善，你身為蛇妖竟有那麼些復雜的感情，確是為師平生罕見。若想要在這混沌天地間生存你必須記住一點，弱肉強食，沒有人會莫名其妙地對你好，接近你的人都有他們各自的目的。你若是能牢記這一點，或許你還能活得長久些。」
師父向來厭惡沈青顏身上帶著非妖族之氣，優柔寡斷的個性有時讓沈玉大為火光。上回在蔣府，沈玉讓沈青顏去吸了蔣家人的精氣，沈青顏猶豫了好些天都沒下手，最後沈玉賞了她一耳光，自己動手去了，那次的傷還被越紅蓮發現，當真丟臉。
沈青顏不知為什麼自己和別的妖有些不同，這種不同並不讓她開心，反而是一種窩囊。
但在內心深處她不想看見任何生命的泯滅卻是無法改變的心意。
「你有登仙之質。」
越紅蓮的話在沈青顏的腦海中回蕩，沈青顏用力甩頭，想要把所有關于越紅蓮的事都甩出去。
若仙君們都如越紅蓮之流，那麼登仙亦或者一輩子都做一只小妖，似乎也沒有多大的區別。
沈青顏緊趕慢趕終于越來越靠近夜行游女的妖氣，憑肉眼已經能看見她。
夜行游女伏于一大戶屋頂，沈青顏落在臨近坊里的屋頂上靜心等待，看她到底要做什麼。
從這大戶人家中不斷傳出嬰兒的哭聲和女子安撫的聲音。
「境兒乖……境兒乖，這大半夜的，怎麼一直哭鬧個沒完？」女子哄了半天，開始不耐煩。
一男子接話︰「許是境兒餓了。」
「餓？睡前剛剛喂他吃完女乃，這才多會兒功夫又開始催命，我都幾夜沒睡了！」窗紙之後，女子身影雙臂一展，將嬰孩丟到了男子的懷中，「你說他餓了，那你去喂他。我困倦極了，睡了。」
「香兒，香兒，你怎麼能把境兒丟給我自己去睡了呢？」男子也急了，上前和女
子理論。
女子沒好氣道︰「要不是因為你，我才不會懷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這麼一個小玩意來，你可知我為了生他差點搭進半條命！到現在也渾身不舒服還要夜半被他吵醒。他分明就一個討債鬼！」
男子將境兒放到窗邊，怒氣沖沖地站到名為香兒的女子面前︰「這種事能怪我，能怪境兒嗎？是你太古怪，你瞧誰家夫妻成親之後不育一男半女，就你最金貴是麼？你從鄉下嫁到長安我們姚家就該給祖上燒高香了！現在一嫁入長安也入了戶籍，想要翻臉不認人？信不信等境兒滿月我就休了你！」
「好哇！你總算說出實話了是不是！你嫌棄我是鄉野婦人，當初成親的時候你怎麼不說啊！我雖不是長安人士但當初嫁入你們姚家彩禮錢也沒少給！你父親早年離世，母親難產而死，家底淺薄，姚家根本就只有一個空殼，你少拿戶籍一事說事！」
「要不是你不真心待境兒，我能找事麼！」
「你每天都往外跑，還不是我一個人帶境兒！你那些個家僕各個笨手笨腳，是不是長安城里的賤奴都比較金貴啊！」
「我是每天往外跑，那我還不是去打點生意賺錢給你們娘倆花麼！你怎麼越說越不像話了！」
「我不像話？到底是誰不像話……」
「……」
沈青顏被他們吵得頭大，實在不明白人類到底是有多無趣，這麼一點點小事非得吵得天翻地覆才行……
夜行游女緩慢向窗口的方向爬去，沈青顏警覺，她要動手了！
夜行游女對著窗口吹氣，在夫婦二人的對罵聲中，窗沿「 」輕響，兩扇木窗摩擦著，欲錯啟。
「既然你這麼討厭這里也沒必要留在這里！你對境兒無愛也不會好好待他，明日起你就從姚家離開！」
「境兒是我的親生骨肉！要走也要帶他一起走！」
「砰」地一聲巨響，木窗被整扇掀開，寒風灌入，夫婦二人驚恐向窗邊望去。
只見一只青人面巨型白鳥身的怪鳥懸于窗外，那怪鳥叼著包裹境兒的棉被，對她們一笑，露出斑駁巨齒。
「境兒——！」女子大呼之下夜行游女已然將嬰孩叼走，展翅飛入夜空！
沈青顏提劍急追，夜行游女速度甚快，眨眼功夫就已經飛出了外郭城。
沈青顏一路跟著她來到荒野，竟沒落下太多腳程。
周身雜草枯枝上沾著夜行游女的妖氣，沈青顏跟著妖氣找到了夜行游女。
夜行游女收了白羽，變回了姜五娘。
深夜荒野，一婦人獨自坐在林間，哼著小曲抱著嬰孩要哄他入睡。可是境兒卻大哭不止，哭聲在林間穿梭難息，令沈青顏毛骨悚然……
沈青顏沒有冒然靠近，悄聲無息地卷上姜五娘身邊的禿樹干，從上往下瞧去，見境兒面部漲紅，哭得撕心裂肺。姜五娘耐心地哄他︰「思兒乖，思兒不哭，娘親就在這里。思兒乖，思兒不哭……」
姜五娘來來回回地念叨那一句，境兒在她的懷抱里哭聲漸弱……
看來夜行游女還是有母愛，比境兒的親生母親慈愛多了。
的確，就算是妖也不一定都是心懷歹念，沈青顏本也是妖，她最是能體會……可是，思兒是誰？
姜五娘看了境兒半晌，忽然站了起來。
「思兒，你可知娘親是因生你而死，娘親未等到夫君歸家，未見過你長大成人的模樣，娘親還有好多好多的心願未了，都是因為你的降世奪了我的性命……思兒，你是殺死娘親的凶手。」
沈青顏見姜五娘模樣詭異，突然仰天嘶吼，手變作鳥爪鉤就要將境兒撕扯稀爛。沈青顏大驚，甩出蛇骨劍向姜五娘手中飛出。蛇骨劍一截截骨節狂長，竟延伸數丈長，劍鋒勾住包裹境兒的棉被將他勾起。蛇骨劍劃了半個大弧將境兒送到沈青顏的懷中。
姜五娘抬頭，和沈青顏對視。
沈青顏看見姜五娘人面之上徒生一副勾形鳥嘴。姜五娘眼楮湖藍，瞳孔閉合成一豎針般細長。
時間都靜止了，沈青顏只听見自己心髒跳動的聲音……噗通、噗通、噗通……
姜五娘對著沈青顏大吼一聲，猶如狂風割面，沈青顏的雙眼一下就被迷住，呼吸困難，一轉身抱著境兒就跑！
沈青顏才躍出兩步，驚覺身後妖風大盛，還未來得及回頭就被姜五娘重重一擊擊中後背，身體不受控制地撞向地面！
在撞到地面的那一瞬沈青顏調轉身子將境兒舉起，讓境兒免于受傷。
姜五娘落地，慢慢向沈青顏走來。
沈青顏這一下摔得著實不輕，但很奇怪，姜五娘結結實實的那一擊竟沒令她受傷。
但姜五娘又襲來，沈青顏懷里還抱著嬰兒，單手哪里能是她的對手！
就在沈青顏害怕不知所措的時候，姜五娘低空襲來的身子猛然沉到了地上。
一抹艷紅從姜五娘的背上飄起，沈青顏定楮一看，一支木劍插入姜五娘的肩膀，和泥地連在一起。
越紅蓮靠在姜五娘的後背上，對沈青顏拋媚眼︰「怎樣，上仙的仙丹很好用吧，那麼重的一擊一點事兒都沒有，看來今晚還可以繼續欺負一下了。」
「什麼？仙、仙丹？」沈青顏模向月復間，月復間溫暖祥和，就算她再緊張，身體深處卻一點都沒受到影響。
原來越紅蓮將仙丹埋入了她的體內，難怪她能經得起姜五娘那一擊。
「你什麼時候將你的仙丹推到我身體里的？」沈青顏問道。
越紅蓮的指尖點在被咬破的唇瓣上︰「從這一刻起你是不是愛上我的吻了？」